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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幸得凌云度虚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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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夭鼻息粗重,臂膀抱得死紧,手掌乱摸乱捏,心里略感不快。转念思量他伤后遇险,神智迷离,任何异常行为都是可以谅解的,当下不敢驾剑光腾空。反以右臂抱紧桃夭夭,连声道:“桃师哥,你觉得怎样啊?”

    桃夭夭含糊道:“唔,我……我觉得舒服极了……”眼睛眯成两条缝,脑海里全是雪裸身的样子,问道“雪,今早竹林里,你干嘛不穿衣服?”

    雪一愣,微现赧sè,道:“哦,我贪求道行进展迅速,服用了方灵宝师兄的‘九莲脱胎膏’,以致真气错行筋脉。清早洗澡换衣时可能乱了心智,糊里糊涂跑进竹林晕倒,偏巧被你遇到。这事千万别跟别人讲啊,否则大家笑我急功冒进。”

    桃夭夭道:“嗯……你光身的情形,我看见了……”

    雪以为他要道歉,忙道:“没事的,你无意的嘛。再兄弟姐妹间朝夕相处,何必拘泥世俗的礼法?”

    桃夭夭脑中一激灵,恰似冷水淋头,暗叫道“她对我亲密,却是把我当作兄长?”恰好凌云石到达目的地,“咚”一下接触崖壁。桃夭夭放开雪,呆呆的注视着她。雪近前搀扶,关切的问:“你还好么?”

    桃夭夭自觉汗颜,暗想“雪天真纯善,全无世间女子的俗态。她以赤忱相待,我竟趁机占她便宜,满脑子龌龊念头,真是禽兽不如。”想到愧疚处羞臊难当,抬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雪见状惊异,问道:“桃师哥,你干么打自己?”

    桃夭夭喃喃道:“有,有蚊子……我打蚊子呢。”

    雪笑道:“无量峰高悬天外,哪儿有蚊子?你真会逗乐。”

    桃夭夭这才举目观望,只见前方雾锁峰峦,草木稀疏而不凋,霞光敛藏而不发,隐隐透着藏龙卧虎的魄势。近处立着块石碑,上篆“无量峰”三个字。桃夭夭思忖“所谓峨嵋‘虚无三峰’,璇玑,无量已见其二,未知元始峰是何景致?”

    雪扶他离开凌云石,沿石子径前行。四下里屋舍星罗棋布,全是用树皮或竹枝搭建而成,比璇玑峰的宫殿简陋许多。两边时而有人经过,均为剑仙弟子,弯腰招呼“东野师姐”。雪颔首致意,师门仪节俨然有秩。

    逐渐走到山峰部,雪停住脚步。路边一座茅草屋,前后两丈宽,作羊圈都嫌窄。桃夭夭暗思“这是凌波大师姐的居所?也太寒酸了。莫非学刘禹锡的风骨,斯是陋室,唯吾德馨?”

    雪推开木板门,引领桃夭夭步入其中。四周黑乎乎的,似有垂帘遮住视线。雪分开“垂帘”,光线透过来,那‘帘子’却是天然的藤蔓和树叶。再走几步,眼前豁然敞亮,树木,草地,山谷,瀑布,奇景纷呈。茅屋怎能容纳广阔的天地?回首再看时,茅屋木门隐藏于树藤枝条中,仿佛是连接异界的秘密通道。

    外面晴空万里,此处却满天繁星。绿叶玄石,星光流转,清辉脉脉,一片静谧。雪带桃夭夭穿越树林,来至一块空地前。花草茂密而平整,象被仔细修剪过似的;远望山影耸峙,峡谷深邃,一条瀑布从悬崖垂落,谷底升腾着冰兰sè的水雾。

    草坪zhōng yāng坐着一位紫衣女郎,面朝幽谷,身前凌空铺展着大幅宣纸。她右手持画笔,正聚jīng会神的勾勒。雪走到女郎身后,屈膝半跪,道:“东野雪参见大师姐。”

    桃夭夭观赏奇异景sè,心旷神怡之际,发觉那紫sè女郎倩影朦胧,似被淡淡雾气笼罩,正合诗经‘蒹葭萋萋,伊人宛然’的意境。桃夭夭尚未见着大师姐的真容,已然为她飘逸的气质所折服。试想世外仙人,所作之画不知好到何种程度?他顾不得行礼,目光越过紫衣女郎肩头,望向那张悬浮的画纸。

    只见画卷sè调幽蓝,背景是星空和山谷,画面中绿草成茵,有位紫衣女子坐在草地里画画,两名少年男女侍立左右,正是桃夭夭和雪!再仔细辨认,画中紫衣女子的画卷里也有内容:同样的绿茵,同样的瀑布,同样的紫衣女作画,两名少女少男相伴……

    依此类推,画中套画,层层叠叠无穷无尽,仿佛两面镜子相对摆放,显现出无数相同的影像。

    桃夭夭眼花缭乱,脑海里浮现儿时听过的怪谈——“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呢?讲的是‘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讲故事’……”与此刻的情景多么相似!他越想越迷糊,死死盯着画纸,恍惚已经走进了画境。内心有个声音提醒“别走神!千万保持清醒!”,可是蓦然凝思,注视画中千百个“自己”,竟分不清那个“桃夭夭”是真的?那个“桃夭夭”是画的?反复苦思,渐觉胸腹间热血翻涌,几乎就要脱口喷出。

    危急时刻,只听雪惊道:“哎呀,他魇住了,大师姐快收了法术!”

    紫衣女郎轻抖玉臂,“刷”的一下收拢画卷,道:“桃公子请退后。若是胸闷难受,切勿憋气克制。”

    桃夭夭闻言惊觉,退后两步轻轻吸气,果然神清意爽,烦乱的感觉倏然消解。他惊魂稍定,敬畏之意油然而生,拱手道:“凡俗子狂妄,冲撞了仙姑,乞请宽恕。”

    雪道:“她便是凌波师姐。此地名为‘止观法界’,心若止水方可任意游览,是大师姐修行的道场。”

    凌波转过头,起身收拾画具,微笑道:“我眼睛看不见,刚才又画得入迷,没有注意你们来到,原是我怠慢失迎了。”

    随着清婉的话音,桃夭夭忽觉柔和的力道托住膝盖,也就跪不下去了。抬头打量凌波大师姐,看她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容颜清丽端庄,仪态优美娴雅,真有洛神凌波的风采。然而双眼始终闭合,手指颤巍巍摸索,又象黑夜中迷路的孩童。桃夭夭骇然,暗道“难道她真是瞎子?瞎子怎能画画?”

    凌波似乎听到他心里的疑问,收好了画具,答道:“我是个瞎子。然则此画称作‘大千世界’,无须眼目观注,只要意会即可画成。常生子修炼‘禳梦真法’,言行有些失常。他们摄魂门的道法炼得越深,越容易产生妄念。因此我作此画,帮助修为高的弟子认清真我,安定神魂。”

    雪接口道:“大师姐讲的对极了!你把派中事务托给大师兄,可常生子师兄处事却黑白颠倒,他纵容周天使……”

    凌波摆了摆手,道:“别了。”盘膝静静打坐,似乎入定去了。少时睁眼醒转,微笑道:“你们不必多言,我都知道了。你俩的来意,我也知道。”

    桃夭夭暗思“凌波师姐眼睛虽瞎,却能够洞察秋毫。我的身世遭遇,以及经历的那些怪事,该不该对她讲明?”正踌躇间,忽见雪挤眉弄眼,大打手势,意思让他赶紧跪拜磕头,恳请大师姐收录。

    凌波挥手制止雪,笑道:“妮子别瞎捣乱,我自有主张。桃公子义勇豪爽,根xìng悟xìng俱佳,本是我辈中人。但他并非峨眉山‘三村附邻’的子弟,家境讳莫如深。峨嵋派收徒素来讲究出身清白,此节半分含糊不得。”罢默然微笑,静待桃夭夭自报来历。

    桃夭夭满脸难sè,yù言又止,终于鼓起勇气道:“大师姐容禀,不是可刻意隐瞒,确因家事难堪,个中原因错综纠葛,倘若据实相告,只恐给可招来麻烦。可也不愿扯谎欺骗,望大师姐谅解。”

    凌波头,未置可否。雪道:“别人家里的**,为何非逼着往外张扬?怕他来路不正,我给他担保好了。大师姐,我做接引人可以么?”

    凌波笑道:“你瞧瞧,我这妹妹最xìng急。既然雪作接引人,那又另当别论了。况且也要给欧阳孤萍几分面子啊!若非她暗中施法相助,桃公子焉能找到我这里?”

    桃夭夭胸中怦怦乱跳,记起欧阳孤萍“两个时辰行好运”那番话,其后洗脱污名,与雪亲昵,有缘拜会大师姐,果真事事如意,想来定是欧阳孤萍作法的结果。而凌波大师姐一语道破,显然修为法力又远胜前者。

    雪不管那么多,笑逐颜开,道:“那么师姐答允了?桃大哥,快快拜师罢!凌波师姐代师尊收你为徒……”

    凌波道:“且慢!人情固然要考虑,但规矩绝不能坏!本派门规——假如求仙者的来历难以查明,那么此人须下山作一桩功德,或者降妖,或者伏魔,或者扶弱救难,借此表明胸怀正气,非为魔道的jiān细,然后方可正式拜师。”

    雪道:“桃大哥灌县城内见义勇为,已作了好大的功德。前天我跟你讲过这件事啊,可让卜筹门的巧儿来对证。”

    凌波笑道:“那些女童是你救的。桃公子侠义可嘉,可惜‘以无用之躯行难为之事’,不算功德。再玄门仙家以除妖为首任,桃公子如能收得妖怪,我自会替师尊收纳英才。”

    雪嘟囔道:“附近的妖怪早被我们抓光了,哪儿找妖怪来收?镇妖塔里妖怪多的很,去那儿怎样?”

    凌波喝道:“师妹,你别乱!”雪微微发窘,记起镇妖塔乃本派极秘重地,怎可当着外人评议?当下闭口不语。

    隔了片刻,气氛稍和,凌波缓缓的道:“距此两百里的兴文县,城西有座村子叫‘白露坪’,村长是我旧时朋友。昨rì他飞鸽传书给我,彼处妖物作祟,致使村民失踪,请求峨嵋派降妖。桃公子若半月内收伏‘白露坪’的妖物,即算通过拜师的考验。否则,请另往别处安顿。”

    雪又忍不住了,抱怨道:“大师姐,你这不是故意刁难吗?桃大哥一不会法术,二没有法宝,赤手空拳跋涉几百里路,白白赶去给妖怪当心啊?”

    凌波道:“雪,你要真为桃公子好,就让他独自前去收妖。如果出手帮忙,非但桃公子入门无望,你也得受责罚。师尊很快就要出关,我希望大家言行谨慎,不要作出破坏门规的事来。”

    桃夭夭见姐妹俩争执,不愿她们因自己斗气,忙道:“没关系,没关系,身份不明自然引人猜疑。即使大师姐接纳了我,其他弟子也必生非议。以行动表明心迹,方才名正言顺嘛。林冲上梁山还得递‘投名状’呢。大师姐让我为民除害,实为一举两得的好事。”

    凌波道:“正是这个意思。”俯身随手掐了一朵野花,道:“此物交给白露坪的村长,他自会明白你的来意。你替峨嵋派办事,应该更换峨嵋弟子的服sè,遇到其他门派的仙客询问,也以峨嵋弟子的身份应对。”

    雪看桃夭夭满口应承,也不好再什么了。桃夭夭拱手道:“与我同来求仙的,还有一位陆达远兄长。请大师姐恩许他同往白露坪收妖,事成后也拜入师门,免得他在厨房里受苦。”

    凌波颔首允准,又笑道:“据我所知,你被诬为yin贼时,那陆宽再三宣称和你并无交情。怎地此刻倒念着他?以德报怨么?”

    桃夭夭笑了笑,淡然道:“谈不上什么‘恩怨’。那时我自身难保,陆兄所为也属人之常情。这会儿我顾及他,也只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而已。”

    凌波头,道:“桃公子胸襟宽广,恬淡洒落,峨嵋九门罕有此类人物。”轻移莲步走近跟前,伸手踅摸。桃夭夭估计她想探察自己的相貌,当下纹丝不动,任由凌波触摸额角,鼻翼,嘴唇。

    摸索半晌,凌波欣然道:“模样还不错,配得上。”又伸右手摸向雪,轻柔的抚mo她的头。雪感受师姐掌心的温暖,怨气烟消云散,唇角微弯,明眸朦胧,流露出孩子享受母爱时的眼神。

    桃夭夭暗觉奇怪,刚要发问,内心深处忽然响起凌波的话音,柔和而恳切:——

    “桃公子,你来峨嵋名为求仙,实是想追求雪,对么?你既是赤诚君子,假若两情相悦,我也不横加干涉。但我这妹妹自幼无父无母,有失亲恩教养。怕她误入歧途,多年来我让她收敛心xìng,苦炼剑术。以致年将及笈尚不懂男女情爱。望你怜她孤苦,爱她,敬她,呵护她,切莫只图肌肤之欢,虚情假意欺负雪。”

    桃夭夭怔怔的望着凌波,只见她面容沉静,双唇紧闭,何曾开口讲话?然而心中语音清晰,字字激荡肺腑,显然大师姐用了某种通灵的仙术,暗地里与他“心语”交谈。桃夭夭惊异之余,回味凌波的语意深长,竟如慈母托付爱女一般。他既感动又感激,弯腰深深作揖,道“多谢大师姐训示,可敢不遵从!”

    凌波笑了笑,挥手让他们退下,依旧坐回原位作画。两人告辞走出止观法界,携手行至凌云石前。桃夭夭感怀道:“凌波大师姐风骨超逸,仙术神妙,可惜眼睛生有残疾,这才叫做‘美中不足’了。我想大师姐本事那样高,峨嵋派又有神医,为何单单治不好眼病?”

    雪道:“大师姐不是害病。她看不见东西,是因为瞳仁里面炼有两支神剑。”

    桃夭夭大奇,问道:“眼中炼剑?真是希罕,其中必有缘故罢?”

    雪头,讲述道:“十年前,西域邪魔曾大举进犯峨嵋山,师尊因故身负重伤,峨嵋众弟子难以抵挡。危急关头,凌波师姐取出师尊的法宝‘剑魂’,拼死击退了群魔。那‘剑魂’必须潜入使用者体内方能激发神功。当年凌波师姐道法还很低微,‘剑魂’入体再也无法清除,终于被剑魂斩断经脉,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俱残。师尊感叹她年幼志坚,舍身拯救峨嵋,论功绩众多弟子鲜有比肩者。于是让她作了大师姐,身份仅次于李凤歧大师兄。师姐又蒙师尊传授‘归元神通’,渐渐把剑魂聚敛到眼根内。其他部位的伤势全好了,眼睛却永远瞎了。此后大师姐刻苦修炼,终将剑魂炼成‘天罡,地煞’两神剑。而今剑术冠绝峨嵋,各门弟子没有不服她的。”

    桃夭夭道:“原来如此。”

    谈论间,两人重新站上凌云石。桃夭夭牢记凌波的嘱咐,离雪半尺远,规规矩矩的垂手而立,颇有相敬如宾的意味。雪怕他伤后虚弱站不稳,靠过来挽住胳膊,劝道:“桃师哥,你真要去收妖?依我看不值得冒险。你下山住几个月。等师尊出关后我向他老人家求情,或可破例收你为徒。”

    桃夭夭笑道:“不用不用,我脸皮厚xìng子劣,妖魔鬼怪也要怕三分。再者若能早rì与你相伴,冒什么险都是值得的。”

    雪愣了愣,微觉异样,心中有种怪怪的暖意。她低了头,沉吟道:“大师姐不许我帮你。咱们也不能傻乎乎的蛮干,嗯,总得想个万全的法子……”

    忽而眼光闪动,雪扬起脸,笑道:“有办法啦!若依此计,准保马到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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