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轿外赵天梁说:“老爷在梨香院里生事,二爷去瞧瞧吗?”
“去瞧瞧。”贾琏说道。
赵天梁答应着,就叫人抬着轿从后街上进了荣国府。
贾琏进了梨香院,就听见碧莲狐假虎威地呼喝声,细听,只听贾赦也说“我们荣国府的小爷,能叫你那样厉害地管教?”,待走到充作堂的屋外,就见葛魁从里头走出来说道:“琏二爷,我要请辞了,我虽算不得上桃李满天下,但这样顽劣的生,却是平生所未见。”
贾琏扭头,见那贾琮白着眼躲在贾赦身后,连连对葛魁赔不是,见葛魁执意请辞,就说道:“如此,也不敢再请葛先生教书了,只请葛先生别离了荣国府,日常在正事上指点贾琏吧。”
葛魁拱了拱手,进了屋里拿了书,就一径地向前院去。
“二哥,是他无理取闹,大冷的天还叫人悬什么腕写什么字。”贾琮躲在贾赦背后咕哝着。
贾赦也冷着脸说道:“一瞧那姓葛的,就不怀好意。”
“不写就不写,好好玩吧。”贾琏懒怠跟贾赦纠缠。
谁知碧莲一听贾琏这话,登时冒出了出来,抓住贾琮臂膀就狠狠地掐了一把,骂道:“没骨气的东西,将先生都气走了。快回来写字!”
“方才不是说不写吗?”贾琮被碧莲反复的态弄糊涂了。
贾赦方才护短,此时又怕贾琏存心教坏贾琮,也发怒道:“快去写,脚炉也不许烧!人家寒门弟还照着雪光看书呢。”说着话,就又去推搡贾琮。
贾琏瞅了一眼可怜兮兮的贾琮,忽然见六皇不见了,于是就向园里去找,走了几步,被风吹得头晕,就在心里自嘲地道:如今他比林黛玉还要娇弱两分。于是就先叫人撑伞遮住风雪,向一处亭里避雪。
待过了一盏茶功夫,见雪小了许多,贾琏就又裹着大氅向外去找六皇,见园里婆为躲雪也不曾瞧见六皇向哪里去了,于是就循着小径向正园门去,忽然望见六皇站在两棵枯萎的海棠树下,就慢慢向他走去,见他正向一处望着,于是拿着手在他肩膀上轻轻地一拍。
六皇仿若从梦里惊醒一样,伸出手向前指着,“那是谁?”问着话,眼睛又向前面红梅林中看去。
贾琏抬头向红梅林中一望,见是妙玉梳着妙常髻,月白裙袄外罩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捧着个白瓷瓮站在红梅树下,漫天白雪衬得她越发冰肌玉骨。
贾琏见此情景,心道此时妙玉若穿着一身大红衣裳牵着几只凶猛大狗,才算应景。
“她就是你那据说绝代佳人的妹妹吗?”六皇惋惜地说道,双目依旧不舍离开。
贾琏心说她是你姑姑,笑说道:“不是,她是借住在我家带发修行的出家人。”
“出家人?”六皇瞥了一眼在梅花树边服侍的婢女,却不信贾琏这话,见不是迎春,于是快步走进红梅林中,见那女纤纤素玉拿着一柄玉著将梅花上的白雪扫向瓮,于是走过去压低了枝头,说道:“我来帮你。”
妙玉乍然见来了生人,柳眉一扫,就一言不发地领着婢女去了。
“她怎么又不要这雪花了?”六皇着急地回头问贾琏。
贾琏笑说道:“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过洁世同嫌?”六皇只将这一句念叨了一回,叹息道这等绝世佳人,在青灯古殿下老去,未免辜负苍天恩赐。
“是以,她方才是嫌弃六皇弄脏了白雪,她本来要去玄墓蟠香寺收梅花水,我们告诉她天寒地冻她一介女不便宜去,她才死心。六皇不必跟她一般见识,上皇驾崩,不好请六皇留下吃酒,六皇还是速速回宫,安慰皇上吧。”
六皇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又念叨着“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就随着贾琏向外去。
贾琏一直将六皇送上轿,这才有些虚弱地要回后楼上去,谁知站在大门外,就见胡竞枝焦急地走过来。
“琏二哥答应要叫我金榜题名,如今上皇没了……”
“放心,主上正在用人之际,明年春日的殿试最多推迟到秋日。”贾琏说着,见胡竞枝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就转身回大跨院去,进了跨院,见许青珩将源哥儿还回去后就无聊赖地坐在房里做针线,于是在她身边坐下,说道:“妙玉怕是被六皇看上了。”
许青珩一呆,忙说道:“这怎么得了?要不,将妙玉送出去?”
“向哪送?若送出去了,她无依无靠,叫六皇得手,那该怎么办?”贾琏说道。
许青珩叹道:“上皇走了,也要留下个烂摊。”念叨了两句,见贾琏脸色不好,就说道:“吃一些粥暖暖胃吧,上皇在山西出了事,等过了年,有你忙活的呢。”说着话,就叫人煮了软软糯糯的粥来。
贾琏吃了粥,觉得有些头晕,就早早地回后楼上睡下了了。第二日果然发起烧来,病了足有十一二日,到了大年十才勉强打起精神来,因上皇没了,也不能热闹过年,一切只能俭省。到了正月十七,一大早就传说北静王、俭郡王、宝郡王护送上皇进京了,于是就穿了官袍,就向宫里头,略等了一等,就与其他臣工依着级,随着皇帝向城外迎接上皇。
贾琏站在队伍中,远远地探头望着,忽然望见一处银山向皇城涌来,就随着身边人跪下,见皇帝走到上皇棺材边抚着棺材痛哭流涕,就与其他臣工一起说了一句“请主上节哀”,又恭请后、皇帝回宫。
再次从城外折回宫中,眼瞅着上皇停在了正宫里,就随着群臣在灵堂前跪着守灵。
贾琏见有人哀痛不已,就时不时地拿着帕抹泪,忽然听见跪在前头的常升说:“六皇呢?”
这一声激起千层浪,众人忙向前头望去,只见除了自戕的大皇,其他皇,甚至是年幼的皇孙都在,唯独六皇不在。
“老六呢?”跪在灵床前披麻戴孝的水沐终于也问了一句,又看向谦郡王:“老六呢?”
谦郡王忙说道:“只怕六弟并不知今日上皇回来……原定下过两日才回来的。”
水沐冷笑道:“莫非上皇驾崩,他还有心出游不成?”于是就令谦郡王立时去找。
不等谦郡王出去,就见六皇悲痛莫名地进来跪下,看他衣襟上被雪水浸透,脚上又站了黄泥,似乎是从外头回来的。
“你方才去哪里了?”水沐冷笑着问。
“回父皇,儿方才向玄墓蟠香寺去。”
“去那做什么?”
六皇悲痛地说道:“皇祖父没了,皇祖母尚在,儿不知如何安抚皇祖母,只想着皇祖父爱茶道,不如收了好水烹茶安慰皇祖母。于是就向玄墓蟠香寺去。”
水沐见六皇形容也很是狼狈,就叹说道:“你也用心了。”
贾琏眼皮跳了跳,心道六皇这是借花献佛了,待皇帝下旨令群臣散去后,就进了户部。才进去,就见杨侍郎来说:“山西那边的官员实在该死!明知上皇在那,也不知加强守卫。”说着话,就递给贾琏一副名册,“这是渎职官员名册,你拿去与吏部、刑部,协同查办。”
“是。”贾琏接过名册望了一眼,微微挑眉后,就向吏部去,进了吏部,与吏部官员说了一会话,忽然就见个小监过来了。
“贾大人,这坛,请贾大人带回去送给妙玉姑娘。”那小监说道。
贾琏笑道:“给个出家人传递东西,似乎有些不大妥当吧。”
“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是天上落下来的雪花,最是干净了,劳累到贾大人,我们六皇日后定有重谢。”那小监说着,将坛放下来就走了。
贾琏失笑一声,叫赵天梁收了坛,依旧回了户部,与黎碧舟、许玉玚一同吃了饭,正待要向上皇灵堂那守夜去,忽然就见一群人议论纷纷地走来。
房在思也在人堆里,待见了黎碧舟,就走来拉住他姐夫的袖向他挤眼睛。
黎碧舟会意,借故将房在思领在身边,走开一截,进了偏厅里,当着贾琏、许玉玚的面,就问他:“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房在思咕哝着嘴说道:“年里都说贤德贵妃要代皇后料理上皇后事,各家里都没有异议,谁知方才宫里传出话来,说是后一意孤行,点了我家娘娘。”
黎碧舟大吃一惊,忙问道:“主上许了吗?”
“……上皇没了,后已经是十分哀痛,她点下来的人,主上也不会逆了她的意思。”房在思十分为难地说,似乎是不相信有生之年,他们房家能走到那地步。
“……走吧,别误了时辰。”许玉玚嘀咕了一句,搭着房在思肩膀意有所指地说道,“左右人家原本是没有妃位才做了才人的,如今因后‘一意孤行’屈居在他人之下,也不是没有道理。”
黎碧舟笑着说:“正是,那个‘一意孤行’,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房在思一愣,说道:“宫里头都这样说。”
“走吧,走吧。”贾琏搭着许玉玚、房在思肩膀就推着他们向外去,到了外头,其他人骑马,只他一人坐了轿就进了宫,依旧在灵堂前守着。
忽然听人说贤德贵妃、房妃扶着后前来祭拜,众人神色越发哀痛,就瞧着薛宝钗在一边跟随,后身斜向搀扶着她的房慧,人到了灵前,后令薛宝钗烧纸,她就落着泪歪在房慧身上。
“你领着皇长孙回宫里歇着,别累着他。”后瞧着靠在俭郡王怀中的皇长孙软软地耷拉着脑袋,就对房慧说道。
房慧答应了一声,皇长孙懵懵懂懂地站起身来,走到房慧身边,将她的手一牵,就喊了一声奶奶。
房在思隔着十几步远,不禁打了颤,见有人向他看来,忙将头埋下。
待后并二妃走了,剩下守灵的个个若有所思起来。
待时辰到了,众人向外去,走到宫门边,房在思就一个箭步地钻进黎碧舟轿里。贾琏眨了眨眼睛,见几个老大人向他走来,也有意回避开,上了轿,就随着许世宁、许玉玚向许家去。
许家里头,果然因皇长孙当着众人面喊的那一声奶奶都聚集起来。
只瞧着整个倒厅里,许、黎、袁、宁、房五家老爷全部若有所思地坐在椅上饮茶。
“……不能叫她出那么风头,明儿个,房家就先去请罪。”房慧之父说道。
许之安模棱两可地啧了一声。
袁靖风说道:“这会实在犯不着跟薛家对上——只是,房妃寒气入宫,将来又不能生下一儿半女,若是……也使得。”
许世宁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怕就怕,娘娘有心要争一争。”又看向贾琏,“你如何说?”
贾琏笑说道:“左右有人要一意孤行,几位老爷反对也没法。”
许世宁笑说道:“你是要我们欲拒还迎?实不相瞒,我们家当真要拒了这事。”
“……那就恳请主上立薛家娘娘为后?”房在思插了一句嘴。
许世宁沉吟一番,又去看许之安。
许之安思量一番,说道:“走着瞧吧,她既然不能生育嗣,做了皇后也无妨。很不必为这点事大惊小怪。”又见贾琏脸色不好,于是催着他回家休息。
贾琏答应着,就从许家里出来,坐在轿里,就听外头有人说话,撩开帘瞧着是王熙凤的小厮旺儿。
旺儿瞄了一眼许家匾额,堆笑说道:“琏二爷,我们奶奶请琏二爷过去说话。”
“晚了,为避嫌疑,也不能去。”贾琏硬邦邦地说道。
旺儿忙笑着说:“琏二爷想到哪里去了,王家两位老爷、杨侍郎、庆国公也在呢。”
贾琏沉吟一番,对旺儿说道:“许家、房家都说明儿个要替房妃请罪呢,薛家要怎样,只管撒开手办就是了。”
旺儿听了这话,心里欢喜不迭,忙立在一边叫贾琏的轿走,随后赶紧骑着马回了薛家,进了前头厅上,望了一眼在座的王熙凤、庆国公、王腾、杨侍郎,就忙说道:“琏二爷不肯来,他说许家、房家被今天的事吓得了不得,就等着明天请罪呢,说是叫咱们家要怎样,只管撒开手去办。”
王腾听了,就对王熙凤说道:“依着国法家规,都应当是贵妃以儿媳之礼送上皇最后一程,岂可叫后一时被奸人迷惑,就乱了国法家规?”
王熙凤抿着嘴,又问旺儿:“除了这话,琏二爷可还说了旁的?”
旺儿忙说道:“只听见琏二爷在不住地咳嗽,似乎是上年的伤还没好,急赶着回家休息呢。”
王熙凤闻言,于是向王腾、庆国公、杨侍郎拱手说道:“明儿个,还请诸位多多辛苦,务必要劝说主上依着国法家规行事才好。”
“这何必你说?”众人连连应着。
忽然听见外头更的梆声响起,王腾说道:“明儿个还要进宫,我们先回去了。”
“请。”家里没有男儿,王熙凤忙亲自送了众人出来。
杨侍郎于是随着王腾、庆国公向外去,上人又将房慧、薛宝钗比较一番,就各自上了轿。
杨侍郎坐在轿里,权衡着薛、房二人哪个更胜一筹,忽然就听见外头有人说话。
那人对着轿几不可闻地说道:“王爷说,那薛家爱出风头,就叫他出个够。”
杨侍郎应下了,待回了家,又打发家人联络了些同僚,次日一早,戴着孝入宫,又依着级在灵前守着,见诸位同僚都来了,就彼此以眼神联络,待见戴权搀扶着皇帝踉踉跄跄地走来,就静等着人说话。
房慧之父是头一个开口的,只见他待水沐烧过了黄纸后,随着群臣喊了一声“请皇上保重龙体”,就跪出来,说道:“昨日听闻皇长孙呼唤房妃奶奶,房妃坦然应了。这实在是臣教导无方,臣心中惶恐,特来请罪,还请主上责罚。”
水沐抓着戴权的膀,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就说道:“房爱卿不必自责,皇长孙年幼无知,也是朕教导无方。”
“启奏皇上,有道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房妃番两次乱了后宫规矩,若不小惩大诫、以儆效尤,怎能令其他人心服口服?”杨侍郎也跪了出来。
因杨侍郎跪了出来,其他人便也陆陆续续地跪出来。
贾琏心知众人要说什么,于是先开口说:“贤德贵妃贤良淑德,虽不曾随驾去五台山服侍上皇、后,但在后宫兢兢业业,也为皇上解除后顾之忧。与情与理,房妃都不当逾越了贵妃娘娘。”
他开口后,王腾、庆国公等就也紧随着颂扬起薛宝钗来。
水沐越发明白众人是什么意思,于是哀痛下,就对戴权说:“将众人的意思,说给后听吧。”
戴权眼珠转着,忙叫小李搀扶着水沐,亲自向后宫去,须臾陪着常升一起回来,常升一回来,就开口说道:“主上,后说,上皇遇刺时,房妃曾以身相护,只因身为女力量不足,才不能将上皇救下。若不嘉奖于她,又岂能服众?”
水沐闻言,就为难地说道:“上皇一走,众爱卿就立时叫朕做了忤逆的不肖孙?”
“臣不敢。”贾琏早回了臣队伍中,见其他人磕头就也跟着磕头。
水沐冷笑一声。
常升偷偷觑着水沐脸色,又说道:“后还说,如今南边虽打了胜仗,但到底战事未了,皇上当以江山为重,为上皇守孝二十七日足矣,不可耽搁了政事;且为免主上处置政事时有后顾之忧,请主上二十七日后,册封房妃为后。”
王腾、庆国公脑里嗡地一声。
贾琏也错愕地微微抬头,心道房慧果然有能耐,这样得后宠爱,又偷偷向水沐看去,见他阴沉着脸,似乎是十分为难,登时心想原来那“一意孤行”四个字,就是从皇帝脸上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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