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几个僧兵化缘无着,就去抢。他们一抢,我就得管管了。我管他们的僧德人品,还管他们的吃喝拉撒。沱美庄园的青稞开始往外流了,两个仓廪已经瘪了,很快所有的仓廪都会瘪下去。我给佛说:我的就是佛的,佛的就是众生的,吃吧,吃吧,吃完了我的吃迪牧活佛的。迪牧活佛的庄园,大得像天,富得像海,青稞是用来铺路的。另有禀告:昨天晚上我观想到洋魔了,就跟丹吉林无我母神像脚下的妖人一般无二,才知道洋魔是从丹吉林跑出来的。迪牧活佛,摄政大人,召集僧众念咒吧。把大黑阎魔敌的咒力移植到无我母身上,洋魔就会束手就擒,再也不会跑出来为害西藏了。”
沱美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消失了。一阵羊卓雍湖的浪响凌空而来,像要淹没这里似的。在场的人一片惊呼声。接着便是悄寂,似乎都想在沉默中再听听沱美活佛的声音,听到的却是一阵嘎嘣嘎嘣的响声,从摄政王的牙齿上传来。
摄政王恨恨的:沱美想把让全西藏受惊受难的洋魔之灾,嫁祸于我和丹吉林,阴险啊。更恨沱美居然真的修炼成了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至少有了心通无碍和传声无阻的微妙大法,说明身、口、意三门的修炼已进入化境,他的心意和四菩萨的密意和合为一了。
又想到拜认沱美为上师、毁了自己修法前程的西甲喇嘛,摄政王恨得几乎把牙咬断,对身后的白热管家说:“回吧。”
5
摄政王迪牧活佛一见驻藏大臣文硕,就把沱美带给他的愤恨暂时放到了一边。这是在丹吉林大自在佛殿二层的佛舍,摄政王修行歇息的私密之地。说明这个场合并不正式,两个人少了礼仪,也少了距离,差不多可以用亲密友好来形容了。
让座倒茶,寒暄了几句后,摄政王迪牧问道:“大人光临丹吉林自然不是来求佛问经的。你看我这里的佛,都把眼睛闭上了。”
文硕说:“摄政佛如何这样说,难道我就不能求佛问经了?”
迪牧说:“对不信仰的人,佛就是一团泥巴、几根木头、二两金银、三斤铜铁。眼里没佛,佛就回避了。”
文硕点点头:“说不定有一天佛不仅不回避我,还会主动来找我。”
迪牧说:“大人说的不会是我吧?”
文硕笑道:“就是你。不过今天是我来找佛的。请问大活佛,前线的情况怎么样了?”
迪牧说:“派出去的快马使者迟迟不见回复,我也很着急呀。大人的派去的魏冰豪可有消息?”
文硕摇了摇头:“请问摄政佛,目前西藏有多少战争经费?”
迪牧想了想说:“我们西藏的土地属于噶厦政府的不多,政府把它划为谿卡赏赐了几百年,差不多也赏赐完了。得到赏赐的贵族、活佛和寺院根据谿卡的收成每年向政府缴纳赋税,赋税是很少的,因为噶厦不需要。噶厦的僧俗官员都是从他们自己的谿卡得到收入,政府只是奖励性地发一点薪水。我们西藏也没有一支庞大的军队需要政府供给,几个代本团不超过五千人,还都是常年分散在自己家里的。交通运输和各种劳役更是免费支差,政府半克银子也不花。政府的开销有限,也就没有必要储备太多经费,有一些储备也是为了达赖喇嘛的用度,为了向寺院发放布施、资助全藏性的大型法会。所以我们在抗英七条中规定,解决战争经费必须施行战时税收,就是政府需要多少,以赋税的名义向贵族、活佛和寺院所属的各个谿卡摊派多少。这件事已经下了文书,派人分头送下去了。”
文硕听着,心里凉凉的:这是一场举全藏之力都未必能打赢的战争,足够的银两物资是起码的条件。可是现在,噶厦拿不出,朝廷又不给,仅靠增收赋税的方法,恐怕远水解不了近渴。他说:“战争经费是取胜洋魔的重要保障,摄政佛务必抓紧。”
迪牧说:“山无水不绿,水无山不流。有一件事还请大人掌舵,我们准备派代表前往边境,一来和洋魔直接交涉,文拒武打双管齐下,看他还能逞凶多久;二来联络哲孟雄、布鲁克巴、廓尔喀三国,就算他们不能派兵共同打洋魔,也不要提供人力物力帮助洋魔打我们。这也是抗英七条里规定了的。”
文硕诧异道:“我知道,怎么还没有派人去?”
迪牧说:“按理应该由三大寺组成代表团前往,可如果没有一个统领,这些个喇嘛难免各说各的话,叫人家看着我们西藏人鹦一嘴、鸦一嘴、昂尕昂巴(大雁)又一嘴,败坏了事情不说,徒然让人笑话。所以这个统领,不能是色拉、甘丹两寺的人,也不能是哲蚌、丹吉林的人。”
文硕一拍巴掌说:“这个人有了。”
迪牧紧问:“谁?”
文硕道:“以后摄政佛会知道的。摄政佛让三大寺代表速速前往驻藏大臣官邸,此统领是个驿马脾气的人,他是说走就走的。”
迪牧高兴得一口饮干了茶碗。他原本就是想让驻藏大臣派一个自己身边的人,此时感觉他和文硕素有灵犀,竟是一点就通了。他说:“还有,抗英七条中有敦请驻藏大臣就藏事佛事危机上奏大皇帝,请朝廷出面奉劝攘斥英国,也请朝廷派兵进藏,协助藏军守疆抗敌一条,这方面不知朝廷有何举措?”
文硕打了个愣怔,黏黏呼呼说:“这件事情嘛,也好办,也不好办,到底办了没办呢?”他停顿一下,做了个由他去的手势说“算了,我们说正事。”
迪牧“噢呀”一声:“说了这么多,怎么还没说到正事上?”
文硕从袖子里拿出新来的朝廷谕旨,放到桌子上,篷起五指压着说:“摄政佛还是先念经,等念得恬淡虚无、消散成气了再看谕旨。谕旨是给禅坐如木的人和修行成石的佛看的,看了只当没看,没看只当看了。心安便是安,性定便是定。告辞了,摄政佛。”他抽身离开,看到迪牧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向谕旨,又道“我走了再看,走了再看。”说着快步飞走,心说让我这张代表朝廷的脸往哪里搁呀?
摄政王一鼻子荧惑,送文硕出了佛舍,又命门外的白热管家引路再送,自己返身回去,一没有念经,二没有恬淡,一把抓起谕旨,迅速溜了一遍,安静得几乎没有呼吸,真像驻藏大臣希望的那样禅坐如木、修行成石了。
摄政王迪牧活佛的禅坐持续了一天一夜,此间他不闻不问,不吃不喝,闭关辟谷了似的。他在这个时候打坐,就是想在和神的对话中澄然入静,滤清思想:到底怎么办?
但忿急还是没有消尽,他激流似的思绪里,仍然是不驯顺的波浪:朝廷,皇上,怎么可能下达这样的谕旨呢?
洋魔的灭绝佛教,成了我们的昏愚顽梗;英人的入侵西藏,成了我们的自蹈血河之灾。真正岂有此理。既然“英人入藏,志在通商”怎么又要让我们“礼让英洋,迎迓耶教”?什么“两神齐天,双日照临”分明是水火交锋,水大则火灭,火大则水干。连小孩都明白的道理朝廷怎么不明白?当然不是朝廷说变就变,出尔反尔,而是驻藏大臣文硕骗了他:什么“不取坚硬接仗、迎面对敌、阵地固垒之法”什么“分散伏出,游击无常,中途拦打,迂回敌后,截其粮道”什么“宜退不宜进,明退暗不退,以柔克刚,饿死远来之敌”都是文硕自己的主张,朝廷从来没有过抵抗的意图。这个文硕,好大的胆子,如此矫命伪诈,难道就不怕丢了乌纱掉了脑袋?加巴索!
又寻思:文硕为什么要这样?为了大清朝的国土,为了西藏,为了我?可不是吗!坚决抵抗,不正是他摄政王和僧俗集团的希望?这么一想,迪牧的情绪渐渐平和了,意识到现在不是推诿、责怪、怨恨的时候,关键是要确定当下的目标:怎么办?是继续抵抗,还是就此放弃?是听朝廷的,还是听驻藏大臣的?或者谁的也不听,就听自己的?
啊,自己的,自己有什么主意?他苦苦思考着,在忠于朝廷和忠于自己之间无数次地穿梭,似乎听到“哗了”一声,头发白了,眉宇间耸起的川字再也平坦不下去了,额头的皱纹变成了西藏的山川。他长吐一口气,发现又是一天一夜。
摄政王迪牧把白热管家叫来,吩咐他通知三大寺:即刻选派人组成代表团前往边境照会英军,据理退兵。并联络哲孟雄、布鲁克巴、廓尔喀三国,商谈共同打击英军事宜。代表团的统领由驻藏大臣委派,代表选出后,应尽快前往驻藏大臣官邸集中。迪牧想用这个办法试探驻藏大臣文硕,是一如既往地坚持抵抗呢,还是奉承朝廷的意图,退堂鼓一打,云端里看厮杀去了?若是前者,那就是责任是非各担一半,朝廷的怪罪就不能只冲摄政王我来。若是后者,那我就只好担山担水一肩挑,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但不管前者还是后者,他都必须把西甲喇嘛立即抓起来处死。
他已经知道西甲喇嘛在前线的所作所为,追踪西甲的丹吉林陀陀隔三岔五就会有报告,这些报告经过白热管家的手来到了他面前,让他越来越说不清为什么迄今为止西甲喇嘛还活着。但是现在,处死是必须的了,当作为摄政王的他已经知道朝廷惧怕英人、不准抵抗的态度之后,边境依然进行的战事就只能由别人承担责任,这个人非西甲喇嘛莫属,至少可以用来敷衍塞责朝廷,暂时抚慰皇上皇太后,争取时间,以待机变:赶快把异教洋魔赶出西藏。
迪牧希望这样一个结果:既能把英人异教赶走,又不得罪朝廷。唯一的办法是,让英人意识到西藏是一块啃不了的骨头,知难而退。这样他们就不会再给朝廷施加压力,朝廷也就不会怪罪到西藏头上、摄政王头上了。所以,传令丹吉林陀陀立即抓捕处死西甲喇嘛之后,他又派快马使者向前线总管俄尔噶伦送去了亲笔写就的催战箭书,大意是能胜则速发义兵,就像狂风扫雪,把洋魔从大高原扫到英吉利海上去。不能胜怎么办?他没说。没说就是不能不能胜。
快马使者刚走,就有驻藏大臣官邸的人前来报知:三大寺代表团已经出发了。
摄政王问道:“文硕大人派了谁做统领?”
回答说:“没派谁,文硕大人自己去了。”
摄政王一愣,原来文硕是说他自己呢:“此统领驿马脾气,说走就走。”文硕为什么要自己充当统领?明明他已经在风口浪尖上,却还要引火烧身?难道他真有办法据退英人异教,上慰朝廷下抚藏民?但不管驻藏大臣此去有何结果,对他摄政王都是有利的,就等于文硕至少把一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了。他心里突起一丝感激,这个文硕,和以往的驻藏大臣不一样,倒是个一心为了西藏的干才。
摄政王觉得文硕的好心应该得到回报,便把白热管家叫来,吩咐他,从丹吉林派一个七品俗官汉餐大厨师,派一个五品僧官藏餐大厨师,再去雪村拣选一位漂亮能干的姑娘。驻藏大臣文硕是俗世之人,从北京孤身远来西藏,自然需要女人照顾。又写了亲笔文书:沿途各宗谿官民,一律按达赖喇嘛和摄政王出行规格,给文硕大臣供奉食宿和支派乌拉。
之后,摄政王迪牧倒头便睡。真是累了,不仅身累,更是心累。
这时白热管家匆匆进来,在他耳畔小声说:“佛爷,佛爷,浪喀加布来了。”
摄政王没有睁眼,哼了一声,头一歪,表示自己要睡觉。白热管家只好重复一遍。迪牧还是没睁眼。白热管家为难地退出来,立在门口,不安地摇摇头:这怎么办,这怎么办?能干的他似乎还没有遇到过这样难办的事情:既不能让客人等,又不能让主人醒。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摄政王大步从里面出来,问道:“你刚才说什么?谁来了?浪喀加布?为什么不把我叫起来?快快快,他在哪里?”
迪牧活佛和白热管家一溜烟跑下大自在佛殿二层,直奔护法殿。
6
“浪喀加布”是“虚空王”的意思。加上他的尊号“一切智”圣史翻译成汉文后便直接写成了一切智虚空王浪喀加布。有这样一个伟大名号的人自然不同凡响,首先人们不知道他的实际年龄,都说他大概有一百多岁了。其次作为一个终身不渝的洞穴派苦修僧,他已经好几年没有任何消息,当大家以为他早已涅槃而把他当作先逝的高僧回忆称道的时候,他却突然出现了。据说他的断离程度已经超过了西藏最著名的苦修祖爷、密法大师米拉日巴,证悟的成就也和米拉日巴差不多,精通脐轮火、光明、幻身、中有、往生、夺舍等那若六法,还能显示穿墙透壁、骑鼓飞翔、融冰化雪、呼风唤雨的神迹,是大密咒金刚乘门之中综合了宁玛、嘎举、觉朗三派特点的集大成者。
对这样一个高中之高的大德,摄政王岂能怠慢,跌跌撞撞跑过去,老远就恭敬地做出了合十礼印。
一切智虚空王浪喀加布在护法殿旦巴泽林铜刀护法神像前等待着摄政王迪牧活佛,听到脚步身,扭头一看,趋步跨出门槛,摊开两手,弯下腰去,呵呵呵呵地笑。他穿着不僧不俗的破烂氆氇袍,却干净得就像刚从拉萨河里搓洗出来,是那种清透的紫色。阵阵原野的草香从他身上散发着,仿佛一棵行动的植物,带着饱满的汁液,来到摄政王面前炫耀自然的清新。光头、长脸、凸眼、塌鼻、阔嘴、没有胡子的尖下巴,身量不高,却是精华的压缩。修炼让他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毫无尘垢,一身佛骨。
虚空王淡然地说:“摄政佛爷其实是不用醒来的,贱僧等着就是了。”
“大师的脚步惊醒了整个丹吉林,我就是睡着了也在给大师磕头。已经好几年没见大师了,大师怎么一点也没变?好像我们都是往老里长,你是长着长着又回去了。”
“呵呵呵呵。贱僧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佛爷一个长回去的秘法:倒念一切经文,倒走东西两条道,倒立禅坐,逆时针转经,用林木清水之象换掉佛僧法句之象,然后用快乐抵抗一切:贫穷、多病、孤独、逆境、失意、忧伤、无意义、抑郁、混乱、怯懦乃至死亡,还有动荡、冷漠、残酷、恐怖、荒凉、战争、无礼逼迫、强梁霸道。越抵抗越快乐,抵抗完了,你就彻底回去,变成一个无乐无忧的人了。”
摄政王长叹一声:“上帝当前,洋魔捣乱,我作为圣教一佛,怎么能快乐?”
“上帝来了,请佛禅让;洋魔来了,敬献香灯;枪炮来了,笑口大开。呵呵呵呵。要不要我去迎请啊?请就是拒,拒就是请。佛法和上帝的法在动静之中就有高下了,千万不要打起来,抵抗是要破戒违禁的,破戒就是毁掉佛性,佛性和西藏哪个重要?”
“洋魔来了,他们要毁掉佛教,要抢占西藏。”
虚空王微笑着摇摇头:“那就让他毁,让他占。西藏不过是一片色尘,由地、水、火、风四大元素组成,和世界上的哪个地方不一样呢?抢来抢去,最后就又回到你手里了。摄政佛爷要是不信就试试看。”
摄政王没想到虚空王会这样说,大师的威望一下子在他心里打了折扣。他不想再说什么,指着门外说:“请到经堂里坐坐,还没给你上茶呢。”
“摄政佛爷既然不听我的,那我就只好自己去了。我去找洋魔谈谈,看看他们到底是聪明的还是愚鲁的。上帝的勇敢如果是把一切拿来,佛的勇敢就是把一切给他。我们在最低贱的时候,往往最高大,在最忍让的时候,往往最坚强。别忘了给我上茶,上你们喝剩下的没有味道的酥油茶,就在这里。”虚空王指了指旦巴泽林铜刀护法神像前的供桌,纵身一跳,只见清风徐起,一排酥油灯的灯苗哗哗摇摆着,仿佛神祇在招手,把虚空王召见到铜刀护法的背后去了。
摄政王赶紧喊:“大师留步,那里没有路,也没有门。”
“我进不必有门,行不必有路。”虚空王说“隆吐山又要打起来,炮响了,听啊,炮响了,呵呵呵呵。”笑声随即远逝,就像从云端里丢下来的悠远的鸟叫。
“大师,大师。”摄政王呼唤着。
泥塑的旦巴泽林铜刀护法突然说话了:“不要喊我,喊得我都走不动了,我就要到达隆吐山。”
一切智虚空王浪喀加布就这样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了。摄政王迪牧愣望着铜刀护法神像,赶紧喊来白热管家说:“上茶。”
白热管家诧异道:“给谁上茶?”
摄政王拍了拍铜刀护法前的供桌说:“就上在这里,一碗最好的酥油茶。”
7
炮击出现在中午,十字精兵用上了所有火炮,猛烈迅疾得超过了此前任何一次轰炸。炮弹覆盖了一切,战争似乎这才显示出野蛮的本性。
西甲喇嘛大呼小叫地指挥大家往后山跑,许多人还是没来得及跑到射程之外,炸死炸伤的随处可见。炮击一停,西甲就带头跑回自己的阵地,陀陀喇嘛们紧跟在后面。三个代本团进入阵地的速度慢一些,尤其是森巴军,总是腰来腿不来,好像他们永远改不了走路和跳舞分不开的习惯。
西甲喇嘛又气又急,从右边跑向左边,催促着:“快啊,快啊,再不快阵地就是洋魔的了。”看到森巴军好像没听见他的话,挥拳跺脚地喊道“奴马代本,你的兵是不是兵?”
奴马代本自己也着急起来,跑过去狠踢那些慢腾腾的部下:“你们没长耳朵是不是?西甲喇嘛发火了。”他的话表明西甲喇嘛一发火,连代本大人都得紧张。无意中便成了对西甲权威的认可和拥戴。似乎炮弹一响,大家自然而然把西甲喇嘛当作了战场最高指挥官一个将军,真的有权力对参与隆吐山战役的任何一个代本团发号施令。
西藏人紧赶慢赶出现在弹坑密布的阵地上。但是洋魔并没有冲上来。隆吐山下一片安静。好像英国人把打炮和冲锋分开了。
下午,又有了一次炮击,依然猛烈得就像从云雾里瀑泻着火药。炮一响,西藏人就往后山跑,炮一停,又赶紧跑回来严阵以待。洋魔还是没有往上冲。西甲喇嘛寻思:难道洋魔相信仅靠炮击就能吓跑西藏人?
没有步兵冲锋的炮击又在傍晚出现了一次。炮击一完,十字精兵就吃饭睡觉了。能看到山下的炊烟,看到他们躺在地上的身影。显然他们是躺给西藏人看的,但西藏人不觉得有诈。躺在露天地上睡觉,在西藏,连贵族都会这样。
果果代本有点奇怪,来到西甲喇嘛跟前说:“原来打炮就纯粹打炮,跟冲上来占领隆吐山没关系啊?”
西甲说:“先前几次可是都有关系的。我们不能吃了一次糖糌粑,就说糌粑是不加盐巴的。”
果果说:“恐怕是他们害怕了吧?如今的隆吐山上,有了真正的西藏军人。”说着自傲地一笑。
西甲说:“就算洋魔害怕了,我们也不能把眼睛全闭上。今天晚上各个代本团把人分开了轮着睡,不能没有醒着的人。”
西甲喇嘛的意思是,每个代本团都必须派出哨兵,密切监视山下的敌人。但似乎三个代本团派出去的哨兵没监视多久就都睡着了,前半夜的人根本没叫醒后半夜的。陀陀喇嘛的阵地上虽然有西甲亲自带人放哨,但浓浓的夜色遮蔽了视野,他们看不清五十步以外的情形,偌大的隆吐山到处都是黑暗的死角。这些死角就在西藏人鼾声如雷的时候,分外阴险地活跃起来。
清晨,夜色的黢黑还没有稀薄,炮火惊炸了大地的光芒,有声有色的火团带着死神的叫嚣,疯狂地舞蹈。来势汹汹的炮弹飞进阵地前沿西藏人的梦乡后,就再也没有消失。没醒来就死去的人太多了。也有炮击前就醒来的,但醒来是为了早课,不管僧侣和俗众,不管出家和在家,早早醒来就是为了定时持诵,诵经唱赞心中的佛。他们身心俱清,全神贯注,早已忘了这里是战场,随时都会死亡。
炮弹打断了佛徒们悠扬的经声。就像昨天一样,所有活着的人都朝后山跑去。不一样的是炮声没有突然停止,而是渐渐稀落着,你觉得停了,又会轰地出现一声炸响。躲向后山的西藏人耐心躲着,根据昨天三次炮轰的经验,洋魔是只轰炸不冲锋的,急慌慌返回阵地干什么?
一颗炮弹飞过来,落在了西甲喇嘛前面。西甲是要去阵地上看看的,所有西藏人中,只有他满腹狐疑。他滚倒在弹坑里,头脸上好几处都被炸飞的石头划烂了。他爬出弹坑,猫腰往前跑了几步,立刻明白炮击彻底结束了。他看到了十字精兵的影子。
行动最快的是由英国人组成的十字精兵精锐部队,已经占领陀陀喇嘛的阵地。可以想见,他们是昨晚就爬到半山腰,藏在土石树木后面的。又用稀稀落落不肯结束的炮弹延缓了西藏人返回阵地的时间,然后毫无阻拦地快速登上了他们仰望已久的山顶。西甲喇嘛剜了心似的惨吼一声,转身就跑:“来了,洋魔来了。”
英国人没有朝他开枪,觉得这个喇嘛一定是吓破胆了,对一个吓破胆的喇嘛,嘲笑比打死更来劲。他们哈哈大笑,把子弹射向他脚后的地面,噗噗噗地吓唬着他,哪里知道你就是吓破神胆,也吓不破西藏陀陀喇嘛的胆。这喇嘛不是逃跑,是喊人去了。
因饥饿而更加亢猛的陀陀喇嘛一听到喊声就冲了过来。他们用煤炱膏泥涂抹的鬼脸上,现在又有了烽火硝烟的熏染。在他们发誓要吃洋魔的肉、喝上帝的血时,就已经不把自己当人而当獠牙之神了。他们有的是长矛、利斧、大刀,有的是弓箭、石头、棍棒,嚎叫而来,每个人都发誓要至少杀死三个洋魔然后自己去死。“啊嗨,啊嗨,杀!杀!杀!”嘴是压力奇大的喷口,喷出来的不是语言是火焰,都能看到红艳艳的仇恨的颜色。冲杀的速度是超人的,风一般呼了一吹就到了英国人眼前。
英国人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可怕的陀陀喇嘛,这里不是对西藏人来说最重要的中间位置,这里是隆吐山的右翼末梢,怎么可能安排充当主力的陀陀喇嘛守卫?但西藏本身就意味着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剩下的只有惊诧:他们怎么知道我们的精锐部队会从这里进攻?西藏人太狡猾了。
容鹤中尉喊着:“开枪,开枪。”举着手枪一口气射完了弹夹里的子弹。他发现装弹已经来不及,懊恼地说“上帝啊,快告诉我,他们是人还是鬼?”
所有冲上来的英国人都射出了来复枪里的所有子弹。
子弹能打死人,却打不死奔扑而来的陀陀喇嘛。陀陀喇嘛不是人,是鬼或者是神。没有一个陀陀倒下。明明子弹钻进了肉体,却像针灸一般没事。没有滴血的长矛必须滴血,没有火烫的利斧必须火烫,没有卷刃的大刀必须卷刃。还有弓箭,都来不及射了,拿着箭簇往敌人身上戳。石头是砸的,棍棒是打的,它们都长了眼睛,尽往要害处去。英国人纷纷倒下,没有倒下的败退而去。山坡上,追撵的陀陀喇嘛和逃跑的英国人都在连滚带爬。被攻破的隆吐山右翼末梢的阵地,转眼又回到了西藏人脚下。
西甲喇嘛喊道:“回来,回来。”
追下山的陀陀们赶紧回来,然后便是静静伫立。突然沉寂了,隆吐山右翼的山顶上,陀陀喇嘛的伫立让天地敛声。
西甲喇嘛唱起了经,仿佛空山梵呗,在无边的宇宙、广阔的寂寞里幽幽而来:“唵,这一生闪电一样结束,好比柳树枝子划过了空气。一个没有生死的明天,无疑很快就要到来。唵,你们还有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你们就是西藏的大护法神了。唵,你们这些狂杀洋魔的陀陀,听从了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想死的时候就死了。”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这样唱起来。这也不是什么经,是他的即兴创作,但他自己和所有陀陀喇嘛都当成了解脱经。
就在他的唱经声里,陀陀喇嘛一个接一个倒下了。他们早就身中枪弹,因为要实现杀死至少三个洋魔然后自己去死的誓言,所以直到现在才一一死去。一死就是一大片。一大片扭曲畏怖的表情,在仰面朝天的脸上灿烂着。没有血,这些陀陀喇嘛死的时候没有流血。血随同灵魂飞到天上去了。天上的红亮,超过了晚霞和朝暾。
西甲喇嘛依然唱诵着,奇怪地想:我怎么不倒下去死掉呢?他没有中弹,跑在最前面却没有中弹。佛祖啊,你怎么这样不关照我?
8
败退而去的十字精兵不依不饶地卷土重来。
戈蓝上校迅速调整了兵力:派一支雇佣军冲击隆吐山右翼末梢,拖住陀陀喇嘛让他们无法向别处增援。再派数量不多的两支英军冲击奴马代本守卫的左翼和朗瑟代本守卫的右翼,以牵制为主,冲上去更好。然后亲自指挥一支由英国人组成的精锐部队,扑向了果果代本守卫的中间地带隆吐山口。
仰攻开始了,富有经验的英国人散得很开,弯腰端枪,随时准备卧倒射击。八个士兵,掌握着四挺机枪,窜来窜去地在前进中寻找着依托物。突然趴下,嘎嘎嘎嘎一阵扫射,山顶上探头探脑的西藏人顿时缩回了脑袋。
西藏人还是不能开枪,等待朝廷的旨命就跟等待十字精兵自动退却一样让人绝望。
果果代本着急得抓耳挠腮,突然说:“西甲喇嘛说得对,不能开枪不等于不杀洋魔。”他指挥部下搬来石头朝山下滚去。一时间乱石翻动,地震了似的。
英国人撤退了,一会儿又上来,又被一阵滚石压到了山脚。
但西藏人的阵地上能够搬动的石头毕竟有限,很快就没有滚石了。靠了军人的本能,所有藏兵都端起装了药的火绳枪,瞄准着爬上来的洋魔。
英国人已经意识到西藏人的枪是做样子的,拿了枪的军人比不拿枪的喇嘛还要懦弱。他们进攻的速度加快了,眨眼到了跟前。果果代本命令第一道防线的士兵后撤,让第二道防线的士兵继续瞄准。英国人更加不回避了,大模大样地靠近着。果果又命令第二道防线后撤,让第三道防线瞄准。眼看又到第三道防线不得不后撤的时候了,果果代本急得乱窜,不知如何是好。他觉得作为一个西藏军人,他差不多已经算是缴械投降了。你拿着枪,却让敌人从你眼皮底下走进西藏,不是投降是什么?他悲叫一声:“佛祖啊,为什么我们不能开枪?”
突然西甲喇嘛的声音破空而来:“因为你不是西藏的军人,西藏的军人到了这种时候是不会不开枪的。佛祖说,摄政王说,我说,开枪了!”
西甲喇嘛已经看出英国人想避开不怕死的陀陀喇嘛,从至死不开枪的西藏军人阵地上突破。他一路跑来,传达自己的命令:“开枪,开枪,我已经请示过摄政王了,可以开枪。”可是这件事太重大了,不能光是口头传达,朝廷的旨命是要有文书的。刚才在隆吐山右翼阵地上朗瑟代本就问:“那么前线总管俄尔噶伦是怎么说的?他可是要我们用脑袋保证,等不来朝廷旨命决不要开枪。”到了中间地带的隆吐山口,眼看英国人已经抢占而来,果果代本也在问:“朝廷的旨命呢?”
西甲喇嘛悲愤地喊起来:“旨命,旨命,你们就知道旨命。难道我的话就不是旨命?”他跳起来,朝山后跑去,心说你们先死吧,我现在就去拉萨把旨命拿来。没跑几步,便一头撞翻了一个人。
那人跳起来问:“你是谁?撞我干什么?”
“我是西甲喇嘛。”他说着,绕开那人又要跑。
那人一把撕住他:“我找的就是西甲喇嘛,给你朝廷旨命。”
仿佛“西甲喇嘛”这个名字具有神奇的魔力,一晃眼,旨命居然飞来眼底。
西甲喇嘛说:“快念给我听。”
听罢,西甲冲到果果代本跟前,哗了了抖着由摄政王盖章按印的朝廷旨命,喊着:“开枪,我命令果果代本团,全体一致,向洋魔开枪。”
这次真的开枪了。所有果果代本的部下,西藏的正规军,都打出了战争以来的第一枪。
西甲喇嘛撞翻的这个人就是魏冰豪。魏冰豪终于到了。他和递送旨命的快马使者先到春丕,见过了前线总管俄尔噶伦。俄尔看了旨命,欣喜若狂:“朝廷和我们一致了,这就好,这就好。洋魔是什么野兽变的,敢于对抗大清朝?”一边使人款待魏冰豪和快马使者,一边派人向隆吐山守备部队展示朝廷旨命。
魏冰豪咕噜了一碗酥油茶,请求道:“大人,让我去展示吧。我要亲眼看看洋魔是黑还是白。”他换了一匹马,让俄尔总管的人带着,直奔隆吐山。
旨命就这样来到了战场,完全是摄政王迪牧活佛的口气:
驻藏大臣已经明示朝廷旨命,我们不杀生,但带瘟疫的
老鼠除外,洋魔就是老鼠。全体军民,一体同心,遇魔就杀,
多杀必赏,掉头流血,在所不惜。还有上帝,快速捉拿。加
巴索!
除了魏冰豪,在场的人都不知道,这份神圣的朝廷旨命、驻藏大臣文硕明示的抗英宣言,其实是个虚拟。
隆吐山最高指挥官西甲喇嘛狂奔而去,他要让左翼的奴马代本、右翼的朗瑟代本都知道:自己举在手里哗了了抖着的,就是大家等待已久的朝廷旨命。朝廷旨命由他传达,这是命运对他的抬举。他高兴着,也光荣和骄傲着,让所有人都觉得,朝廷的旨命,是直接送给西甲喇嘛的。
奴马代本羡慕地说:“对我们来说,现在的西藏,摄政王下来是俄尔总管,俄尔总管下来就是西甲喇嘛。”
隆吐山绵延的山脉上,到处响起了火绳枪的射击声。西藏人以为只要放胆开枪就能胜利,瞄准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泄恨的舒畅。那么多战友认识不认识的西藏人都死了,恨怒是无边无际的。而在西藏,能复仇的神都会得到供奉,能复仇的人都会受到尊敬。火绳枪尽管不能打连发,但毕竟人多,一拨射了,再换一拨。再说很多官兵是拖带着女人的,累赘这时变成了优势,她们可以帮助战士装弹药,插火绳,敲打火镰和火石。五分钟打一枪的速度,变成了三分钟打一枪。
进攻隆吐山左翼和右翼的十字精兵快速撤退着。这时候才意识到一直不开枪的西藏人并不是永远不开枪。至于为什么突然开枪,他们并不知道。只见一个喇嘛跑来又跑去,然后就有了火绳枪的疯狂抵抗。
而在中间地带的隆吐山口,戈蓝上校亲自指挥的十字精兵精锐部队却没有撤退。他们用四挺机枪压住对方火力,猛冲西藏人的防线。戈蓝上校是身先士卒的,一手举着来复枪,一手举着手枪,第一个撕开了防线的豁口。豁口两边,躺着两溜西藏人的尸体。戈蓝上校踩踏而过,靴子上沾满了滴答的血迹。他踢着鞋,把沉重的血水甩掉,跪在地上,命令士兵朝两边射击,想把豁口撕大一点,最好一百米以内看不到西藏人的影子。
但是很不幸,西藏人反而越来越多了。西甲喇嘛带着一部分亡命陀陀从右侧喊杀过来增援果果代本。果果代本的人不再奔逃,停下来反击。
戈蓝上校愣住了,望着蜂拥而至的陀陀喇嘛,本能的恐怖一瞬间扼制了他。他不禁哆嗦起来,下意识地做出了撤退的选择。也是身先士卒,他朝山下跑去。英国人跟着他,先是踩踏着西藏人的尸体,后是踩踏着自己人的尸体,山倾水泻似的流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