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远在春丕的前线总管俄尔噶伦已经得到报告,隆吐山差点失守,多亏西甲喇嘛带领陀陀及时赶到。他庆幸自己没有把西甲喇嘛抓起来,觉得还是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好,万一摄政王以后有所怪罪,他推说不知道就是了。所以在准备送往拉萨交给摄政王的战场报告中只字未提西甲及陀陀喇嘛,就说是奴马代本、朗瑟代本、果果代本合力而为。
俄尔总管看着报告上不真实的文句,苦笑一声:什么叫合力而为,是合力而逃吧?不过也不能过多责备三个代本:不能开枪,还要顶住,就好比没有奶茶的干锅放在了火上,那是自己烧自己;没有香灯和拜祭的寺庙,许愿再多也只能惹佛生气;没有钱财的施舍,别说积德修福,连好名声也赚不到。他虽然从来没有指挥部队打过仗,但常识告诉他,旨命不来,崩溃是迟早的。旨命旨命,该死的朝廷旨命,怎么还不来?他在战场报告里用词最恳切的,还是催请旨命。
最后提到粮草,这个问题是多吉活佛提醒他的:这么多人马聚集隆吐山,靠什么填饱肚子?春丕寺和春丕寨子是供给不起的,仅仅维持他和总管卫队的吃喝,就已经非常勉强了。俄尔总管记得民众大会决定,噶厦政府成立专门的后勤机构,统管粮草、帐篷等军需物资的征集和组织民夫运输。噶厦以及所属机构的效率他是了解的,慢得就像老牛搬家,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吃多少鞭子才能摇晃到正道上,走不多时又偏到山洼沟脑里去了。
俄尔总管派了快马使者用鸡毛箭书的形式送走了战场报告,然后便集中精力部署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他改变了第一次军事会议奴马代本正面、朗瑟代本左翼、果果代本右翼的决定,让奴马代本把正面的位置让给西甲率领的陀陀喇嘛,奴马代本的森巴军作为机动跟在后面,哪儿危险往哪儿扑。他觉得部署军队就跟神佛坐座位一样,中间的一定是最重要的:三世佛里释迦牟尼最重要,所以在中间;三圣尊里无量光佛最重要,所以在中间;师徒三尊里宗喀巴最重要,所以在中间。目前的隆吐山上,西甲率领的陀陀喇嘛最重要,所以在中间。之所以最重要,除了能拼能打,更在于陀陀们善于近身肉搏,不喜欢开枪,而摄政王强调的就是“一定不要开枪”当然俄尔还有不可告人的私心:按照拉萨民众大会的决定,他作为前线总管,只负责调动现有的全部藏军。而西甲喇嘛的陀陀部队算不上藏军,最多只能算僧兵。万一迎敌开战是错误的,他顺手就能把责任推给僧兵总管沱美活佛。
俄尔总管把作战计划派人送往隆吐山,却稀里糊涂没有告诉使者送给谁,由谁来调度执行。使者也是到了隆吐山才想起总管大人没说交给谁,就喊:“隆吐山哪个大人说了算?”几个陀陀喇嘛凑过去,一致说,隆吐山是西甲喇嘛说了算。
于是作战计划便到了西甲喇嘛手里。
西甲发现许多陀陀喇嘛都望着他,赶紧把作战计划颠来倒去看了又看,也看不出个名堂来,神情肃然了一会儿,便炫耀地给这个抖抖,给那个亮亮:“前线总管俄尔噶伦来文书了,给我的,文书,看看这印戳,方方正正一个北俱芦洲。你们看看。”真有陀陀喇嘛要接过去看看,西甲神秘地折起来装进了胸兜:“脏手不要玷污了它。”那陀陀看看自己的手,发现真是脏的,就在自己袈裟上蹭了又蹭,似乎隔老远朝着文书伸伸手也是玷污。
陀陀喇嘛越来越多,虽然没有西甲喇嘛说的能让上帝放出血来的一万个,但也有四五百了,差不多就是一个代本团。而且还在不断增加,隔几个时辰就会有人喊:“谁是西甲喇嘛?”每当这种时候,陀陀首领西甲喇嘛总是微笑着,用丹吉林白热管家接待进贡者时的官家语气问道:“来了?请报上尊姓大名、贵乡贵寺、为僧几年,现任何职?”凡陀陀都是大字不识一斗的,是寺院里做粗活的粗人,一听这么问,就佩服得不得了:到底是丹吉林的陀陀,摄政王身边的走卒,说起话来跟读经识文的高僧一般无二。但接下来西甲喇嘛就是大白话了:
“你们是来干什么的?脸上干净得就像河里的白石头,我还当是慈眉善目的笑菩萨来了呢。手里怎么是空的?枪呢?箭呢?刀呢?飞蝗石鞭呢?什么?是求死来的,不需要防身?不防身是对的,但要是不杀洋魔就不对了。先前就有陀陀赤手空拳往前冲的,没伤洋魔一根毫毛,自己就先死了。不杀洋魔你来隆吐山干什么?要是光送死,在哪里不能死?我已经规定了,不杀洋魔的陀陀不能死,死了不算数,西藏的护法神和护方神里不接受不杀洋魔的陀陀。因为杀洋魔的时候你才能凶巴巴、恶狠狠的,头发竖到天上,眼睛瞪出黑血,鼻子张成山洞,牙齿咬碎舌头,杀得越多你就越是野兽的表情。佛祖一看:这个好,这个要是做了护法神,邪门外道远远一看就吓跑了。我现在又规定了,来到隆吐山的陀陀喇嘛,至少杀死三个洋魔,自己才能死,死了也才能变成护法神。杀洋魔越多,死后的神位就越高。就这么定了,我立刻请示摄政王。”
他面朝拉萨的方向,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念叨了几句什么,就算完成了请示,睁开眼睛说:“摄政王说了,西甲喇嘛定得好。”
这番话之后,新来的陀陀喇嘛们就赶紧去准备了,武装的武装,抹脸的抹脸。隆吐山上到处都是树,截一根树干,就是大棒。抹脸也容易,只要烧水熬茶,就有锅底黑灰,又不是规定好的脸谱,抓起来胡抹一通就黑了、丑了、凶狞恶厉了。
也有不好解决的,那就是食物。按理,来献身的陀陀喇嘛都应该自带口粮或购粮的银子,但很多陀陀来处遥远,光路途就有七八天、十几天,一路走一路吃,带的食物早吃没了。何况他们是喇嘛,从来就只是个消费者,不是个生产者,走到哪里乞讨到哪里,要想多带也没有。所以当有陀陀喇嘛跑来问西甲“饿了怎么办,哪里有糌粑”时,西甲喇嘛张嘴说不出话来,拍了拍额头,叹了一口气:是啊,哪里有糌粑?自己的饥饿都没办法解决呢。
又一想,他是陀陀首领,他不管谁管?不能让陀陀喇嘛们还没等到勇敢杀魔、光荣献身,就饿乏、饿软、饿死吧?
2
西甲喇嘛为吃的去找人商量,能找的人也就是他的老相识森巴军的奴马代本。他大步前去,看到离奴马代本不远就是桑竹姑娘,吓得又拐了回来。
比起以往,他现在更害怕桑竹姑娘的戏弄了。一个陀陀首领,一个让洋魔狼狈败退的丹吉林喇嘛,一个皈依清净法界、发愿断除罪欲恶业的无伪僧宝,怎么能让一个姑娘随便戏弄,部众们见了如何想?洋魔知道了如何想?在他的意识里他已经有了部众,而且开始在乎敌人对他的看法。
他思谋了半晌,挑选了十个粗黑武壮、楞眉楞眼的藏东康巴陀陀跟着自己,再次走向森巴军。
桑竹姑娘嬉皮笑脸地看着,没有靠近他。以她的性格,她并不在乎西甲喇嘛现在的身份:隆吐山的陀陀首领和打退洋魔的英雄。这样的身份反而激起她更加狂妄的恶作剧欲望,她在琢磨一次彻底的戏弄,还没有琢磨好就不想轻举妄动。
奴马代本迎上去说:“现在你人多了,就不怕俄尔总管抓你了。但你最好还是承认自己是丹吉林的叛徒,让桑竹姑娘保护你。别忘了白热管家和丹吉林陀陀,他们做梦都想杀了你。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不会不怕桑竹姑娘的羞辱吧,更大的羞辱就要来了。我真替你担忧。”他隐藏了另一个让他更加担忧的事实:受命于白热管家的丹吉林陀陀就混杂在森巴军里。
西甲说:“她保护不了我,我也保护不了她。你让她回去吧,这里很危险。”
奴马说:“这个你给她说,她肯定希望你给她说。”
“桑珠啊桑珠,你是对我好呢还是对我坏,是要我活呢还是要我死?”西甲自语着朝前走去,又突然回来,摇摇头对奴马代本说:“还是麻烦你告诉桑竹吧。你这样对她说,隆吐山是战场,谁欺负抗击洋魔的陀陀谁就是洋魔的帮凶。杀洋魔的帮凶跟杀洋魔是一样的,杀得越多越显得威猛强大。让桑竹离我们远一点,不然她会死的,不是被洋魔打死,就是被陀陀打死。我已经请示过摄政王,摄政王说,西甲喇嘛说得对。”
奴马说:“摄政王真的这么说?我怎么没听见?”
西甲说:“是我入定观想、心念碰心念时摄政王告诉我的,你不是修行的喇嘛你听不见。摄政王还说了,全西藏的陀陀到了前线吃什么?没有吃的你找奴马代本要。”
奴马赶紧说:“我们是最先到达前线的,还能剩多少吃的?撑不了一两天就要断顿了。摄政王肯定还说了,要是森巴军的奴马代本接济不了你们,你就去找朗瑟代本和果果代本。”
西甲一愣,点点头说:“是的,摄政王是这样说的。我这就去找朗瑟和果果。这么多陀陀聚集在一起,谁敢让他们饿肚子?要是在拉萨,还能等到我开口?早就有人抢着进贡了。”
然而果果代本也没有满足他的要求,理由是大家一样的缺吃少喝,给了你,我们吃什么?还说了不少气狠狠的话:“你们就知道要、要、要,没见我们拖家带口吗?男人要吃,女人要吃,娃娃要吃,牛羊牲口也要吃。我正在想,这里不像江孜,没有了吃的就去老百姓家里拿。这里的农人牧民都到哪里去了,怎么连个人渣渣看不到?不管吃不管喝,让我们来这里打什么仗?别人的皮袄不遮寒,俄尔总管不拿我们当自己人。”说着,摸了摸脖子上俄尔送给他的那串镶金旃檀佛珠,鼻子里“哼”了一声。
西甲喇嘛又来到朗瑟代本跟前,同样遭到了拒绝。离开时他突然想到,自己还揣着一封文书呢,拿出来在朗瑟面前晃晃说:“我们交换吧,我给你俄尔总管的文书,你给我所有陀陀一人吃一碗糊糊的糌粑。”朗瑟接过文书看了看,又瞪着西甲半晌不说话。他当然知道文书的意义,西甲是用隆吐山战场的指挥权跟他交换糌粑。可指挥权代表前线总管的信任,如今被信任的是西甲喇嘛,他怎么可以据为己有呢?他想起西甲和陀陀们抗击洋魔时的英勇,眼里不禁有了歆羡之色,把文书还给西甲说:“俄尔总管把新的作战计划交给了你,说明在他眼里你的部队最重要,这样的荣耀不是交换来的。最重要的陀陀喇嘛,我们每人分一半糌粑给你吧。”朗瑟代本转身走向自己的部下。
朗瑟代本团从拉萨来,路途太远没有携带家小。正因为如此,带来的食物更加有限,每人分出自己的一半,也不过一握糌粑团。西甲喇嘛想,他们一个人就只剩下一握,能顶多久,到明天也得饿肚子了。他看着地上用羊皮托着的糌粑团,弯腰拜了拜表示感谢,说:“不能我们饱了你们饿,还是我们饿着吧,我们是越饿越暴力的陀陀喇嘛。”然后冲山下咬牙切齿地说“等着瞧啊,洋魔,我们正饿着。”
西甲喇嘛揣好文书,回到陀陀群里,把大家召集起来说:“陀陀喇嘛们,你们知道野兽为什么凶残?饿了。我们是凶残的野兽,我们饿了。饿了的野兽要吃肉喝血,吃羊的肉、牛的肉,喝马的血、人的血。饿了的陀陀也要吃肉喝血,吃洋魔的肉,喝上帝的血。陀陀喇嘛们,你们把自己涂抹得比鬼还狰狞,要是肚子不饿,狰狞就是地皮上的霜,太阳一晒就没了。所以我们不能吃,摄政王给了我们山包一样多的糌粑,俄尔总管给了我们阳光一样多的酥油,但是我没要。我说我们要把自己饿成老虎、豹子、狼,一旦杀了洋魔转世,那就是虎头护法、豹头护法、狼头护法,都是大护法,比一般的护法神和护方神厉害多了。所有的陀陀喇嘛都听着,不想转世成大护法的就不要到隆吐山来。摄政王说了,隆吐山这个地方,是产生伟大护法神的圣地,西藏的陀陀们,万万不要错过机会。”
谁不想来世做个大护法神呢?陀陀喇嘛们听了都很高兴,觉得饥饿是件大好的事情,必须使劲饿。唯一的担忧就是饿得还不够。
然后,西甲喇嘛以传达作战计划的名义,把奴马代本、朗瑟代本和果果代本叫到了自己跟前,算是开会。四个人中,只有西甲喇嘛不识字,所以也不用传达,传看就是了。森巴军的奴马代本有点奇怪:俄尔总管一面想把西甲喇嘛控制起来,一面又把这么重要的作战计划给了他,到底是信任还是敌视?果果代本闷闷不乐,心说新的作战计划为什么不送给我?我一个藏军代本,直属俄尔总管,现在却要听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丹吉林喇嘛的调遣。
朗瑟代本说:“西甲喇嘛,你就说吧,我们都听你的。”
西甲喇嘛拿着作战计划,认真看了看,当然还是看不懂。唯一的进步是他现在不会拿颠倒了,他发现三个代本看文书时,有印戳的那一头总是朝下的。他说:“你们还是老样子吗,没有朝廷的旨命不能开枪?那就把枪放下。不能开枪不等于不杀洋魔,刀斧、弓箭、飞蝗石、棍棒,就像我们陀陀一样。”
果果代本大不以为然地说:“我们只训练过打枪,没训练过刀箭石棒。我们是真正的西藏军人,就应该有军人的打法。”
朗瑟代本说:“旨命未到,我们的枪不如攥起的拳头。”
奴马代本说:“再想想吧,不能忘了俄尔总管的叮嘱。”
西甲说:“那就应该这样想,开枪是有声音的,砰一声,人和神都能听见,拉萨、朝廷、天上飞的老虎、地上跑的大鹏,凡是长耳朵的都能听见:哎呀,杀生如杀佛的佛徒们开始杀人了,释迦牟尼的罪人,让他们永远投生在地狱铁城之中吧。可是刀斧棍棒就不一样了,皮肉开裂就像嘴巴张开,你们张张嘴试试,有声音没有,没有吧?拉萨和朝廷做梦都不知道。神佛当然是知道的,但神佛向着我们。我已经祈请过摄政王,摄政王告诉我,西甲喇嘛,放心吧,神佛说了要保佑你们的。摄政王也让大家放心。”
三个代本互相看看,都不敢说他们不相信西甲喇嘛的话,连最不愿意苟同的果果代本也“哼”了一声。
西甲更来劲了,恭敬地看着手中的文书说:“你们知道,我手里拿的是作战计划,这是佛的计划,佛说洋魔灭亡佛教的心不死,下面又要开战了。奴马代本在左边,果果代本在中间,朗瑟代本在右边,我带领陀陀喇嘛在右边的右边。”
三个代本知道俄尔总管的作战计划上并没有这样说,却想不到这样说的原因是西甲喇嘛不识字,觉得既然作战计划是送给西甲喇嘛的,西甲喇嘛就不仅有指挥权,更有解释权。
对西甲喇嘛来说,他这样安排是因为三个代本团既不能开枪,手里又没有别的器械,就只能依靠石头,而隆吐山能够搬动的石头左边多右边少,到了西甲喇嘛踞守的右边的右边,在此前的战斗中差不多已经滚打尽了。
另一个原因是西甲想让奴马代本的森巴军离自己远一点,最好不要彼此照面,他不怕洋魔上帝怕桑竹姑娘。虽然他内心深处希望桑珠时刻在他身边,但如果不承认背叛丹吉林就会迎来羞辱的话,他就只能远远躲开了。我不是丹吉林的叛徒,我就不让你在众人面前羞辱我。桑珠你保重,一定要小心,枪弹不知道你是我爱的人,我顾不上你了。他这么想着,心里不免悲悲切切的。
而朗瑟代本对他是恭敬的,他便让他紧挨着自己。
西甲说:“洋魔就要放炮了,炮一响,大家往后跑。”
果果代本故意问道:“要我们逃跑?作战计划上说了?”
西甲说:“说了,还说炮一停,就回来。这时候洋魔才会往上冲。”他把自己的战斗经验揉进了作战计划,说得斩钉截铁,又挥挥手说“快去准备吧。你们看下面的洋魔,已经不走来走去了,安静得像死了一样,说明进攻正在准备之中,最迟超不过明天傍晚。现在,我们,有吃的就吃,没吃的就睡。”说罢,咕嘟一声咽了一下口水,肚子便打雷敲鼓似的响起来。
3
戈蓝上校本想用军事行动施压后,尽快进入西藏腹地,占领圣城拉萨。没想到仅仅是边境的第二道门户隆吐山,就让他如此费劲,死伤的惨重似乎连上帝都震惊了。在他的祈祷声中上帝不断显灵,那冥冥中的灵语竟是:“你们的信主在哪里?他是我心爱的儿子,快去找我心爱的儿子。”耶稣不见了,连上帝都找不见他了。但戈蓝上校仿佛知道耶稣去了哪里,一再询问达思牧师:“是不是我们让主耶稣为难了呢?或者他并不喜欢给他丢脸的信徒?”
达思牧师说:“耶稣一直在帮助英国人,无论多难也不会丢弃。”
戈蓝上校进一步追问:“还会更难吗?”
用不着达思牧师回答,戈蓝上校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他给英印总督寇松发了一份电报,直率地表达了自己的吃惊。他吃惊的不仅仅是西藏人在隆吐山的奋力抵抗,更是大英帝国的外交努力实际上迄今未见任何成效,却自欺欺人地把“清朝开门、西藏迎客”的电报从北京传到伦敦,再传到英印,传到他戈蓝上校手上。是帝国施加的压力不够,还是中国朝廷太愚妄胆大了?难道他们不知道英国人的占领就是上帝的占领,基督的旗帜无往而不胜是所有占领的特点?爱尔兰、澳大利亚、新西兰、马尔代夫群岛、所罗门群岛、吉尔伯特群岛、百慕大群岛、巴哈马群岛、莱恩群岛、菲尼克斯群岛、爱丽丝群岛、塞舌尔群岛、查戈斯群岛、特里斯坦群岛、马尔维纳斯群岛、大洋岛、皮特科恩岛、迪西岛、阿森松岛、圣赫勒拿岛、文莱、阿富汗、埃及、印度、布鲁克巴、哲孟雄,还有中国的香港,这些被占领的地方加起来,超过了英国本土面积的一百五十倍,区区一个西藏算什么?
当然戈蓝上校给英印总督发电报的目的并不是希望抓紧外交,尽快通过中国朝廷让西藏人放弃抵抗,而是告诉派自己来打仗的总督和女王陛下,他不会再等待有关外交谈判的任何结果了,从现在开始,他只信仰一个军人应该信仰的耶稣:没有刀枪,基督就会迷失方向。
发走电报后,戈蓝上校把军官们以及达思牧师和尕萨喇嘛召集到一起,研究进攻计划。他问:“根据习惯,这些叫陀陀的西藏最可怕的喇嘛,最有可能在哪里布防?”
尕萨喇嘛指着隆吐山口说:“中间,一定在中间。”
戈蓝上校看到达思牧师也点了点头,便说:“炮击之后,我们的雇佣军派出一队人马冲击中间地带,只吸引他们,不要靠近他们。根据地形,隆吐山守备薄弱的地方应该在石头少的这边,本来高磊的石头都已经被西藏人滚到山下去了。我们的精锐部队首先要从这里占领隆吐山。”他说的精锐指的是英国人。
容鹤中尉说:“只要能吸引住陀陀喇嘛不朝这边增援,这边的西藏人就不堪一击。”
戈蓝上校不满地说:“你总是瞧不起你的对手,又总是败退回来。”
容鹤中尉说:“这次不会了,上校,快说进攻的时间吧。”
戈蓝上校看了看天色和山景说:“就地睡觉,静候我的命令,能够取胜的进攻总是突然发生的。”又问达思牧师和尕萨喇嘛“你们以为什么时候进攻最好?”
达思牧师和尕萨喇嘛都说:“早晨。”
戈蓝上校没想到,就在他为西藏人的抵抗和英国人的自欺欺人吃惊愤怒时,他的电报又以英印总督寇松的名义发给了伦敦政府。同样惊诧不已的伦敦政府立刻原文转发给了英国驻华公使华尔森。接着便是华尔森的惊诧,随即亲自前往大清朝总理各国事物衙门,向当值大臣递交了抗议信。
当值大臣傻了,前往请教负责此事的醇亲王。醇亲王知道事情难办了,托病不出。当值大臣又请出总理衙门的谈判代表否太。
否太申辩道:本衙门以及醇亲王已传谕旨给驻藏大臣文硕,迅即撤回边界踞守藏兵,允诺英人入藏游历、通商、传教。该大臣也有遵旨照办的回禀,怎么会“山头为堡,巨石为台,死战于斯,踏践谕令”呢?否太向华尔森表示,立刻责问,即令纠改。
也是很快,北京地安门西侧,属于东印度公司的商务会所里,英国驻华公使华尔森的助理行政官牛嘉利和英印政府的谈判大员马科蕾,请来否太吃饭。牛嘉利雇请了几个满汉不分的妞,用洋酒伺候。马科蕾则以东印度公司中国商务会所的名义,赠送了二十箱鸦片。
否太笑纳了,然后又吃又喝又说。
牛嘉利和马科蕾不相信作为大清朝臣的否太会说出这样的话,让人拿来纸笔说:“请大人把刚才说的写下来,我们也好有个依据。”
否太笑道:“这有何难。”拿起笔来就写:
今我所言,亦朝廷之意。
英人入藏,志在通商,藏众却生
灭绝佛教之患,真是杞人忧天,用心甚左,徒使兵民惨罹锋镝。
应急速除却昏愚顽梗之障,礼让英洋,迎迓耶教,才可免于自
蹈尸山血河之灾。佛主保佑,耶先生亦保佑,藏地多一福祉,
两神齐天,双日照临,番众有幸,朝廷有庆,若非盛世之兆,
岂有如此乾亨之运也。
牛嘉利和马科蕾看着,哈哈大笑。
否太说:“以上所写,将作为谕旨,密电发给驻藏大臣文硕,请二位大人尽管放心。”然后举着酒杯说“拜兰帝,拜兰帝。”他始终以为“白兰地”就是礼拜英格兰和上帝的意思。
牛嘉利和马科蕾跟否太干杯。
否太喝了一大口,觉得很不对他喝惯了中国坛子酒的口味,皱了皱眉头,嘴上却说:“好喝,好喝,大清朝没有这么好的酒。”
4
无法抗拒的压力终于降临到驻藏大臣文硕头上。
他假传圣旨坚定了摄政王抗英的决心,又欺骗朝廷为西藏抗英赢得了准备战争的时间,但是现在怎么办?是继续蒙蔽,还是和盘托出?说真的,并不是他一个人决定了抗英方略,如果没有魏冰豪的到来,没有此人承载大义而不惧命途乖蹇的慷慨,他最终也不会行此“欺上瞒下”的事情。如今魏冰豪已赴边关多日,战况如何未有任何来报,看来是凶多吉少。似乎魏冰豪跟他一样,明知前面是黑暗的渊薮,咬着牙一步步接近着,随时准备在无路可进时,腾起一跃,让黑暗霎时吞没一切。
文硕徘徊良久,拿不定主意,便带着新来的朝廷谕旨,离开驻藏大臣官邸,起轿前往丹吉林拜会摄政王。一路上,透过大轿窗户,他看到四处张贴着噶厦政府的战时公告;看到沿路都是念经放咒的喇嘛,他们从寺院出来,把写着毒咒的纸片撒向空中风里,然后大声催动着,让咒纸急速远去。咒敌护佛就是积修福德,对喇嘛们来说,这正是一个获得福德资粮的好机会。
走着,文硕又看到远处的布达拉宫正在揭去层层雾霭,依稀可见从金顶垂下一排黑白相间的经幡,经幡用绳索串起来,直垂到宫墙根里。文硕问身边骑马的随从:“经幡盖住了墙,是节日还是法会?”随从四下里看看,神秘地说:“大人忘了吗,今天是布达拉宫念武经、放厉咒的日子。”
文硕“哦”了一声:秘密,这是秘密,因为据说只有在不惊动人间有情、悄寂偷袭的状态下,厉咒才有可能穿云破雾,聚饱忿毒之液,达到夺敌血魄的目的。摄政王秘密乞请年轻的达赖喇嘛及其经师组织布达拉宫密法高僧声诵武经,诅咒英军惨败。又秘密通报给驻藏大臣:“此举一出,英人必败,还有什么可顾虑的?”但愿,但愿。文硕想,若真是“英人必败”朝廷就不会张皇过问了。过问的原因是:未见的必败,却已经受挫,不然英国人何以要绕到北京给总理衙门施加压力呢?
文硕收回眼光,心说喇嘛们要抵抗,百姓要抵抗,达赖要抵抗,佛要抵抗。朝廷管得了这么多?它管不了,我管不了,噶厦政府和摄政王迪牧都管不了。民意佛意就是借口,我何患无辞?关键是摄政王,我如实相告,看他怎么说?他继续抵抗,我鼎力相助;他有始无终,我也只好嫁祸于佛了。佛啊佛啊,是你不喜欢异教洋魔,不是朝廷不喜欢异教洋魔。我是朝廷命官,怎么会反其道而行之?在天之佛听我说,代人受过的时候到了,大度一点,不仅不要惩罚,还要保佑我这个左右为难的驻藏大臣啊。
文硕掀起门帘,看到大昭寺已过,丹吉林就在视线之内,便喝令停轿,下来,悠悠然迈动步子,坦坦地微笑着走了过去。
摄政王迪牧活佛刚刚回到丹吉林。
连日来,他先在大昭寺、小昭寺和扎基拉姆寺参加金巴护法、眦玛护法和奈冬护法的降神仪式,结果都差不多,神说:洋魔来得猛,去得快,佛教必胜。然后他又去乃穷角参加乃穷大护法的降神仪式。
乃穷护法是西藏最大的世间护法神、白哈尔神王的代言神巫。西藏历史上几乎所有重大事件,比如达赖喇嘛的转世、摄政王的确立、噶厦政府的内政外交、天灾地祸的预防和降临,都由他来最后拍板。
关于这次抵抗英国十字精兵,乃穷大护法似乎有些埋怨:为什么一开始不来问我?但埋怨并不影响他认真作法,在经歌佛镲响起、法号神鼓喧阗的氛围里,乃穷护法玩命似的虎跳龙奔,直到排泄失禁,气血耗干,累瘫在法座上。
降神仪式长达两个小时,完了摄政王亲自问他:“关于抗英,神怎么说?”
乃穷护法说:“事先不该抵抗,既然已经抵抗,就需一干到底。”
摄政王长舒一口气,顿时面露欣喜之色,白哈尔大神都说“一干到底”那就放心了。他觉得有如此英雄豪迈的护法神护佑,何愁英国人不败。打呀,狠狠地打呀,捷报就在白哈尔大神降下法旨后的日子里。
之后他又去哲蚌寺噶丹颇章大经堂,参加僧众的抗魔法会。同时派人分头到其他寺院查访法会情况,纷纷回报:甘丹寺、色拉寺、上密院、下密院、策墨林、功德林、锡德林,都已经连续三天法会了。三天下来,僧众个个都有了殊胜的心念,感觉无数洋魔已经在纵横交错的法器中,化作了肉泥蔓延的沼泽,沼泽之上全是毛森森的首级。这是好的兆头,法会的过程如果能让与会者越来越心满意足,说明祈祷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
何况还有达赖喇嘛和布达拉宫密法高僧念武经、放厉咒的作为。
摄政王不断点着头,心说异教洋魔,这时候感觉如何?是不是已经浑身战栗、万箭穿心了?那就赶紧回去吧,待在自己的国家多舒服啊。
聚集在噶丹颇章大经堂的还有噶厦政府各级官员。摄政王过问了在英人必经之地隆吐山口构筑哨卡,垒造工事,修建庙宇,塑造马头、牛头、猪首、鸦首退敌金刚的事。负责此事的官员回报说,构筑哨卡和垒造工事已经捎口信给前线部队。修建庙宇和塑造退敌金刚的事情正在进展,已经用最快速度招来了金匠大头领、银匠大头领、铜匠大头领、石匠大头领、木匠大头领、铁匠大头领、泥匠大头领、画匠大头领、木雕大头领、金属雕花大头领、铸造大头领、泥塑大头领、缝纫大头领、颜料制作大头领,就等佛前祈祷、三宝加被结束,卜得吉日之后,便可启程赶赴前线。所需乌拉和银两由前后藏各宗、谿卡、贵族、寺庙均摊,正在草拟均摊文书,保证半个月以内送达。摄政王迪牧纠正道:“不能前后藏均摊,后藏离前线近,就让他们多摊一点吧。”
他又向民兵总管顿珠噶伦询问组织后藏各宗谿民兵参战和筹集武器弹药的事。
一直待在拉萨的顿珠噶伦回道:“已经派人去办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办成。这些念佛念出慢性子的人,就像水走上坡路,看着上去了,忽地又下来了。放心吧,摄政大人,到了办好的时候就一定能办好。”
摄政王在心里骂一句:加巴索,黑水白兽今天晚上就会坐到你家佛堂里喝茶。嘴上却说:“昨夜里梦见背光财神,他说他的眼睛在月亮上悬着,看见顿珠噶伦思想快,出力大,动作麻利得就像天上的雨滴,没见它飘摇就落到地上了。”
顿珠听出这是揶揄,脸色立刻黑了。
摄政王接着又询问负责新近成立的噶厦后勤机构的噶伦绛巨,在全藏征集粮食、草料和帐篷等军需物资以及组织民夫运输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绛巨噶伦是个急性子,嘴巴极快地说:“我的人第二天就走了,到各宗谿去了,现在全西藏各宗谿都有我的人。陆陆续续来了报告,征集到多少还不知道,我让他们先往江孜宗集中,然后支派乌拉往前线运输。有的已经上路了,那曲、当雄、南木林、墨竹工卡、工布江达、加查、曲松、朗,都把驮牛骡马赶到路上了。我明天就去江孜,在那里举起鞭子等着,到一批就往前线赶一批。向佛祖保证,洋魔不走,我这身皮袍不脱了。累死的话就把我收走,做人做鬼还是做仙做神,佛祖看着办,反正是为了西藏的政教大业。”
显然绛巨噶伦是办事最利索的一个,摄政王迪牧也知道这已是超级速度,没有万分努力做不到。但他很忌讳“现在全西藏各宗谿都有我的人”这句话。都有了你的人?你想干什么?倒不是他心胸狭窄、生性多疑,而是绛巨噶伦不甚明朗的人脉基础和政教背景让他不得不防。他没有一句表彰的话,默视着对方,半晌才说:“你明天去江孜?为什么不早说?”
绛巨噶伦说:“噢呀,忙得都忘了。”
摄政王说:“忘了我这个摄政王也好,只是别忘了你的任务是谁派的。不过你明天不能走,后天走。”
绛巨噶伦说:“为什么?”
摄政王没好气地说:“不为什么,叫你后天走你就后天走。”
摄政王沉默着,好像没什么再问的了。突然听到有人喊:“摄政佛,你还没问我呢,我等得腿都软了。”是僧兵总管沱美活佛的声音。摄政王抬眼寻找,没看到沱美,心说这个皇帝封赏错了的“诺门罕”怎么藏起来跟我说话?他冷笑一声说:“僧兵总管,了不起啊,你的人马呢?”
沱美说:“我的人马正在羊卓雍湖畔,去前线的路上。”
“你的人马走了,你在拉萨干什么?”
“我也在羊卓雍湖畔,心脑里的景象告诉我你要找我。”
摄政王迪牧不信,羊卓雍湖离拉萨马走六七天,沱美是人不是神,怎么会传过话来?除非他一愣,把噶丹颇章大经堂前后左右扫视一遍,还是没看到沱美,便有些惊疑:莫非沱美已经获得了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的果位?不会吧,虽然沱美利用西甲喇嘛破坏了他的修炼,但也仅仅获得了自己修炼的资格,不可能短短几个月落日出,就有了这么殊胜的法境。他说:“你出来吧,别卖弄你的修炼成就了。”
沱美说:“摄政大人有所不知,如果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在世间变成一个人独立不二的修炼,就会获得更加殊美的捷径,如意顿超的法门里,瞬刻就是累月甚至无限之劫。我已经得道多日了,摄政佛为什么不恭喜我呢?我当着圣湖仙女的面向摄政佛禀告,已有一千三百僧兵开赴前线,基本都是色拉寺、甘丹寺的人,哲蚌寺的人不听我的指挥,还想监视我,来了几个,我都打发回去了。至于前后藏其他寺院的僧兵,我都没有召集。僧兵们都是一路化缘的,黑头藏民的施舍跟不上,贵族们不肯多出,贫民们想多出也没有。昨天几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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