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ot;能让我在草棚里歇一夜吗?走得太累了,如果好好休息一夜,我明天还能走远"
他期待的目光盯住了我。他只一眼就看出谁是这个屋里的主要人物,瞧他多么聪慧。
我有些犹豫。照理说这是用不着考虑的,我们能为他做的本来就不多。可是这一阵平原上太乱了,各种惨痛的教训太多了,我不知该怎样判断眼前这个人才好。正这时我发现小鼓额在注视流浪汉的脚——我一低头,看到了绽开一道大缝隙的破靴子那儿,露出了冻得流血的脚趾我的心强烈一动,几乎脱口而出——"你留下就是"
晚上我们特意为他腾出一间有火炕的屋子,而没有让他睡草棚。我们还找出了四哥一双旧靴子给了他。晚餐时,响铃好好地做了几个菜,特别是一盆土豆炖肉,让流浪汉吃得汗水淋淋。他一声不吭地坐在角落,看着我们。
我又一次感到了那种特别的目光。
我想问他几句什么,但我忍住了。
天蒙蒙亮,他起来告辞了。我们挽留他吃早饭,他拒绝了。后来响铃和鼓额给了他一些熟土豆,他接受了。
分手时,他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又在四哥的背上亲热地拍打一下。他走了。我好好地看了看他的背影,发现那是很挺拔的一副身躯。
"男人啊,真不容易哩!"我回身时,听到响铃对鼓额咕哝了一句。
多么善良的女人。难道女人就容易吗?这个时世的女人并不轻松我听见鼓额小声应答响铃:"男人一个个都怪可怜的"她说这话时皱着眉头,显得无比沉重。小家伙多么弱小,却在体贴同情着比她大出许多也强出许多的男人。男人好羞愧。
中午时分,我们园子里来了两个神色肃穆的人。他们很威严又很神秘地在院里扫了几眼,迈进中间屋子。好像他们是这儿的主人似的,一点谦让的意思也没有。斑虎不快地"呜"了一声,他们立刻喝道:"管住它。"四哥不悦地眯眯眼,"哪来的客?"
高个子不答,反问:"谁是负责的?"
我走上一步。高个子端量我几眼,问:"有人在这儿过夜没?"
我心上一怔,点点头。
"你们认识吗?"矮个子又问。
我和四哥都摇头。四哥说:"过路的冻得饿得要死,借个宿理该着"
两个哼了一声,探头探脑挨个房间看。看过之后,高个子掏出一个小本记了一会儿,又问:"几点走的?说了什么?他说要到哪去吗?"
四哥愤愤地掏出烟锅,狠狠地在桌上磕打。我告诉他们:
"不知道,反正天亮了,没看表;其余的不知道。"
我的语气冷冷的。答完之后,我就提着锹铲起了院里的雪。我不认识他们,不知他们为什么要跟踪那个陌生人。我没有义务回答他们——我心里厌恶。
接着他们又问了几句什么,没人吭声。
他们不耐烦,一会儿就退走了。我看到了他们恨恨的、威胁的目光
海湾的污染越来越严重,看来不是一个暂时的事故。打鱼的人已经在考虑东迁,再往东,一直越过东边那条河的入海口。现在的平原已经不是过去了,隐隐的担心正变成现实。
据我们附近园艺场的人说,南部几个矿区的开采正在往北延伸,采矿区深入到哪里,哪里的土地就要下沉。我一开始不信,因为这无边的肥沃土地谁会忍心破坏?庄稼、成片的果林、乔木树和郁郁葱葱的灌木,还有赖以生存的各种鸟雀、野兔、獾谁忍心让它们全部消亡呢?
我多么幼稚。看一看碧蓝的海湾被染成了酱油色,就该明白那一切——更严酷的一幕也会发生。
可是我不得不说一声,这可是平原上亘古未有的侵犯和伤害。无论是四哥还是别的年纪更大的人,他们都不记得海滩平原遭受过这样的蹂躏!
人们都眼巴巴地望着,无比愤懑又不吭一声。拐子四哥掮着猎枪,忧心忡忡望着原野。他身边是同样神情的斑虎。
越来越多的高级轿车在平原的大小路上钻挤——这在一年前还不多见。几乎全是进口的、式样别致的车子,近百万、超过百万元一辆的轿车,这儿都能经常见到。他们为什么把车子开到离海这么近的地方?一下车就张望,互相使眼色、点头,嗯嗯呀呀打听了一下,乘车来的人不是什么远客,他们大多是附近企业的小头目、乡镇长之类。看看他们油渍麻花的脸,丑陋的步态,再回头看看那一片片简陋的村舍、衣衫褴楼的人群,就不能不感到阵阵绝望。
人在绝望中愤怒和回忆,这有意义吗?
我想一个人的愤怒和回忆成为大家的,或许会有一点意义;不然什么也谈不上。还有,有时愤怒也是多余的。一般的善也是多余的。我想起了一位声嘶力竭的朋友——我常常觉得他太过——今天我算是理解了一点
我的另一位挚友,因为严重的喉疾不得不住进医院。他痛苦地躺在那儿。我去探视他,回来的路上忍不住,吟道——
他喊个不停喊破了喉咙
这种吟哦有意义吗?它一点也减轻不了朋友的痛苦。
可是我仍要吟哦。因为这应该是人的第一反应,也是最基本的。如果有人连最基本的权利也要剥夺,甚至谩骂,那他只能是人群中的丑类,是我不得不认下的敌人。
是的,现在敌人可不难寻找。
有人一再地让我们宽容、宽容、一百个宽容,原来他自己要一次又一次地背叛。我要大声说一句:不,我绝不宽容。
这儿的绚丽也许是最后的绚丽了。世界剩下了一个角落——我的故地,我的平原
小时候灌木丛中的小路,路旁大野椿树下蓬蓬的石竹花,还有香气薰人的合欢树想都不敢想。如果海潮腾空,把我们大家一起淹掉,我一点也不吃惊不怨怒。这是美丽的大自然的暴动。是正义。
我将歌颂海潮。它是希望和寄托。比起它的力量,原子武器算得了什么。潮涌排天,涨起来,淹了彤红的太阳,在人的心海那儿汇拢。你如果见到这儿狂晕的海湾就好了!
回避了那些"对话者",回避了我极为熟悉又极为生疏的一切,走入自己的内心。在一场长久的奔波之后——这场奔波让我至少花掉了四十年的时光——这种走入显得多么必要。这其间我依仗的主要是劳动;离开了劳动,我就无法注视自己的心灵
我倾诉,我自语。我今天对于倾听者的选择就变得非常重要了。
我遥望着你,因为你不同于任何人,至少对于我是如此。
一个人与一群人的关系大致是这样的:他退开又走近,最终还要退开;因为他发现了他们大致都差不多。他这时困惑和痛苦的,是没有一个人可以倾听他的独语。
他苦苦地找啊找啊,突然发现他(她)早已经出现过了,他(她)就在那儿!于是他开始了长长的诉说
人的独语和默想、静思,都同样重要。
我在这个地方注视着,归结着,感觉着我精神和肉体的需要,以及它们两者之间的区别、它们各自四十年来的经受、忍受、沐浴和启迪
对于我,这儿与其他角落的确是不同的。我在这儿的海滨小城出生,这说明我的一切都是这里所给予的。这里的特质和力量将最终决定着我。对于一个生命,他诞生在哪里是个非同一般的事件,也是一个人所不能左右和改变的,是神灵的意旨。既然这样,那么我的真正家园永远只能是这儿;我从此走出的每一步都算是游荡和流浪。我只有返回了故园,才有依托般的安定和沉着,才有了独守什么的可能性。
午夜失眠时,对我而言也是一个宝贵的时刻。我如果在异地,失眠总是特别痛苦。它令我恐慌和烦躁。而惟独在这里是一个例外。我那时徐徐地展开思绪,平静地回顾和领悟。
人的思索和静悟是极其必要、是无法替代的。人如果缺乏了这个过程,就会走入盲目和虚假,即变为平常所说的"非人"。
人在独守的一刻,才看见了真实。这真实使我惊骇,使我欣喜若狂。
人的真正力量正是产生于这一刻。人在这一刻领悟的全部,就要尽可能地记住。
海潮漫漫而来,无始无终。多么好的伴奏。它陪伴了我的思悟。
天亮之后又该回到日常的劳作之中了。手中的工具是剪刀、铁锹、锄头,它们要对付多余的枝茎、泥土,要溅上汁水,要磨得发亮。我的手通过它们挨近了另一些生命,默默交流;在这儿,我遗忘的都是凡俗。
近来时常泛起那个流浪汉的面容、他的令我怦然心动的目光。我的很多设想、怀疑,都缘他而生。这个世界不是太小了、小得不可思议吗?我与他在这个平原上遭逢了,而且匆匆分别。我竟然不能够帮助你——帮助一个不认识的熟人。
回忆我的那些朋友——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朋友,有时相当令人痛苦。你不觉得这样吗?我常常因为一个挚友的不能如期归来而伤心,不得不深深地思念,以此来打发怅怅的情绪。有些友谊是如此地奇特,以至于当你稍稍正视它的时候,不由得生出一阵颤栗。这种珍贵的友谊人的一生不会遭遇很多它给予了我多么大的力量,这是任何一个置身事外的人都难以体味的。
当然,不少的时刻我也为另一类朋友感到悲凉。他们背叛的绝不是我、或不仅仅是我。他们难以复返地离开了,远去了。在这个多少需要一点正义和勇气才能站立的世界上,他们最终还是趴下了,采用了四肢行走的方式。
我偶尔怀念与之相处的那些日子,觉得时间真是太无情了。一切都是时间剥蚀的结果。
我曾陷于怎样的轻率啊。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事情,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它们在那一段日子里像鸟群一样集聚,后来又四散飘飞,发出一阵阵惊惧的恶叫。
我越来越感到人类是分为不同的"家族"的,他们正是依靠某种血缘的联结才走到了一起
——不是一族的人,最后仍然归不到一块儿。
这是多么冷酷的事实。当我懂得这一点时,就开始自觉地寻找自己的"血缘"了。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你会知道我在说什么。
当我想到我们长长的、其中不乏曲折和跌宕的交往,想到我们难以尽言的往日,我总是激动不已。但愿这种激动能永远陪伴我。我总是面对着你的宽容和体恤,喃喃自语。有时我激愤和高昂的声音也惊吓了你,而你总是用目光抚慰了我。也许我后半生剩下的一个重要事情,就是一份倾诉了。
没有倾诉,就没有我的明天。我在把自己交给倾诉
那些沉默无言有时是为了掩去滔滔话语。我们只要凝视所看到的一切,就不得不承认:这是倾诉的另一种方式。
平原是沉默的。可是我常常能够遥感它如山崩如海啸般的巨吼。大海沉默时,真正的愤怒即将冲腾而出。像我们的护园狗斑虎,它一声不吭看着四周,枯叶、流云、苍老的藤,都在它的眼中和胸中。可是它忧伤的哀怨我全部听到了。拐子四哥在一个人吸烟时,声声叮嘱震人耳膜。他的期待太多了,他一切都为了我们的葡萄园、为了我和我的朋友,惟独没有想到自己。他把自己和妻子响铃都用最最简单的方式打发了,没有一点奢求我欠四哥夫妇的太多了,而且永远也不可能偿还。我所能做到的就是长久无尽地感激
这个小平原还生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女儿,她就是小鼓额。我不止一次对你描叙她黑黑的眼睛、她的沉默。可这些其实都是无法言说的。她低垂的额头、红红的面庞、长长的一瞥,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我一遍又一遍默念:多么好的一个平原少女,多么健康又多么聪慧;你的善良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你用悲悯包容了一切我看着她,一次次将目光投向远方。我总觉得这个小姑娘似曾相识。
她几次要为我缝补衣衫,我都拒绝了。我自知没有那么高的德行,就是说,我还不配让如此纯洁清澈的平原少女为我劳作——那双纤弱的手按在一件不洁的衣衫上,就会弄脏了它。她总想尽可能地帮帮我,以表达那种感激之情。可她越是这样,越让我陷入深疚。我又无法表达。
我常常暗想:一个人在人生之路上遭逢的一切真是极不寻常。他要不时地压抑心中的惊喜和悲伤,要无声地忍住,还要受和捱。凭着一个生命应有的悟力,我感到了奇迹,也感到了不幸。比如说小鼓额,极有可能是神灵派遣来的一个小小使者。她洗尽铅华,淳朴自如地站在了我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