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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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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种守护还是一种盯视?

    她代表了谁?她的眼睛明亮澄澈,那光辉肯定来自神灵。

    我不得不一再地注意到这个基本事实:她从那个一贫如洗的农家走来,就像从冬天的平原走来一样。

    我怎样迎视她的目光?

    我只知要像爱护自己的手足一样,爱护着她

    [古歌片断]

    西有士乡城,夜夜朗朗读书声

    平原寂寂兮,谁还记得先人之英名?

    莱夷王离去,只遗下宝剑,遗下了这座古城。

    一百年前之长夜兮,掩沸别离,战马嘶鸣,勇士征衣挂满银霜,樯桅之上悬起繁星

    传说中莱夷王走了水路,马蹄踏着甲板,帆影掩去驼铃。

    可恶之戎狄如夜幕四合兮,黄河之畔豺嗥枭鸣

    徐姓是莱夷王之后裔,没有人比得上他们之功德。

    王赐予玉贝、珠母,外加彩霞虹握绫罗

    百年流离兮,去登州,黄县,西渡潍河。

    隐名埋姓兮,受尽折磨。

    一代人逝于河西,一代人生于岱岳。

    饥年食尽浆果草藤兮,枯春到来四方漂泊。

    未敢忘兮登州海角,心怀了莱夷王之重托

    越泰山兮取道莱芜,进入青州、黄县。

    一路辛酸兮,归路漫长耗尽了百年。

    古城苍苍兮苔痕依旧,夯土墙上兮血迹斑斑

    闪亮之甲胄,油脂奔流之骏马,化作迷茫轻烟。

    午夜呼啸之北风兮,犹如阵阵弓弦。

    忽闻一声婴啼,压过狂风之嘶鸣,将四野传遍

    归返后出生之男婴,博得众人心欢。

    族人没有蜜酒,却摆起黎明之庆宴。

    庆幸狄戎利爪下再得生还,莱夷人血脉能够续延。

    东海上百鸟翩飞兮,彩云吉祥彤光炎炎。

    男婴取名为"徐芾",如春草昌盛四野灿烂

    多少人为之祈福兮,期待中迎来第二个春天。

    丽阳下抱出一岁之婴孩,摆下土块、稻米、竹简、弓与箭

    婴孩两眼闪亮——一手抓起竹简,一手按住了宝剑!

    "啊,莱夷的晨星!"

    族人面面相视,泪水涟涟

    铠甲闪亮之骑士兮,骄勇无敌之美俊少年。

    十五岁剑不离身兮,十六岁踏浪行船。

    精海道兮辨识星相,少年夜夜捧竹简

    十七岁策马远行兮,踏入齐都临淄垣。

    三年求学稷下兮,临淄城遍访俊彦

    光阴兮倏乎飘逝,纵论天下兮通宵达旦。

    二十一岁拜见齐王,赐予馆舍、黄金、大片田园。

    徐芾遥望登州海角,吐露一腔渴念:

    "大王体恤游子愁肠兮,恩准我伺奉老母归返故园"

    其时七国争雄,刀戟相撞遍地狼烟。

    暴秦灭韩魏楚、灭燕赵,强虏东犯虎视眈眈。

    危难兮万民涂炭,掠劫兮血泪深渊

    多么奇怪啊,现代交通工具可以让两个远在千里的密友几小时内相逢、促膝而谈;但也就是在这种巨大的诱惑面前、在唾手可得的机会之下,他们竟可以遥遥相视十余年,或者是更长的时间这其中包蕴了多少人性的奥秘。

    无声的遥视,沉沉的目光。

    我怎么能够忘记?人的一生都有难以忘记的一次,它才刻骨铭心。对于我,对于任何能够钟情的人,我想它都是一样。这一点我不承认也没有用,因为我们全都明白。

    我紧紧地拥有着一份感觉、一个有脉动的灼热之躯;它是我突然抓住的幸福、全部的希望可是当我被什么无情地击中时,又不得不无力地松手——大睁着双眼,看着它缓缓消失双眼渐渐失去神采,视野模糊,我沉入了黑暗之中。生命中的一部分就是这样完结的。

    可是它的游魂会在无边的墨色里徘徊,带着极大的不甘与委屈,寻找、张望,幻想着再生。

    再生是可能的吗?

    不,它只有一次。它是多么值得珍惜啊。我反复叮嘱着自己,因为我怕被后悔噬伤。对于我,最重要的就是弄明白:

    到底是什么击中了我?

    每个春天的丁香花都使我陷于无法摆脱的激悦和痛疼之中。它的气味太浓烈了。我抚摸它的枝叶、苞朵,心中充满颤颤的爱怜和可怕的仇恨。我闭上眼睛平静自己,好久才敢重新注视四周。这时候我隐隐意识到:我需要告别了,远远地、逃遁似的告别。我最好走到自己的心界之内,长久地盯视自己。我的全部狂热和焦灼都是从一个点上派生出来的,它简直有着巨大的、无法抵御的能量。它引发了一场没有尽头的燃烧,让我恐惧不已。

    我远远地离开了——从心理也从地理的距离上走得越远越好。我需要新的、非同一般的力量——谁给我这份力量呢?

    追忆、忠诚、思念、抵挡、考问、排遣、坚守、仇恨一切都需要力量。现在我比过去更能够正视这一切了。因为我在给我生命的这片平原上降落下来,而过去只是一粒飘移的种子。我慢慢伸出根须,深深地扎入,渐渐无所顾忌地汲取。

    我开始有能力梳理和回顾我们的故事,敢于面对着你。这在过去是绝无可能的。我想象和假设那些原本不可能有的结局,有时激动异常。是的,现在仅仅是咀嚼那点伤感、仅仅是呻吟已显得极为无聊。我应该具有而对一些基本问题的能力。比如说我要敢于分析这样一类词汇:父亲,家族,爱情,仇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已经失去了面对它们的勇气,失去了对它们的分析能力。这是很可怕的。

    我对你的伤害当然是来自一种过分的敏感。但我眼下要做的,就是证明今天继续维护这种敏感的必要——你听了会吃惊地睁大眼睛。是的,它是一种非常珍贵的东西,它简直就像我的生命

    在今天,在这无边的喧嚣和全面退却、无情嬉戏的时代,也许有人会不约而同地询问:当年的那种敏感吗?那算什么?

    那不是有点可笑吗?

    不,绝不!这就是我要说的。

    尽管这种敏感使我失去了最为美好的东西,但我仍然要说,它是必须的,神圣的,它是一个男人须臾不可离开的

    它是人的一份命性和根据。

    我永远不会因此而后悔。我一生都会维护这种敏感。也许我的长长的诉说都在维护它、维护一种神圣的忠诚

    你是唯一能够听下去的人,因为你是当事人之一,你是

    四哥在园边与人吵起来了。他们吵得很凶,后来斑虎叫得越来越响,我、鼓额和响铃都跑出去原来是一些搞测量的什么人,他们在一旁丈量土地,不知为什么进了葡萄园,而且把篱笆弄破了一段。四哥当时掮着枪,因为他正好路过那里,就阻止了他们。

    那几个人是某个"开发公司"的,他们大概要在靠近大海的这片土地上搞什么建设。戴了黑眼镜、长檐帽,手里夹着半截香烟的中年人大概是个小头目,冲着四哥一阵乱嚷。可能他口中夹杂了什么侮辱字眼,四哥气极了,上前一步揪住了他。这会儿旁边的那个要过去帮一把,斑虎一吼,他就吓得退开了。我正好在这时赶过去。

    好不容易才把揪在一起的两人分开。

    我问:"怎么进我们园子?"

    "我们爱丈量哪儿就丈量哪儿!"

    "你丈量你自己家、你的房子行;到这儿总得打个招呼吧?"

    "别臭美了,想让你们挪挪窝儿,也就是总经理一句话"

    四哥咬着牙关,嘣出一句:"那就试试吧,谁敢糟蹋我们园子,我就用这杆枪把他的肚肠打出来"

    又是几声对骂;斑虎狂欢。好一阵子人才散开。我劝慰四哥和响铃。我心里一点也不怀疑那个搞丈量的家伙说的话会变成现实。他们完全做得到。除了他们,还有别的什么,这些都可以来毁坏我们的园子

    越来越严重的干旱已经使海滩树木成片死去——这样的大旱天四哥说他记忆中从未有过;由于平原上无数新兴的工矿企业不停地抽用地下水,水位太低,已经引起了严重的海水倒灌,海边附近的植物正在被浸入的氯化物杀死。还有正在展开的煤炭开采计划,不断向海岸线延伸的建筑群这一切都在逼近、在吞噬。我们的故园也许有一天真的会不复存在。

    那个夜晚四哥一直没有睡。我见他屋里灯亮着,就过去陪伴他。他在吸烟,磕了很大一堆烟灰。响铃不在屋里——有时她要陪鼓额,就睡在隔壁。四哥叹息:"我担心真会忍不住,扣响了扳机;我的枪那天在肩上突突跳哩!"

    看着这位与我厮守一起的亲爱的兄长,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怪哩,有人可以任意丈量别人的东西"

    是的,有人并不承认什么可以属于哪一个人——这儿没有"自己的",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也许正因为如此吧,我却要固执地、坚牢地守住内心里的那么一点——它是无形的,但它是一个人所能剩下的最后的珍贵

    "兄弟,我跟你来种这片园子,咱可打谱是一辈子的事啦!"

    我看着他的手。这手真大。粗粗的筋脉硌疼了我。他在说两个男人不寻常的约定。我明白,他准备在葡萄园里安顿自己余下的岁月了——而在此之前他一直是游荡的,游荡生活对于他有着不可抵挡的魅力。他从跨进园子的这一刻,就做出了一个极不寻常的决定。他领来了老婆和狗,亲手给园中的破茅屋糊了窗子,泥了裂缝,又给斑虎搭了个舒舒服服的窝——他当时吸着烟,搓搓手问斑虎:"怎么样伙计?入冬以后我还要给你加草"斑虎满意地抿嘴

    半夜,我回到了自己房间。睡不着,感受着葡萄园那个结局。柏慧,我现在真害怕失去它,我对你不能隐瞒这种胆怯。因为这片葡萄园对于我和我的朋友太重要了。

    我和四哥都一夜没有合眼。天刚亮,斑虎又在怒吠——这声音马上让人明白来了什么不受欢迎的人。现在我们很容易就能听出它各种不同的语气:愤恨的、警觉的、询问的、友善的、爱恋的这一回分明是愤恨,它的声音被压抑得粗闷而暴烈。我急急走出,看到了两个似曾相识的人。

    这两个人都穿了相同的衣服。我记起他们曾在海边打鱼人的一次械斗中出现过——不知在奉行谁的指示,当时他们很权威地喝斥着人群,像驱赶狗群一样驱赶着打鱼的人。奇怪的是所有的人都惧怕他们。我心中一怔。

    "出来一下出来一下!"其中的瘦子嚷了一句。他眯着眼,懒洋洋的。

    我走过去。他直着眼看我,像在辨析什么。旁边的矮子小声咕哝:"不是,是个拐子"

    我的怒火再也压不住,脱口喊出:"不准你侮辱人!你从哪来的?你要干什么?"

    两个人被我突如其来的火气惊了一下,他们差不多都退了一步只静了一瞬,瘦子伸出手指说:"告诉你,我下一分钟就能把你逮起来这会儿先不找你的茬,咱以后有的是工夫。我们这次来找那个持枪行凶的老头儿——他昨个向测绘所的同志开枪了不是?给我出来!"

    茅屋里的所有人都出来了。四哥晕躁起来,当他弄明白这两个人是为昨天的那场争执而来时,差点儿气晕过去。响铃和鼓额一齐数叨那些人怎么破坏园子篱笆、如何无理,面前的两个人根本不想听,只是坚持让四哥跟他们走一趟,并且要带上枪——那是凶器。

    四哥简单地吐出两个字:"不去。"

    "真不去吗?"瘦子问。

    "不去。"

    "那好吧,拐子,这可是你说的。"瘦子挥挥手,领上矮子走了。响起一阵引擎声,原来园子外边停放了一辆汽车。

    我知道事情有些严重。

    我差不多能看到这件事情的结局。这是一个欺辱的故事,有点像欺辱外乡人——而我和四哥、我们小茅屋里所有的人,都出生在平原上我们今天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故乡,于是也就失去了一种特殊的佑护。

    我一遍遍想着这片平原上可能有的熟人、能在危难之中援上一手的,最后总算想起了海边小城里的一两个人。我建议四哥与我一起离开,我们要通过一些关系主动对应四哥反复拒绝。他坐在斑虎旁边,大睁着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冷冷的。我有些担心。我想先走一步,但又不敢把四哥一个人扔在这儿。

    ——这样直到园子外边响起几声鸣笛,直到五六个人拥进来。

    四哥一直坐在斑虎旁。奇怪的是这一次斑虎像他一样冷静。他只是吸烟。

    那个瘦子踱到跟前,说了一声什么。四哥返身往屋里走去——这时很快冲上几个人,把他架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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