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事实都是一样,咳,就是白糟蹋人家黄花闺女,咳咳,会有报应的,咳咳咳。”周婆撇着嘴,咳着,数落着,越说越恨,头上的发髻一点一点地,好像在替她的话助威。
奶奶终年梳髻,头发早已掉得半秃,但是不知里面塞了什么,一直维持着表面的丰满圆实。她对自己的发髻很在意,从来不许别人窥破头发里的秘密,并且为了捍卫这个秘密坚持自己染发,而且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梳头,等到见人的时候,髻子已经挽得很严谨,纹丝不乱。那样天长日久的一份执著,其实是很可敬的。
自横怀疑,连爷爷也不曾见过奶奶梳头,并且不知道那髻子里塞着的到底是棉花亦或木屑刨花。奶奶以前是喜欢用刨花水梳头的,自横很小就晓得留意邻居谁家盖房子打家具,以便向人要刨花整篮地提回家来给奶奶泡水。要不来就偷。自横偷刨花手脚很麻利。偷刨花的经历带给自横许多有趣的童年回忆。直到现在,他只要想起小时候,脑子里首先泛起的印象就是漫天的刨花。
那些刨花和洛红尘鞋上的绣花到底有些什么关连呢?
奶奶几十年坚持用刨花水梳头,笃信这样可以黑润头发,可是头发照样地掉,染黑了,塞满了,不知骗别人还是骗自己,但仍是信,仍然到处寻找刨花,几乎以此为事业;洛红尘呢,她绣了一双又一双只能看不能穿的绣花鞋,可是梦中的她,却是一双赤脚。
这两者间,有什么联系吗?
只有问弗洛伊德才知道。
“阿横,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周婆不满地喝斥,她等闲不说教,但是只要开口,就必然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咳咳,你从小没爸没妈,可不是没教养。咳,别说奶奶没教过你,有句老话,咳,叫做‘淫人妻女者,咳,妻女必为人淫’,咳咳,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的。”
“奶奶,你这可是越说越严重了。”自横夸张地感慨“怎么中国老祖宗的话,句句都像诅咒?什么‘淫人妻女者,妻女必为人淫’,什么‘循环’、‘报应’?分明是挟怨报复,自我催眠。你怎么不说是那些姑娘把我给糟蹋了?现在的姑娘,婚前没有性行为的才叫稀奇呢,要不就是长得太丑,要不就是乡下人。稍微有见识的,哪个不是谈过十次八次恋爱,大家走在一起,先就说明白了,好聚好散,哪有什么报应不报应的?”
请来照顾两老的保姆三姐是个中年乡下妇女,听到这话,点着头说:“我刚进城那会儿,也听人这么说过来着,说现在城里的姑娘都等不及了,不结婚,卷个铺盖就敢到男方家里落户,有的连孩子都有过两三个了,搭伙儿过了七八年,还是照样不结婚。说这是新潮。倒是老处女,反而被人笑话不开通,是乡下人呢。”
周婆不信:“那这南京城里,咳,就没个真姑娘了?”
周自横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哎,您别说,我还真有一哥们儿,自称交往过十几个小姑娘,全是没开苞的,我们都奇怪他怎么这么好运气,结果您猜怎么着?”眼看爷爷奶奶三姐的眼光全聚集过来了,故作随意地一抖包袱“结果啊,我们后来才知道,那哥们儿的工作是幼儿园园长。”
周公大笑,骂:“兔崽子们,不怕折寿。”三姐却仍是不懂,还只管问周婆:“幼儿园园长怎么了?幼儿园园长特别好找对象?”
奶奶板了脸,连咳嗽都忘了,厉声喝:“一点正经没有,就会这些闲嗑儿。别人怎么说我不管,我就问你,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带回个正经媳妇来?别光知道拈花惹草没定性儿。等到报应来的时候,就晚了!”
自横见风头不对,忙使出绝招来,话题一转:“奶奶,我们这辈儿人是这样的啦,不如您给我讲讲我爸妈那时候的事儿,我爸和我妈是怎么认识的?他们怎么见的第一面?谁先看上了谁?”
这一招屡试不爽,提到父母,奶奶立刻闭了嘴,只管长吁短叹地独自去回忆,渐渐便没声没息了。
自横觉得自己有些残忍,可是他是真的想知道一些父母的故事。他自小跟着周公周婆长大,对父母的所知极其有限——母亲是在生自己的时候就难产死了的,父亲倒是见过,但是对自己一向冷淡,大概是不愿意看到自己从而联想起早逝的妻子吧,把他寄养在爷爷奶奶家后,就很少见面。
五岁那年,父亲再婚,娶了后母,一个幽淑娴静的女子,长得极美,对自己也是很好的,常常瞒着父亲到爷爷家来探望自己,每次都带来丰厚的礼物,温柔地抚着他的头发叫他“阿横”对他形容他父亲是一个多么好的人,有多么关心他,想念他。他并不相信,但是情愿相信,并且觉得,有一个这样的继母,已经是命运的额外开恩——命运并没有派给他一个像是童话里常有的那种恶毒后母,他便还不算是一个太不幸的少年。
然而好景不长,继母怀胎九月时,过马路出了车祸,一尸两命,父亲当时就疯了,不久郁郁而终。听爷爷奶奶说,他们葬在梅花山公墓里,但是二十多年来,自横从来没有为自己的父母扫过一次墓。并且也不知道,父亲的坟到底是挨着哪个母亲近一点。祥林嫂因为寡妇再嫁而一直担心到了阴曹地府后会被两个男人分尸,再婚的男人呢?父亲在九泉之下与两个妻子重逢,又该如何取舍?也许黄泉世界早已先地面一步实行性爱开放了吧,不然何以处理那些痴男怨女的多重情爱?
幼年失怙成为自横心里永远的痛,但是另一面,他又以此为营养,训练出自己冷静而敏感的个性,随时随地可以把自己分成两个人:一个是“成功网”精明强干、独立独断的年轻总裁周董;另一个,却是多愁善感、拒绝成长的忧郁少年阿横。他以他的灵感走在时代的最前端,他以他的冷静准确地捕捉商机。
他喜欢在暗夜里静静地想象父母生前的故事,对他们的一无所知,只会给这想象带来无穷的可能性和传奇性。那是三十年前的人生,远隔了时间与空间,却依赖神秘的血缘和他呼吸相关。多么让人激动!
晓风带着莫愁湖的幽艳凌波度水潜潜而来,感觉里,三十年前的月亮总比今天的要圆,要亮,三十年前的爱情也总比今天的更为荡气回肠。
那时的玫瑰花是有香味的,那时的夜莺会唱歌,那时不相识的男女走到一起来要经历千山万水,一旦动了情就誓死相从,非君不嫁,非卿不娶,随便一句甜蜜的话说出来都有千钧重,诺言是要实现的,约会和情书必不可少,玫瑰花比钻戒更重要,背叛会被天打雷劈——或者像奶奶说的,会有报应。
自横有些艳羡那样的感情,但是他自己,从来就没打算过要从一而终,并且早已在初三夏令营时就已冲破樊篱,永远放弃了专一的资格。“专一”在今世是失传了的美德,是古董,可以像洛红尘的绣花鞋一样挂起来做展品的,除了欣赏外,没有任何实用价值。
——思路一转,又绕回到洛红尘身上来了。
自横有些惊讶于自己的纠缠,这样的魂牵梦萦,是有些不大寻常的吧?
他终于决定要再见红尘。
周公叮嘱:“去夫子庙,别忘了顺便替我带腐乳肉和砂锅鱼头回来,老正兴的,别买错了,别家的鱼头没法吃。”
爷爷对老正兴鱼头的迷信程度,与奶奶之于刨花水梳头可以亮发相仿佛。
每个人都有信仰,为了某件事某个人,大到国家民族宗教政治,小到砂锅鱼头刨花水。商人信钱,政客信权,梅绮相信名牌时装和化妆品,而周自横,他的信仰是回忆。他永远迷恋一些失去了或找不到的东西,对一切的得到都觉得失望。
也许是因为他的创业太顺利,物质生活过于充实,也许是因为他是个孤儿,自小拥有的感情太贫乏,谁知道呢?
问弗洛伊德。
带着一种言说不清的患得患失情绪,周自横再次来到了夫子庙。
但是贡院西街的“无针绣坊”却不见了。
照样是人来人往,照样是阳光明媚,照样是五味杂陈,一切都和两个月前一样。然而原来“无针绣坊”的金字牌匾,却暗渡陈仓,换成了白底红条的滚动霓虹灯箱,写着“丽丽发屋”隔着玻璃门望进去,可以看见老板娘也是一个妙龄女子,极短的卷发染得五颜六色,穿很节省的布料,踏很高的厚底凉鞋——她和洛红尘,除了都是女子外,没半点相象。
周自横在发屋前站了很久,心底有种莫明的绝望,风中传来桂花的香味,使他清楚地意识到,夏天就要过完了。
秦淮河上船来船往,没有咿呀的桨声和叮咚的评弹,取而代之的,是机动小艇突突的颤吵,劣质音响声嘶力竭地唱: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水面上浮着瓜子壳与空的可乐罐,把传说里的脂香粉腻毫不含糊地割裂开来,连一丝浮想联翩的空间也不留下。即使想象力最丰富的人,也无法把眼下这条逼窄拥挤的河道与当年艳名动天下的秦淮风月联系起来。
周自横越发怀疑洛红尘只是自己梦里的一个人,而并没有真的经历过那样一段无针绣的奇遇。
他提着“老正兴”的腐乳肉和砂锅鱼头走过正午的秦淮河畔,一遍遍对自己说:“无针绣坊”关了,洛红尘再也见不到了。她就像这秦淮河上可思不可见的香艳传说一样,亲切而遥远,缥缈而真实。两个月前的惊鸿一瞥已如秋天枫叶般成为绝版,永远没有机会再红艳。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一点头,看到脚下的河堤上静静地躺着一只小巧的绣花鞋,只有半只手掌大小,显见只是工艺品,而并非某人穿到这里来。
红色的缎面,猩红,几乎照眼生疼的感觉,绣工很精致,方寸之地里已经挤下了蟾蜍、蛇、蝎子、蜈蚣、蜘蛛——是谓“五毒”传说有辟邪祛病之效。可是这样邪恶的五毒,不招邪祟都难得,还能祛病?谁会信?
可是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点,这样的心境下,竟然可以邂逅一只这样的绣花鞋,总是有点缘分的吧?
说不定,它便是出自洛红尘的“无针绣坊”是无针坊里的绣花鞋误落在红尘。
宝玉和黛玉,也都是误落红尘的神瑛侍者与绛珠仙子。红楼梦之成为千古绝唱,是因为只有半部。倘若谜底公开,还不是沦落入坊间故纸堆?
周自横心中灵感闪现,莫名兴奋。每一次将有大举措时,他的心里都会涌起这种兴奋感。这一刻,他又从少年阿横变成了商人周董,杀伐决断,日进斗金。
是那只绣花鞋带给他的灵感。他俯身捡起,脚步渐渐变得轻快。等到打开奔驰车门坐进驾驶座时,思绪已经完全清晰。
他把绣鞋拴在车座前方,当它是一件吉祥物,对着看了很久。
“无针绣坊”关了,洛红尘再也见不到了,于是周自横的信仰里便又多了一种色彩——闹市里低头刺绣的红尘将成为记忆中永远的痛与美。
因为不可重复,而无法替代。
永恒的都是瞬间。
流星和昙花之所以至美,皆因稍纵即逝,永不回头。
一如,洛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