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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太自私了,只想着眼前,挂着往后,只顾虑你的安危,把做人的道义、把亲仇血恨全按压下了”
转过身来,任霜白拿手覆盖住钟若絮的手背,温厚的道:
“女人家总是这么想的,我不怪你,至少,你仍然明白道理、识得轻重。”
钟若絮破涕为笑:
“别再调侃我了,只要你不生我的气就好”在钟若絮的手背上轻拍几下,任霜白坐回石凳,眉宇间已开朗了不少。
托着腮,钟若絮道:
“霜白哥,能不能讲讲你师父的事?”
任霜白道:
“你想知道什么?”
钟若絮谨慎的道:
“譬如说,他与人结怨的因由,和谁结怨、以及遭至毒手的经过”
任霜白仰首向天,音调平缓:
“我师父姓田,叫田渭,渭水的渭,他老人家这一生,只得两个亲人,一个是我,一个是他的外甥吴学义;田氏家族本就人丁单薄,师父终身未娶,他仅有的一个姐姐又死得早,因此对这个孤苗子外甥就十分宠爱,大概是自小缺娘管、缺娘疼的关系吧,他这位外甥的品德不怎么高尚,年纪轻轻的便吃喝嫖赌样样都来,给师父增添了不少麻烦”
钟若絮插嘴问:
“这吴学义的爹呢?难不成都不管教?”
任霜白摇头道:
“他爹是口酒瓮,三天里倒要醉两天,平日干泥瓦匠的活,也属打打渔、晒晒网的一类,自己都管不得自己,怎么去管他那野惯了的儿子?何况,在吴学义出事之前的头一年,他已从屋顶上摔下来先送掉了老命。”
钟若絮喃喃的道:
“苦命人家终究是那样的命,挣不脱一个苦字”
任霜白道:
“也不尽然,但要自己争气,往正路上走,未见得没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怕就怕耽沉淫逸,沾染恶习,再若执迷不悟,难以自拔,那就越陷越深,累人累己了!”
钟若絮问道:
“霜白哥,问题约摸就出在这吴学义身上吧?”
任霜白微叹一声:
“真叫孽障啊,那一年,吴学义像是被鬼迷晕了头,跑到当地一家大赌档去下注,西个时辰下来竟输掉一万七千多两银子,这一万七千多两银子里面,倒有一万六千八百多两是赌档内柜借给他的!”
哼了哼,钟若絮道:
“这算是哪门子赌场?吴学义分明一个穷措大,内柜怎可借给他这许多钱?输光了又叫他拿什么来还?开场子也有如此不睁眼的!”
任霜白道:
“你错了,他们非但招子雪亮,而且心计细密深沉无比,他们当然知道吴学义家无恒产,两袖空空,可是他们也知道吴学义有个嫡亲舅舅——我的师父田渭;师父虽不富有,倒也置得多亩良田,一个瓦屋,如果变卖下来,差堪值上此数了,他们肯定师父不会不管他这个孤苗子外甥的事”
钟若絮自齿缝中进出一个字:
“毒!”
任霜白道:
“不错,是毒,钟姑娘,你也晓得,举凡开赌设档的人,十有十个不是好路数,若非江湖帮派,便为地方土豪之属,他们既敢开赌,既敢借钱,自有他保本翻利的一套法则,不怕你躲,不怕你赖;吴学义在输钱的第三天,赌档那边已开始上门逼债,不但逼债,他们借出的一万六千八百多两银子,还以日息九分的利息往上滚,又叫吴学义如何承担得起?到了第二趟逼不出钱,他们就开始来硬的了,吴学义挨了一顿揍,鼻青眼肿之外,左手指骨亦被生生折断三根,他自知搪不住了,完全在赌档预料中的跑来求他老舅告帮”
钟若絮气愤的道:
“这其中很可能使鬼赌诈,霜白哥,无论手气怎么背法,两个时辰就输掉一万七千多两银子,亦不是桩容易的事,说不定赌档故意出千,耍了花样!”
任霜白道:
“不错,当时我师父和我也这样认为;师父听过吴学义一番哭诉,又疼惜外甥遍体鳞伤,气恼交加的情形下,领着我和吴学义立时赶去了隔镇那家睹档,等与对方管事的见上面,只三言两语就弄僵了。”
钟若絮早有所料的道:
“不僵也难,和颜悦色还能逼出钱来?”
任霜白笑笑,竟平淡得仿若在述说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赌档管事的一照面就开出价码来;本帐纹银一万六千八百一十两,加上七天利息,零头不算,合计为一万七千七百一十八两整,借据摊开,上头写得清清楚楚,且有吴学义打的手印画的押;他们摆明了,一文不能少!”
钟若絮恨声道:
“那分明是诈睹!”
任霜白道:
“对方不承认,反咬我们意图输打赢要,存心赖债,钟姑娘,诈睹要当场揭破抓住才算,事过境迁,话就全由人家说了。”
白哲的额头凸现着细微的筋络,钟若絮急道: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啦?”
任霜白捏捏自己鼻粱,道:
“师父自然不答应,所以局面当场就僵了,师父一怒,领着我们往回走,赌档那边尤其凶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破险破到底,大批人马气势汹汹的拦住我们,拿出的架势显然要留人赎财!”
吸一口气,钟若絮问:
“打起来没有?”
任霜白道:
“怎能不打?我说过,师父老人家向来是直肠直性,嫉恶如仇,这口怨气叫他如何下咽?我们师徒连手,奋力突围,别看对方人多,在场的却没有几个硬把子,经我师徒一阵冲扑,居然脱身出来,非但把睹档砸了个一塌糊涂,还伤了他们五六个喽罗,事后,师父抚掌大笑,直呼痛快”
钟若絮却不禁忧于形色:
“只怕就此种下祸根了,你们未免高兴得太早。”
任霜白七情不动的道:
“不错,我们高兴得太早了,第二天午间,人家已经找上门来,来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赌档真正的后台老板,号称‘崔剥皮’的崔颂德,一个便是崔颂德的拜兄——他巴结得活似老祖宗般的‘奇灵童’敖长青。”
惊噫一声,钟若絮道:
“我听说过这姓敖的,出身自滇边摩迦奇,长大后不守清规,因贪念红尘奢华而私下逃逸还俗,不仅私下还了俗,尚厕身黑道,多年来已形成气候,俨然为巨枭之流;闻说他的武功极其怪异狠辣,摩迦奇的佛性未尝感染到他,可摩迦奇的不传之艺倒让他学得了火候!”
任霜白颔首道:
“说得对,这个人的长相尤其特殊,十余年前,他应该已有三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却只若十三四岁的童子,身材短小细瘦,留一根冲天辫,着一袭绣有‘刘海戏蝉图’的花俏衫裤,满脸稚气,加以肤色白嫩细润,还真看不出他是个成年人物,要是不开口,谁都能被他骗住,那崔颂德和他站在一起,老得就像他爹”
钟若絮皱起双眉:
“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们虽只到了两个人,却必然有其仗恃!”
任霜白道:
“完全正确,他们临来之前,已经仔细盘询过我师父的功夫深浅,以及我的手底下斤两若干?问明白了,他们当然知道凭他两人的修为已足够十掏八攒,一朝动武,绝对是有赢无输。”
钟若絮问:
“你怎么知道他们事先经过查探?”
任霜白笑笑:
“是他们自己说的,其实便不用点明,师父和我也晓得其中道理;那辰光,崔颂德在地面上的恶名已然不小,敖长青更属大江南北的字号,我师徒二人,拿什么同人家去比?姓崔的一上门,就长话短说,吴学义的欠帐全须偿还之外,砸场子的赔补费用另加一万两银子,他们受伤的人自认倒霉,不用我们支贴分文医疗开销,然而,师父和我却得各断-手一脚以示谢罪!”
钟若絮忍不住叫出声来:
“这算什么条件?简直是逼人走上绝路嘛,是可忍孰不可忍!”
摊摊手,任霜白道:
“师父却一口应承下来,他拉我到后屋,诓他们说是搜集金银细软及找出房田地契,暗里是要我赶快逃命,我当然不肯,师父竟一下子冲着我跪下,流泪央告我:霜白呀,你要留得命在,将来还有个报仇的指望,如我们师徒死净死绝了,又叫准末报冤报仇?当年收养你的时候,你只记得你的姓名,你就忍心将你任家的根苗由此切断?”
钟若絮十指缠绞,目光迷眩而呼吸急促——似乎她已神游当年的现场,去到时光的轮回里了:
“快逃,霜白哥,你快逃啊”任霜白轻轻的,冷静的道:
“钟姑娘,钟姑娘,你别紧张,我是逃了。”
骤然一机伶,钟若絮有如从恍惚的梦魇中惊醒,一摸额头,已是满手冷汗;她苍白着面容,余悸犹存的道:
“刚才那一刹,我好像也在你们师徒旁边,可急死我了!”
任霜白接下去道:
“我拗不过师父,再则师父说的亦乃实情,仓惶下,我翻窗而逃,但没有逃远,又悄悄潜绕回来,藏在一丛矮树后窥视当场的情景”
钟若絮不安的问:
“你,霜白哥,你看见了什么?”
任霜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我看到他们正在杀戮我的师父;崔颂德用他的‘阴阳轮’,敖长青使他的‘白骨剑’其实,他们之中任何一个的功力都在我师父之上,尤其敖长青,修为更是超出我师父甚多,但他们却连手攻击师父,他们等于一片片、一块块的在活割我师父,直到我师父肉绽骨折,混身浴血的倒地断气而自始至终,我都不曾听到师父哼过一声,叫过一声!”
打了个冷颤,钟若絮呐呐的道:
“好惨霜白哥,你看得下去?”
任霜白声调僵硬:
“我看得下去,钟姑娘,我要逼迫自己咬着牙、硬着心肠看下去,因为,我要记住他们挥斩的每一轮、每一剑,我要看清师父的身上血肉是如何被切割、被分离,我要把师父痛苦的模样铭刻心里,要将他老人家临终前瞬息的容颜永印脑际,所以我一直看到最后,看到他们杀死我师父之后是如何恣狂得意,看到他们入屋搜刮财物的一举-动,我从头到尾都看尽了,看全了”
钟若絮直觉到后颈的毛发竖立:
“霜白哥,你,你没有事吧?”
任霜白道:
“我当然没事,钟姑娘。”
嗫嚅了一会,钟若絮才期期艾艾的道:
“有个问题,我想问问你”任霜白遭:
“请说。”
钟若絮的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堵塞着,暗哑而低弱:
“霜白哥,我注意到你在诉说你师父这段血淋淋的仇恨时,居然一点都不激动,一点都不悲愤,有如一个置身事外的第三者,我不明白,你怎能做到这个地步、又怎忍心做到这个地步?”
任霜白沉缓的回答:
“不用讶异,钟姑娘,当你决定对某一件事该怎么去办之后,只须坚持决心,执行到底,其他七情六欲的反应,皆属多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