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空

    周佳佳站在编辑部的大门外，望着张浩渐行渐远的身影，泪水从下眼睑慢慢涌上来，如同给空空的金鱼缸注水，一层层的水纹缓缓上升，直至饱满。在第一滴眼泪从周佳佳脸颊滑落时，张浩的身影模糊了。周佳佳伸出一只手，在眼前的空间里，这抻开的五根手指头，慢慢缩紧，直至拽成一个拳头。周佳佳把握紧的拳头收回来，在面前摊开，掌心里空空如也。自此，她终于确定，张浩彻底地消失了。

    周佳佳抬起一只手臂，用衣袖在眼睛上一蹭，衣袖上印出斑驳的泪渍和睫毛膏黑黑的印子，她也顾不了这些，鼻子抽搭了两下，转身往办公室走去。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她遇到了她的同事，她笑着跟同事打招呼的样子，仿佛刚才有一个她心仪已久的男士给她送了一捧鲜艳的玫瑰花一般。

    您说她坚强也好，逞能也好还是神经大条也好。她就是这样，知道不可挽回的事情，她宁愿让它们都过去，也不让自己过不去。埋头在一大堆文稿中的周佳佳那专注的神情，干练地处理事务的状态，谁能想到，上一分钟，她和她相恋了两年的男友分手了。

    下班后，周佳佳落寞的身影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现在内心里翻江倒海倾吴蜀的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宁在背后受罪，不在人前流泪。

    “亲爱的，我和张浩彻底完了。”周佳佳握着电话的手有点发抖。

    “我的姑奶奶，你这是怎么的啊。前段时间你不是说，你和张浩面前无法逾越的那条鸿沟已经被你一不小心就跨过去了吗？”钟颖说话的分贝很高，和周佳佳有气无力的声音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哪里能料到就在我以为张浩已经被我拿下，准备举杯庆祝，享受胜利果实时，我被我的骄傲给坑了。我一如既往地在他面前一副大女人的样子，一有争执我就毫不想让，连连紧逼，步步为营。我自认为，我精明能干，高高在上，至于他张浩，还不对我俯首称臣，一副崇拜我仰视我的模样。可张浩他不是那样的人，他说他需要的是一个妻子，是一个在他冷的时候能给他熬煮一锅热汤，在他感到孤独的时候，能陪在他身边说说贴心话的妻子；不是一个凡事好为人师，对老公呼来喝去，发号施令的自大狂，这样的我，他说他伺候不了。”

    钟颖在电话那头嘿嘿坏笑了起来“我看啊，换哪个男人都受不了一个大女人摆在家里。那些忍着的，多半是吃软饭的，要么就是跑到外面偷腥的。周佳佳同学，我告诉你啊，这是在有五千年男尊女卑思想的中国，你别美国大片看多了，就把自己当安吉利娜朱莉了。”

    “这场腥风血雨的爱情啊，就当是对我的当头棒喝吧。也许只有张浩在我的战场上壮烈牺牲后，才能让我渐渐领悟什么是爱情的真谛。”

    “嗯，我看没有错。姑奶奶，不过，我真替张浩冤屈的，别人好好的，怎么就成了通往你崇高而圣洁的爱情之路上的奠基石了呢。还整得这样鲜血淋漓，你死我活的。好了，宝贝，话说回来，你也不要伤心了，已经成定局的事情，你就是金戈铁马也追不回来了，还好还有姐姐我呢，以后的日子，就让我来好好安抚你那颗受伤的小心脏吧。”

    钟颖话音落地，周佳佳仿佛听到身体的某个地方咯嘣一声响，应该是有一道属于和张浩连接起来的神经断掉了。周佳佳在这咯嘣一声之后，仿佛电流过身一般，激灵地站直了，扔下手机，大呼一声：“重新活过来吧。”

    周佳佳今天读到的来稿，让她火冒三丈，文句不通就不说了，部分来稿还错别字连篇。现代文明催生了一大批光用键盘敲字，而不思考敲出来的字是否表达的是那个意思的人。正当郁闷时，周佳佳的手机响了。

    “佳佳，晚上出来一起玩吧。”

    “钟颖，你不要成天没有事就照着我的电话打。我这一大摞的稿件还等我看呢。”

    “看什么看！周佳佳，我问问你，你的人生中除了工作，就没有点别的事情了吗？张浩是怎么跑掉的？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就不能低调点，弱势点，小鸟依人点吗你？我看你今天是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让姐姐我好好调教调教你这个没有女人味只有办公室复印机油墨味儿的家伙。”

    “姐姐，好了，好了，我来还不成吗？”

    “乖！”

    这条街的路面是用鹅暖石铺成，街巷两边满布西式餐馆和酒吧，老外和时髦的年轻人，下班之后，喜欢到这里的酒吧坐坐，聊聊各自的工作和生活，顺便发泄内心的不满和愤怒。不时，你会看到有人端着酒杯在沿街的橱窗外面聊天，有浓浓的小资情调在灯红酒绿的街道上流转。

    周佳佳和钟颖在坐在吧台前。周佳佳点了血腥玛丽，她仿佛要把内心的那痛都化作这杯中的一片鲜红，然后将它们全部吞下。而钟颖点了天使之吻，从周佳佳的角度来看，这个平时呼天喊地的女人，今日点酒的这份细腻和暧昧，实属在装。不过，连钟颖都要装的场面，确实不多见。不知道待会儿会有哪位特别的人物出场，能让大妞钟颖都收敛起来。

    方子凯出现在周佳佳和钟颖面前时，周佳佳知道了，什么叫惊为天人，同时周佳佳也明白了钟颖的反常之举。方子凯一张国字形的脸，深邃的双眸有随时可以摄取人的魂魄的魅力，高挺的鼻梁坚毅，柔和的唇线有一种让人看了想要吻下去的冲动，他面部的每一条轮廓无不在诉说着，只有在欧洲上古世纪的神话里，才能演绎出这样的容颜。男人生得如此漂亮，也算妖孽啦。周佳佳这个自认不为美色所动只为打字机兴奋的女人，这时都有些心神不定，再看看钟颖，一双眼眸仿佛要离开她自己而长到对面男人的身上，花痴神态毕露。周佳佳用手肘撞了一下钟颖，钟颖一失神，端在手里的酒杯没有拿稳，粉红的汁液激荡着从杯子里溢出来，洒了她满手都是。

    “我说我的大美人，该不是我的出现惊了您的驾？那我可实在罪过了。”方子凯说话时，嘴角有一撇淡淡的笑。

    “方大艺术家，说哪里的话，主要是您大驾一光临，让我旁边这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实在把持不住，她这一抖，我也就跟着激动起来了。”钟颖说完话，丝毫没有要把目光从方子凯身上移开的意思，周佳佳在一旁怒火中烧，瞪着钟颖的眼珠子都快秃噜出来了。

    “哦，你看我倒给忘了，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位美女，是我的死党，周佳佳，在一家编辑部工作，成天对着电脑发呆，把自己都快憋成一部机器了。周佳佳，这是我们的大艺术家方子凯，他有一间自己的工作室，他的手工艺品，构思奇特，不落俗套，比他的长相还要让人惊艳。不过我看你俩人倒很有意思，一个是快要腐朽的老古董，一个则是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的英才。”一番话说得方子凯笑得前仰后合，周佳佳却几近崩溃的边缘。

    钟颖转身看着正蹙着眉头的周佳佳，对她扮了一个鬼脸，然后对方子凯和周佳佳说：“我那边还有个朋友，我去打个招呼，你们聊聊啊。”

    周佳佳欲伸手去抓钟颖，哪知道这丫溜得比泥鳅还快，周佳佳只好尴尬地笑笑，和方子凯并肩坐下来，心里想着：好你个钟颖，这演的是哪一出，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去再和你慢慢算。

    “听钟颖说你在编辑部工作？”

    “是的。”

    “那想必钟颖那丫头刚才说的不真实了。”

    “怎么？”

    “葛优演得那部编辑部的故事看过吗？那里面的人啊，一个顶一个的贫，要说你木讷啊，我看是她编排的吧。”

    “那可不是，钟颖这丫没事就爱编排我，这哪里是闺蜜啊，就是前世的冤家啊。”

    方子凯听完周佳佳一通闹骚后，哈哈笑了。原本尴尬的局面就这样打开了。后来，周佳佳和方子凯聊得很开心，甚至忘记了隔岸观火的钟颖。就因着这个，后来钟颖又把周佳佳一阵编排。

    一群人离去的时候，方子凯要了周佳佳的电话。

    “看来，方子凯对你有点意思哦。”回家的路上，钟颖坏笑着说。

    “我还没有跟你清算呢。弄个陌生男人在姐妹儿面前，自己却跑到一边躲猫猫，你这安的什么心？”

    “嘿”钟颖一声惊叹“你说说，你说说，我这是不是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我倒要问问你，周佳佳，你俩在那里聊得那叫一个活色生香，早把姐姐我遗忘在了十万八千里的穷乡僻壤，到头来，你还先发制人，倒打一耙，真是让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看我不抽你。”

    说罢，钟颖就抬高了手臂，作势要拍在周佳佳身上。周佳佳慌忙中抱头鼠窜，跑了一段，拦下一辆出租车跳进去，冲着钟颖大声吼：“谢谢你，我的好姐姐，这个有品又帅气的方子凯我要定了，你给我留意着。”

    钟颖腾出手来，扯下一只脚上的高跟鞋向周佳佳的方向掷出去“好了伤疤忘了痛，这么快就让你欲罢不能了！”骂完，踮着脚去拾起落在空荡荡的大马路上的鞋子，拦了辆车走了。

    周佳佳和方子凯开始了甜蜜的约会时光，彼此的感觉越来越好。方子凯的年龄比周佳佳大了好几岁，人也稳重，再加上是搞艺术的，身上总隐隐约约透着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他对周佳佳也很上心，每天保证一个电话请安问候，从周期上算，周佳佳虽还是在失恋的时间，可从情绪上看，却是拨开云雾见晴空的样子。

    一天，方子凯打电话过来：“佳佳，周末有空吗？”

    “有空啊，有什么安排？”

    “嗯，跟我爸妈见个面，一起吃个饭。”

    “跟谁？”

    “我爸妈啊，他们听说我交了一个女朋友，甭提多高兴了。你看，我也老大不小了，他们早盼着我带准儿媳给他们瞧瞧了。只是，我这小子一直不争气，就没让他俩在这事上少操心。如今，我在他们面前大大方方地提起交往的女朋友，他们乐的呀，仿佛破解了一个千古奇案一般。”

    “我我这”“佳佳，你千万别拒绝我好吗？”

    “呜，好吧。”

    为了这次和长辈的见面，周佳佳没少费心思。穿着打扮不能太过前卫让长者看着觉得不靠谱，却也不能不时尚显得土气，同时还要让长辈看着觉得端庄大方又不失女人味，她最终选择了一条酒红色蕾丝连衣裙，配一双5厘米左右的单跟鞋。

    当周佳佳在方子凯的带领下，推开包间门时，周佳佳有那么一分钟的时间，呆在了原地。她没有想到，一张大圆桌前围了一桌的男女老少，这是一家老小都来了。周佳佳想到刚毕业时，到编辑部来应聘工作的情景，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对面一排桌子后坐满了德高望重的业内专家名人，这么多年，她这个不会走捷径的人，硬是凭着自己的刻苦勤奋把这份工作做得小有成就。怎么今天这种悲壮感不由的升腾起来。真是考验啊。方子凯伸出手，扯了扯周佳佳垂在下面的一只手的衣袖，周佳佳方才走上前，在方子凯身边坐下。接着，她环视一圈满座高朋，然后在脸上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来，然后察言观色，并通过座位的次序，在心里对这一桌人的辈分称谓做了一个大致的猜测。

    “子凯，这就是佳佳吧？”一个中年妇女先开了口。后来佳佳得知，这是方子凯的嫂子。

    “看我，忘了介绍，这是周佳佳。佳佳，我给你介绍一下。”于是，方子凯开始对一桌的男男女女逐个带着周佳佳称呼了一遍。介绍完毕，方子凯的父母看着周佳佳，喜笑颜开的样子，佳佳心里八卦着应该是初战告捷吧。

    “好了，子凯，看别人姑娘来了，半天都还没有坐下来吃一口菜，你就别再啰嗦了，快给人姑娘夹菜。”方子凯的老爸看着方子凯说。

    “好嘞。”话音连同方子凯的筷子一起落了下来，转眼间，周佳佳的碗里多了一大片肥腻的酱肉。周佳佳那个痛苦啊，可她恁是在众乡亲面前，硬着头皮将这一大块肥不拉几的肉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子凯妈妈笑起来了：“瞧瞧这姑娘，多好啊，来来多吃点，多吃点，能吃身体才能好，身体好了，以后什么都好。”

    子凯爸爸瞥了一眼子凯妈妈，子凯妈妈收了声，转而招呼一桌子的人吃菜。这顿方子凯家的家宴就在一场场寒暄，嬉笑和相互夹菜的时间里过去了。饭毕，一大家子人，意犹未尽，一路欢声笑语着回家去。

    这晚，周佳佳留在了方子凯的家里。

    坐在方子凯卧室的床沿，佳佳的手划过铺在床上的大被子，丝质绵软。她捧起棉被的一角，贴在脸颊上，来回摩挲，淡淡的棉被的气息和方子凯身上的气息，佳佳的脸上露出了温暖甜蜜的笑。

    方子凯推门进来，转身关上房门，跨步过来，一个熊抱抱起周佳佳，在半空中旋转一圈，然后把她丢到床上，周佳佳的身体着床的那一瞬，有一个回弹，正好迎上方子凯的唇。

    时间如沙漏里的沙，点点滴滴流逝，累积起来时，才发现粒粒的沙已经可以聚成一座小小的塔。将近年末，周佳佳喜得一个几天时间的假期，她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方子凯，她希望方子凯能陪她出去走一趟。放松身心的同时，旅途是能增加两个人的亲密感和考验两人的情感的最好的方式，周佳佳觉得现在很多事情好像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只是还缺这么一次只属于两人的单独的长途的旅行。

    他们选择的地方是川滇交界处的一座小城。小城旁边有一片草海，已经是冬日的光景，齐腰高的茅草，呈现出了棕黄的颜色，苍茫茫地覆盖着一片海子，有些萧肃之感，但海依旧是瓦蓝瓦蓝的，头顶上晴空万里，耀眼的阳光照的人睁不开眼，光影投射到海面上，波光粼粼的一片。随草海一圈，建起了很多房子，如果是条件好一些的房子，多是建在草海边上，厅堂里和卧室有大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海子。要是在夏季，步出厅堂，坐在架在草海上的木板回廊上，可以脱掉鞋子，把脚丫放进海子里，那一种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感觉，可以让在憋仄的城市里紧缩了的心，寻到一种辽阔和清朗。

    周佳佳和方子凯选了一处地道的海景房，旅途的劳顿，让这两人挨床就睡着了。第二天清晨的晨光降临时，周佳佳慢悠悠地从暖和的被窝里钻出来，汲上拖鞋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阳光洒了她一身。她捧上一杯咖啡在手里，坐到房间靠海一边的飘窗上，草海美景一览无余。转身一看，方子凯还蜷缩在被窝里，他熟睡的面孔也透出一种温柔的美。周佳佳走到床边，坐在面向方子凯的一侧，怔愣地看着他。

    子凯睁开眼睛时，有一缕光线投射到他的眼里，光线里有一个黑影，背光而坐的周佳佳是一道剪影。在适应了光线之后，方子凯看到在光影抚摸中的周佳佳，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美。他伸开双臂，把周佳佳揽入怀中。

    “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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