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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褪尽铅华诉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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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捺住xìng子,缓缓道:“你仔细听我——酒楼中那个孩童记得么?他是峨嵋派最的弟子,一念咒,你当场现了形。而我只略微抬抬手,清风剑就收了你的魂魄。峨眉派里面高手成群,法宝成堆,rì后我肯定要回峨嵋山,你若跟我同去,岂不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红袖笑了笑,张开嘴,一运气,吐出鸽卵大的红珠子。她捏着珠子晃了晃,变作一枚红宝石戒指,塞入桃夭夭手中,道:“这是我修炼的内丹,已变成红石指环。以后我藏身其内。男子左手无名指与心脉相连,主人把指环戴到左手无名指中,你的阳气就能遮掩我的妖气,仙家的法宝咒语都不能伤我。似这等神不知,鬼不觉,任他龙潭虎**,红袖也能处之泰然。”

    桃夭夭虽未修习道术,但也读过《金丹大要》《铜符铁卷》等道家经典,知道内丹最难成就。无论世间的方士,世外的仙客,山中的jīng怪,虽耗尽毕生jīng力也鲜有成丹者。即使机缘巧合,获得金玉,仙花,灵芝作材料,也须经千万次内外培养,方可以真气凝结成形,其间稍有不慎便前功尽弃。故此内丹珍贵,修炼者往往视比xìng命更重要。

    此刻红袖献出宝物,绝无半吝惜的神sè,其意至诚,正合“将全副身心交托主人”的誓言。桃夭夭内心震动,方知浪言媚态的背后,竟藏着孩子般天真的xìng情,感念至此,更不愿让红袖冒险了。把红石戒指递还给她,笑道:“你自己泰然了,也得替我想想。峨嵋派门规那么严厉,查出我收了狐狸当丫鬟,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红袖道:“峨嵋派大祸临头,很快要完蛋啦!主人何必跟他们瞎搅合?依我看,趁早溜之大吉。也不用回峨眉山了,咱们畅游天涯多好玩!我眼光好,给你物sè几位才貌绝世的主人娘子……”

    桃夭夭打断话头,问道:“你峨嵋派有大祸,此话怎讲?”

    红袖道:“这本是妖界的秘密。如今我身属主人,再没什么秘密可言——自古华夏山河毓秀,无数生灵修养天xìng,演化为身怀神通的jīng怪。然而妖怪神通再大,也须先修得人身,六根齐全后才能羽化成仙。所以妖类历来以人仙为尊,接受各山仙家的管辖。峨嵋派不是有个‘诫妖令’么?四川的山jīng水怪无不恪守此令。可惜啊,东海妖皇即将进攻中原,玄门正派的好rì子快到头了。最近巴蜀妖怪时常作乱,早没把峨嵋派放眼里了。”

    桃夭夭想起蚕娘子也曾提及‘妖皇’,感到事关重大,皱眉道:“东海妖皇?很厉害么?”

    红袖道:“我不知道,据我nǎinǎi的nǎinǎi的nǎinǎi讲。妖皇座下有四大魔王,什么御天龙,双身九尾龟鼋,鬼伯,赤睛大鹏鸟,分别统驭‘东南西北’四方魔怪。古时大禹治理山川,将妖皇逐出华夏,四方天地始得清宁。那妖皇率众魔潜伏于东海圣水宫,时刻寻机反攻。隋末天下混乱,妖皇远赴西域大兴魔道,却被峨嵋派祖师紫元宗击败。从此妖皇和峨嵋派结下深仇。二十多年前,峨嵋派曾大举进攻圣水宫,企图剿灭妖魔。哪知内部发生了变故,一战之下几乎全军覆没。这件事各地妖怪多有传闻,峨嵋派耻于言败,新收的弟子反而没听过。”

    桃夭夭道:“峨嵋派全军覆没?”

    红袖笑道:“那当然,老一辈高手所存无几。乱尘大师急yù重振门派,这才拼命招揽青年弟子。要不然啊,主人怎能混进……哎呀,我不是贬低主人,实是早先峨嵋派收徒极为严格,哪象现在这般宽松?妖皇的本领怎样,我没见识过,反正凭眼下峨嵋弟子的能耐,峨嵋派是‘rì薄西山,气息奄奄’,迟早死翘翘也。”

    桃夭夭忧sè凝重,担忧雪的安危,思量“倘若真如其言,那么覆巢之灾,焉有完卵?雪xìng子刚烈,多半要跟峨嵋派同生共死。唉,赶快收了白露坪的妖物,回去跟凌波大师姐商议,让大家先躲避劫难…….”念及于此,再瞅了瞅红袖,心想“捉妖须得从速。我带着清风剑和子午锁魂匣,稍不留神又收了狐狸,如此纠缠必然误事,找个借口撇开她罢。”

    他打定主意,问道:“红,你当真愿意作我的丫鬟?”

    红袖听他称呼亲密,登时大喜,连连头。桃夭夭道:“好,昔rì禅宗二祖慧可想拜达摩老祖为师,在雪地里跪了三rì三夜。达摩祖师见慧可志诚,才收他当徒弟。咱俩一个是人,一个是妖,古语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也要严格考验才稳妥。”

    红袖当即屈膝跪地,道:“嗯,意思,我跪两个月也没事!”

    桃夭夭忽觉愧疚,实不忍欺骗她,提了木桶低头往客栈走,道:“我回客店等着,三天后再来。你若感觉太辛苦,尽可自行离开。”

    红袖道:“我才不走呢!只是我不在身边的话,有件事主人须得多提防。”

    桃夭夭问道:“什么事?”

    红袖道:“妖皇为筹划攻势,派了许多探子潜入中原,专门探察正派弟子的行踪。你记得酒楼唱曲的那个秦五么?那人眼神散乱,气sè昏茫,却能识破我的原身,显是法力超绝的高手。他既非妖怪,也不象仙人,多半与妖皇有关系。主人如遇见秦五,还是及早避开为好。”

    桃夭夭听她语意关切,心头一酸,忙加快脚步,逃命似的跑回客栈。陆宽和唐多多酣睡正浓。桃夭夭坐倒床头,失魂落魄的,仿佛经历了几百年的生死轮回。

    rì暮时分,那两人起身吃饭,桃夭夭打起jīng神强装无事。谈及酒楼里的奇事,陆宽听遇到了狐妖,不由悚然失sè。桃夭夭胡乱扒了半碗白饭,找热水冲了身子,随即躺倒歇息,辗转反侧到深夜,脑子里全是红袖的笑颜。仅仅相处半rì,他自然不会对狐狸jīng生出情意,但红袖那种刁钻调皮神情,谈论诗词的腔调,古灵jīng怪的举止,象极了他记忆中的某个人,那个难以忘记,却又竭力逃避的影子…….

    为何离家漂泊?为何傲世狂放?又为何静夜独叹?月光莹莹洒向千家万户,每户人家都有故事,每颗心灵都有衷曲。天地同辉,人心各异,世上最难的事,莫过于找到心弦共鸣的知音。桃夭夭回忆往rì的凄凉,郁闷,屈辱,种种苦楚痛到深处,眼前又浮现出雪的身影,渐渐化作皎洁月sè,仿佛能够消融所有的烦恼。想着,念着,愁绪释然,桃夭夭含笑而眠,不知不觉中,已将那断肠销骨的“情苦”招入膏肓。

    第二天清晨早早起床,三人漱洗用饭,仍雇两辆大车赶路。唐多多昨rì滥饮,半途中宿酒发作,抱着脑袋打滚哭闹,一会头痛,一会作呕,一会骂两个笨蛋欺负他。弄得桃陆二人无所适从。车夫数次勒缰查看情势。短短几十里的路程,骡车走走停停,次rì下午到了兴文县。陆宽下车买了大包糖果,将那些蜜饯,杏仁,糖豆,流水般塞进唐多多嘴里,慢慢才让“师兄”安静下来。

    桃夭夭捉妖心切,问明白露坪的方位,即刻动身前往。陆宽也想快把事办成,抱着唐多多相随而行。三人往东走了七八里,阳关道变成黄泥路,地面愈渐崎岖,回望来路,却见半轮夕阳恹恹的垂挂天边。

    此刻已近酉时,暮sè渐浓,路中时有回家的农民经过,看见桃夭夭他们微笑招呼,神态颇为随和。桃夭夭暗自奇怪,对陆宽道:“如果真有妖怪作祟,老百姓怎会这样镇定?遇到陌生人毫无戒备,有蹊跷啊!”

    自从酒楼遇妖后,陆宽杯弓蛇影,看什么人都象是妖jīng,凛然道:“贤弟所虑极是,咱们要多加心。”睁大眼东张西望,把唐多多举到胸前。每当有人走来,立刻催促师兄念“摩诃降魔咒”,念完往唐多多嘴里塞糖果作为奖励。唐多多坐享甘饴,“降魔咒”难免念得偷工减料。

    片刻间天黑了,前方灯火稀疏,零星散布着百十间草房,看来此处就是白露坪。桃夭夭走到村口的草屋前,轻叩柴扉,道声打扰主人家,外乡客恳求宿夜。

    一位大娘打开柴门,胖乎乎的和颜悦sè,将三人领进屋内。桃夭夭再三叨扰,大娘两手在围裙上揩了几下,爽朗的笑道:“谁还背着房子出门呢?你们读书人恁般多礼。”一边搬凳子请客人坐,一边张罗晚饭。

    桃夭夭轻扯陆宽袖子,悄声道:“虽农家好客。但他们正受妖怪的侵害,怎能这般若无其事?其中必有缘故。”陆宽闻言紧张万分,抱起唐多多对准大娘,轻轻拍他屁股。这是“念咒”的暗号。唐多多早念烦了,嘟起嘴巴哼哼卿卿。

    大娘见状诧异,凝目打量唐多多,惊道:“这孩子脸sè好难看,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么?咦,你俩是他什么人?”桃夭夭本想编个谎敷衍过去,转念想起跟红袖讲的那番做人道理,冲口道:“我们是峨嵋派弟子。我姓桃,他姓陆,孩叫唐多多,是同门的师兄弟。”将近rì的饮食见闻大致讲了,至于狐妖作怪,红袖拜主等事,料想惊世骇俗,也就略过不提。

    大娘显是普通农妇,对“峨嵋派”全不在意,皱眉道:“给孩儿喝白酒!有这样带孩子的吗?你们作师兄的真是胡来,还给糖吃,等着罢,夜里不吐得昏天黑地才快!”满脸嗔怪,若是熟稔的子侄辈,只怕当场便要责骂。

    唐多多嘴巴微扁,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伸开手臂叫道:“nǎinǎi,要抱抱……”

    大娘更是怜惜,摸了摸孩子的脑门,道:“乖孙儿,你两个哥哥做事马虎,不理他们,nǎinǎi自个儿疼你!”唤出两个蓬头少年,吩咐去溪边摘些藤根,野菊,牛蒡来,煮热了当作化食的药汤。两少年领诺出门,顷刻回转灶房,将草药放进米汤里煮,随后端了掺糠的干饭,就着半壶苦丁茶,蹲在堂屋的墙角边吃喝。乡村少年不拘礼节,也不理会外客,自顾自的谈笑。

    又过一阵,大娘的儿子从田间回来,见家中有客,连忙抹桌子摆饭,招呼桃陆二人就座。交谈中得知男子叫张富顺,原籍陕西绥德,八年前逃荒入川,因见当地风调雨顺,民风淳厚,遂全家定居于此。桃夭夭称其为“张大叔”,弯腰作揖,多谢主人家热情款待。

    张大叔笑道:“算起来我家也是外乡人,常年受乡邻们关照,大家可没计较报恩。再乡下穷地方逢年过节才有肉吃。几碗粗糠填肚子,哪里值得道谢?哥莫客气。”

    谈话间,大娘端来大盆菜汤,热腾腾的白气从盆中冒起。草屋暖意融融。桃夭夭捧起碗筷,低头扒拉饭粒,瞥见门槛上蹲着一个清瘦老汉,正探头探脑的朝里张望。

    此刻正值深秋,黄昏的湿气yīn冷刺骨,而那老汉只穿褂,两条胳膊赤jīng裸露。桃夭夭暗自留意,看他右手握成拳头,左手从中掏出两颗干胡豆,扔进嘴里咬的“嘎崩”响。桃夭夭微感吃惊,寻思老者白发苍苍,容颜衰迈,而牙齿坚硬赛似壮年人。一念未几,门外“扑簌”飞来三只鸽子,跳上老汉膝头,轻啄他嘴唇间嚼碎的豆屑。

    张大叔忙道:“他是此间村长许老爹,打铁的铁匠,浑身比铁板还硬实,闲时喜欢养些禽鸟,待人最是和善。许老爹,吃过没有?特意来瞧两位哥的么?”许老爹哼了两声,并不应答,眼光只在桃夭夭身上转悠。

    这时大娘端着碗走近桌旁,呼喝两个孙子:“老大,老二!傻愣着干么?那孩的药熬好了,照料他喝药!”

    唐多多最怕生病吃药,耳闻言语不对,晃晃脑袋要使出隐身法术。大娘算定顽童耍滑头,向旁边使个眼sè,老大老二左右按住。眼看灌药势成必然,唐多多只顾拼命挣扎,杀猪似的叫嚷,两只手乱抓乱扯。大娘有不耐烦了,转头对桃夭夭道:“喂,你们当哥的,也来帮把手啊。”

    桃夭夭应声靠近凳子,正待扳住唐多多的肩头,不防被他一把抓扯腰间。行囊扯开,里面的东西掉落地面,只见衣物,干粮,铜钱诸般零碎中间,一朵蓝sè花随风抖瑟。

    那老汉霍地起身,喝道:“凌波的‘移星茱’,你们真是峨嵋弟子!”

    桃夭夭经他这么一喊,记起花是凌波大师姐所赠,给村长的信物,原来花名如此怪异。再看花朵已摘下数rì,仍然颜sè鲜丽,枝条葱嫩挺直。

    老者缓缓走进屋中,蹲身拾起花,神sè既凄伤又兴奋,端详半晌,将花塞进口中,鼓腮嚼了几嚼,“咕隆”一下吞咽落肚。

    陆宽心头发毛,道:“他……他怎么吃花啊?”

    老汉纵声长笑,又叫道:“好,好啊!尘霜半世功与过,换来三rì旧容颜!”嗓音宏亮如打雷,震得屋梁“簌簌”落灰。几只鸽子察觉异样,一齐振翅惊飞。老汉迈步追出,轻飘飘的宛如乘风踏云。屋里的人不约而同冲到门口,抬头仰望,月sè中黑影飘忽,那老汉腾空飞行,东一抓,西一摸,将三只鸽子尽数揽进怀中。

    众人惊骇莫名。唐多多亮开嗓门,冲着老者大念“摩诃降魔咒”。老汉步态轻灵,从空中径直走向草屋,道:“很久没听到降魔咒了,想当初,还是我教会凌波念的。”抚mo怀中鸽子,叹息道:“蒙鸠野xìng未除,差被惊了魂。只怪我xìng急,当着凡人服食仙草。”

    桃夭夭听他提到“蒙鸠”,心念微动,定睛凝视那“鸽子”,发现羽毛洁白莹润如锦缎,脑中闪过《荀子》里的文字“南方有鸟曰蒙鸠,以羽为巢…….风至苕折,卵破子死。”又记起北宋黄庭坚感怀孤苦,所作《独宿》诗有云“永怀玉树埋尘土,何异蒙鸠挂苇苕。”暗思蒙鸠生xìng怪异——chūn天以羽毛筑巢,秋天必被大风吹坏,年年复复,永无悔意,正是命运多舛的不祥之物,怎么还有人jīng心饲养?再念及蒙鸠“无家可归”的结局,桃夭夭恻然伤感,只觉许老爹凄冷的笑声中,包藏着许多辛酸。

    张富顺颤声道:“许老……老爹,你,你会腾云驾雾,你是神仙吗?”许老爹走到草屋前,灯光照亮他的脸,只见面容依稀,神采焕发,皱纹与白发荡然无存,哪是什么“老爹”,分明是个三十多岁的jīng壮汉子!

    这时村里狗吠四起,各家灯开门,探看这边的动静。“许老爹”喊道:“我在张富顺这儿招待外客,没什么大事。大伙儿歇了吧,明天早起干活。”众农户耳闻村长发话,都放了心,转身回家睡觉。许老爹拉了众人进屋,关好了房门,郑重道:“富顺,今夜的事千万别跟乡亲们讲,否则白露坪再无宁rì,你们也休想安稳过活。”

    张家四口人瞠目结舌,只是头。桃夭夭憋了满腹的疑问,忍不住道:“许……许前辈,你跟峨嵋派有关系么?”

    “许老爹”惨然一笑,道:“不错,我真名叫许青铉,早先是峨嵋驭兽门首徒,如今是峨嵋派的弃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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