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宽听怪人自称峨嵋“弃徒”,脸上露出疑惑之sè。许青铉瞅他两眼,道:“你们别害怕,我虽已被逐出门墙,但矢志未改,这没用的残躯,早晚要为峨嵋粉身碎骨。”
他语调平淡,却隐然有种忠直的豪气。桃夭夭深为感佩,一边收拾行囊,一边安慰道:“张大叔,大娘,许前辈绝非妖邪。他多年隐匿身份,想是有难言的苦衷。”
陆宽慢慢坐回凳中,暗想“贤弟xìng情耿直,讲话太武断。咱们跟这姓许的初次相遇,怎知他的底细?他处心积虑装成老头子,恐怕连姓名也是假的。”唐多多见经此一闹,再没人逼他喝药了,对许青铉倍生好感,连称“许老爹”是好人,不是妖怪,否则早被“降魔咒”吓出尾巴了。
众人神情各异,而那许青铉坦然自若,似乎早已习惯旁人猜忌的目光。他放开手中蒙鸠,目送怪鸟蜷缩于墙角,默然不语。
张富顺挤眼努嘴,示意大娘和儿子躲进里屋,倒了杯热茶,放到许青铉跟前,勉强笑道:“许……许…..咳,我们白住了多少年,竟没认出活神仙,呃…….你岁数也不大,我,我还是叫许老爹吧。”
许清铉道:“你叫我许老爹不吃亏,我是前朝生人,今年一百三十六岁,外表瞧着年轻,实为刚才服下仙草所致。”
众人闻言骇然,露出难以置信的神sè。张富顺两个儿子年少好事,斜身趴住门框,从里间探出头张望。
许青铉续道:“止观法界是峨嵋仙客成道的圣境。那里一草一木,皆为神物。其中‘移星茱’能令真气重生。我离开峨眉时散尽全身真气,数年间老迈不堪。今rì服下仙草恢复神通,jīng气完足,自然变回身强力壮的模样。”他口中解释,表情落寞,殊无半喜sè,抚膝叹道:“凌波已能进入止观法界修炼,真是后生可畏。重振峨嵋的重担,大约要指望她了。”
陆宽挨近唐多多,悄声道:“这人口气好大,师兄,他真是峨嵋派里的前辈吗?”
唐多多才五岁,对于同门师兄师姐,多半只识其面不知其名,如何认得本派前辈?当下起劲儿的摇头。许青铉并无多言,从腰带中掏出一条白布条,展开放在桌上,只见布条里写着两行字——
“铉叔尊鉴:今有桃陆二君拜山求仙,余意试其志量,特遣两人赴白露坪降妖。若得其便,偏劳设法辅成。”落款是“凌波顿首”。文句虽简短,语气极为恭敬。
许青铉道:“自我驯养蒙鸠成功后,常常纵鸟北飞,期望鸟儿代我多看几眼峨眉山。半年前蒙鸠飞回,我发现鸟腿绑着布条,却是凌波的亲笔信,嘱咐我好好保养身体,待时机成熟重归师门。呵呵,老夫罪孽深重,此生休想重返峨嵋,凌波虽然xìng子宽仁,也不敢违背门规,只是画个饼子安慰我这孤魂野鬼罢了。”
他伸手一揽,将白绢收入怀内,接着道:“从那时起,我经常借助蒙鸠传书,向凌波打听峨嵋派的近况。前天她传来此信,让我帮新收的弟子捉妖怪。嘿嘿,老废物还能降妖?太看得起我啦…….但细读信里‘若得其便’几个字,令我好生纳闷。若得什么便,能够帮忙捉妖?今rì方知,凌波这丫头鬼jīng灵。她托你们带来‘移星茱’,意思让我服用后恢复元气,三rì内消除白露坪的厄难,也帮助你们完成入门的试炼。”
桃夭夭道:“三rì内除妖,那么三rì后怎样呢?前辈仍会真气尽失?”
许青铉淡淡一笑,道:“兄弟思路敏捷,有些资质。‘移星茱’长成时通体呈纯白sè,凌波给我的那颗sè泽青蓝,品质幼嫩,神气尚未发足。只令元气暂时复原,三rì内我仍会变成废物老朽。嘿,峨嵋叛徒须废掉全身修为,终生不得再入山门。凌波想出这个法子,实是权宜之计。”
桃夭夭恍然大悟,暗忖“我和陆宽屁本事没有,哪能对付妖魔?先前雪还当大师姐故意刁难,白白让我们送死,岂料她暗地里早作了安排!——峨嵋弟子碍于门规不能帮我们,所以大师姐请峨嵋派的弃徒援手,咦,既有稳妥的法子,她为何不早告诉雪?”转念一想,顿时明白“我们若知此行必然成功,由此萌生惰意,那还有什么意义呢?大师姐所指的‘考验’,其实是测试我们的胆量,如果中途畏缩,品xìng的高低自然分明。”
念及此节,不禁对大师姐佩服得五体投地,又想到“这位许老前辈气度磊落,怎会是峨嵋叛徒?嗯,内中详情慢慢的弄清楚。假如许前辈没有十恶不赦的大罪,我可要投桃报李,尽全力助他重回峨嵋派。”
陆宽看了凌波的手书,寻思法宝随身,又得强援相助,捉妖还不易如反掌?他满腔欢喜,凑拢套近乎:“许前辈,您是仙家高手,如何屈尊作庄子的村长?”
许青铉喝了口茶,道:“十年前我流落此地,恰逢恶霸横行乡里。我虽没了法力,武艺倒还使得,寻常二三十人不能近身,一顿拳脚将恶霸打跑。乡民感念保境之功,推我为耆老。兴文县县令闻讯传召,要参我当乡里的保长。老夫宁可打铁度rì,养鸟遣闲,不愿为官府卖力。但此后乡邻们有事都找我裁夺。天长rì久大伙儿喊顺了嘴,送了我这非官非民的衔头。”
这时氛围融洽,众人重回堂屋待客,望向许青铉的目光中,交织着敬重和好奇的神sè。张富顺连称自己有眼无珠,错把真龙当泥鳅;两个儿子满面兴奋,嘴里嘀咕不休;大娘收拾饭桌,道:“咱家刚到四川那会儿,各地正严查流民,全仗许老爹劝服村里的甲长收留,我们娘儿**才能安身活命。这些年怎么样?大家都看在眼里,许老爹心里装着老百姓,办事行得正,讲话摔得响,比那些官家差役强千百倍!”
许青铉抱了抱拳,道:“富顺,老妹子,两个大侄子,拜托拜托,今晚的事切勿泄露给别人,只当是报答往rì的恩惠罢。”
陆宽赞道:“老前辈大仁大义,更难得虚怀若谷,行善不计报偿。”
许青铉瞅了他两眼,道:“要成为峨嵋弟子,须是德才兼备的贤士。看你哥言谈轻浮,好象没什么德行。莫非是名门之后?要不凌波怎会派你们前来?还特意嘱托我相帮。”
陆宽红了脸,道:“晚辈姓陆名宽,这位名叫桃夭夭,均是良家子弟。因先父和乱尘大师……”唐多多抢过话头,叫道:“我叫唐多多,我大哥是唐连璧,风雷门的美男子!全峨嵋派的师姐都这么夸他呢!”
许青铉面sè稍和,头道:“连璧那孩子我认识。唐门遭遇惨祸,他是……”话没完,忽而象想起了什么,盯住桃夭夭,道:“你,你叫桃…..桃……”
桃夭夭道:“让许前辈笑话了,晚辈叫做桃夭夭。”名字被人取笑是常事,他早已习惯,也不太难为情。
但是许青铉却没有笑,皱着眉头反复念叨“桃夭夭”,脸sèyīn晴变幻,抬头问道:“是你爹取的名,还是你娘?”
桃夭夭道:“我……不知道,我自幼和我娘相依……”
许青铉道:“那你爹呢?”话音已经发颤,右手端起油灯,借灯光端详桃夭夭的脸。刹时气氛凝重,众人望向桃夭夭,瞧他脸上究竟有何怪异。
桃夭夭微现窘态,道:“我出生前爹就死了。老前辈打听这些干嘛?”
许青铉怅然若失,念叨:“死了……死了……真的死了?”忽道:“你娘的闺名,是不是有个‘瑶’字?”
桃夭夭大吃一惊,霍地跳起,道:“你,你怎么知道……”旧时母亲的闺名是自家**,除非至亲好友,绝少向外人透露,作儿子的更须刻意避讳。大诗人杜甫因母亲名“海棠”,平生不做海棠诗,礼法谨然,由此可见。当时桃夭夭惊疑不定,忽见许青铉站起身,嘴里嘟囔:“阿瑶,阿瑶,是,是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儿子,难怪凌波这般重视……”
“当啷”一声,油灯掉落桌面,许青铉掩面掉头,拉开门板夺路而去。三只蒙鸠“咕咕”啼鸣,也随主人飞入夜sè。桃夭夭疾步冲到门口,急道:“许前辈!快回来,我有几句话请教!”
天空银蟾皎皎,四周没半个人影,蓦地凉风拂面,送来许青铉苍凉的嗓音:“贤侄无须多言,请暂歇一夜。明rì降妖,老夫舍命相助。”桃夭夭愣了片刻,转身走回屋中,暗想“他称我贤侄,那定是我父母的故交,为何这般惊慌而去?”
他怏怏的坐回桌边,回忆往rì和母亲的言谈,何曾提到过姓许的亲朋?陆宽朝外张望,嘀咕道:“阿瑶?闺名叫得这么亲热,老相好么?……”
桃夭夭抬起头,脸sè发青,道:“陆兄!你什么?”
陆宽自悔失言,忙道:“贤弟别误会,我是许老前辈,呃,他是令堂的老朋友……”
桃夭夭双肩微微发抖,似乎强抑怒火,实际内心惶恐万分。他自没了爹,大人们他是遗腹子。但每当跟同龄孩子打闹,却总被骂作“野种”“私生子”,此恨刻骨,历久弥深。今晚听闻许青铉道出母亲闺名,忽而想起母亲素有美名,年轻时倾慕者必多,儿女情事难免错综纠葛。那许青铉慌态中满含羞愧,称呼“阿瑶”口吻亲密,连陆宽也瞧出端倪,其中隐情又何须深究呢?
越想越郁闷,桃夭夭垂着头发呆。张家几口人浑然不觉,仍议论今夜的奇遇。不多时唐多多困了,大娘将他抱入里屋安睡,返身回来接着聊天。老少三代谈兴愈浓,从初来白露坪,讲到蒙受许老爹的照顾,又他身怀仙术,定是天神转世。
桃夭夭不愿再谈此人,岔开道:“张大叔,我们此来专为捉妖的。这儿出了什么妖怪?你能讲讲么?”
张富顺道:“这件事来话长。咱们这里盛产丝料——用乱丝织成的料子,拿去县城卖给布匹店。平常男人忙农活,婆娘们cāo持家务带孩子,织布洗布的活计由姑娘来做。沿着大路往西有条白水河,就是洗丝料的地方,姑娘们白天纺织,太阳落山后洗布料,一向来去平安。两个月前村后王大成的二女儿到河边洗丝,一去便再没回家。从此隔三差五的丢失人口,全是各家未出嫁的闺女。”
大娘道:“真叫‘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哩。沿河上下方圆几十里找遍了,头发丝也没找着。”
老大接口道:“官府派捕快查案,差官来了只管吃喝要钱,混账够了拍拍屁股走人。后来村里张端公白水河妖气重,大概是妖jīng作祟。大伙儿请法师驱邪,邀得泸州松鹤观的黄天师出山。结果河边守了两天,妖jīng没捉着,一发连黄天师也踪影全无。”
大娘又道:“女孩儿仍是接二连三的失踪。若叫她们别去河边吧,丝料不洗会打结坏掉,如今又卖得起价,若没了此项进帐,明年青黄不接时怎么办?‘开chūn断粮,熬断肝肠’,眼下秋收农忙,汉子媳妇们都要下田割麦,没奈何,为了全家的生计,只好让女儿们行险。近些rì子她们成群结伴,趁大白天干活,倒也再没出事。可以前丢失的姑娘怎么办?那可是十多条人命啊!”
她口中絮叨,望向墙角的红木箱子,叹道:“那里面装着新娘子的衣裳,本是给隔壁杨三妹做的嫁衣,未得一试,三妹就出了事。唉,多好的闺女,我家丝料全是她帮着打理,可怜……”喉咙里呜咽,眼圈微微发红。
众人轮番讲述,只道乡邻的遭遇何其不幸。桃夭夭纳闷,问道:“既然遭受了祸害,为何倒象没事似的?我们来时遇着几位乡亲,还笑呵呵的打招呼,全无忧苦神sè,莫非他们家中没丢女儿?所以不愁?”
张富顺摇头道:“村里农户都沾亲,一家丢女儿全村着急。哥如果早来半月,看到的就尽是哭丧脸了。最近几天大家高兴,是因为…….”
老二抢着道:“是因为萧花神要来抓妖,咱村的灾祸算是化解了,那些女孩子很快便能回家,大家还有啥好愁的?”
桃夭夭奇道:“萧花神?那是什么人?”
老二呆了一瞬,大为忿然,道:“咦,你活这么大,萧花神也没听过?”
张富顺忙道:“乡下娃子村野嘴刁,哥莫怪。但提起‘萧花神’的大名,天底下的穷人那是无所不知。”
他坐直腰板,眉间神采飞扬,讲述道:“早先黄河两岸遭灾,老百姓年年走西口,奔关外,天南海北到处流浪。不知从何时起,民间出了位‘萧花神’,那里有灾情,那里便有他的救济,或是钱粮,或是器物用具,总能及时送到灾民手中。百姓们得以安居乐业,无不感念萧花神的恩德,奉为万家生佛。连孩子的歌谣里,也有颂扬萧花神的字句呢。”
老大接着道:“听村头贩货的江货郎讲,前年朝廷发兵征讨岭南蛮子,几百辆运粮的车子从湖北出发,不知怎地却运到了苏北,救济了当地闹粮荒的饥民;还有浙江陈总督的‘千秋纲’,三十多万两的金银珠宝哟,原本送往京城他老丈人家,半途却被散发给安徽的穷苦农民。这些事全是萧花神做的。官府没处拿办,又追不回钱粮,只好‘哑巴打落牙齿,苦水往肚里吞’,单是咱们老百姓得了好处。”
大娘道:“别的我不知,亲身经历的事可假不了。前些年白露坪闹瘟疫,得病的人周身生疮,皮肉烂的露出骨头。全仗萧花神送的灵药,村里百十口老幼才死里逃生。”
她挽起衣袖,现出胳膊上斑斑的旧疮疤,以示所言属实,又道:“曾有陕西亲戚来我家探门,讲起老家光景,黄河修堤工程得到萧花神两百万银子的资助。河道总督林崇泊大人也是大清官,使用善款不徇私,慢慢的水患根除,每年chūn天再没人逃荒了。唉,要是萧花神早些施恩,咱家也不致流落他乡。”
张富顺道:“您老是鸡蛋里挑骨头。人家无量功德,倒换来您几句埋怨。”大娘略显惭sè,打个哈哈,连称自己老糊涂。
桃夭夭听他们的起劲,心里半信半疑,沉吟道:“嗯,看来萧花神是位仁侠君子,他出身豪门么?竟有普济万民的能力?”
老大道:“这话来可怪了,怪就怪在从没人见过萧花神,连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发是‘包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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