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坐在轮椅上,抬起头,看着前面的屋顶,呆呆的出神。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是呀,结婚了吗?”我在心里说。
(五)
“老师,身体还好吧?”晚上七点半,陈茹来了。她一进门就一把抓住我妈,亲切的询问着。
“好,好。”妈妈一边说,一边眯着眼看着陈茹。
“要不是看到长虹,我不知道您回来了。”陈茹说道。
“啊,陈茹呀,你变多了,八年前你还是个小丫头,窄一见,我还真认不出来哩。你爸爸、妈妈好吧,唉,我们也有十多年没见了。”
“是呀,老师,你看我也老了呀。”陈茹接过妈妈的话,说:“她们都好,比你们”突然停住了,感觉这样说不好,眼光停留在妈妈的脸上。一会又说:“老师,我真的很想您,就是太懒了,没能去看您!”
“傻丫头,说哪儿呀,只要你还记着我就行了。”妈妈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知道,妈妈又想起往事,但很快并控制住了。又说:“工作还好吧?”
“还好,老师!”陈茹回答道,声音淡淡的。
“好好工作啊!陈茹,长虹和你在一起,还要象从前那样帮助他。”妈妈的话有些低沉,却满含着期待。不过她可能意识到这样说不好,又带着喜悦的表情说:“可不能再帮她偷看小人书啊!”“老师!”陈茹的脸红了,眼睛不敢正视妈妈的脸,说:“长虹很好,我晓得的。”
她们俩聊着,我插不上一句话。当然,我也不想打扰她俩。我就站在那呆呆地看着,呆呆地听着,连茶也忘了泡。看着她那俏丽的脸蛋,我感到无比的快乐。
“老师,我还有事,走了,过几天再来看您,您休息吧。”陈茹站起身来,说到。
“怎么来了就走啊?坐坐嘛!”妈妈很是留念。
“来就走,怎么,这么急?”我也连忙说。
“我还有事,老师。长虹,以后在一起工作,整天在一起的。”她朝我婉尔一笑。
“真要走?”妈妈有些舍不得,但她知道不可以再留了。“长虹,你送送陈茹吧。”
“不用送,长虹你忙吧。”陈茹说着从随身背着的包里拿出几包东西。“老师,我没有上集买,这是家里现成的,你喝茶就着吃吧。”
“你来就最好了,还带东西。”妈妈有些激动。
“老师,你歇着,我走了。”她和妈妈挥挥手,走出门,我也跟出门。“不用送。”她说。我说:“走吧。”就起先走了,她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从我家到市区要走约一公里的路。这是一条才修的水泥路,路灯还没有安装,路上只有淡淡的月色。我们在树荫下并肩走着,象陌生人一样,都不说话。其实,我有很多话要说,只是不知说什么好,从何说起。说同学时代的快乐,说农村劳动的艰辛,说被人仇视的悲惨,都没有意义了。说我心底的如何启齿?我极力走着平稳的步子,不时地看看左右前后,或是哼一下鼻息,以此来掩示我内心的矛盾。她呢,同样沉默着,头低得几乎不能再低,象是霜打的幼苗,手上的提包搭在膝盖上,脚步很轻,没有一点力量。我百无聊赖的抬起头,看看天上,月亮还是一弯银牙,黑色的天幕上钦满了点点繁星,嘲笑着,怜悯着,眨着眼睛。
“陈茹?”我终于忍不住了“你这几年怎样,什么时候到公司的?”
他没有回答,还是朝前走着,象是根本没有听见。
“怎么说呢?”又走了一段,她才说,声音低沉,很是凄凉。“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反正”她靠在一颗树上,不走了。
我站在她的对面,默默地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她依然是一副呆滞的表情,我的心沉沉的。
“我问你?”她突然抬起头,晶亮的眼睛直视着我“我给你写过那么多封信,是没收到,还是”
“唉!”我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身体也靠到另一颗树上“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还说它干什么,枉寻悲伤呀!”
“高中毕业,我也要下放,可爸爸托人,我才没下放,在家呆了两年,然后招到公司的。就这么混着,拿死钱,吃闲饭,有什么好说的!”她平淡的说到。
“那你?”我有些急不可待了“你你的个人问题?”
“家里介绍的。”出乎我意料的,说:“张勇。”
“张勇!”我不觉的叫了起来“就是公安局的那个张勇?”我的腿软了,象是电击一样立不住了,要不连忙扶住树,会倒下去的。这时,有一片乌云飘来,天空黑了。
“长虹。”沉默了好久,听到她叫我。她已站到又一棵树下,眼睛注视着天空,影子也象一棵树杆。“你上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祝你幸福。”
她的声音不大,却断断续续,调子惨惨的。我的心里好象有杯苦汁倒了进去,难受。她走了,不,是跑了。我不由得跟着她跑了几步,叫道:“陈茹。”咕咕的几声鸟噪代替了她的回音。看着她的影子消失在夜色里,一颗眼泪滴落到了我的鞋尖上。
当然,我没有理由责怪她。她应该有自己的幸福,可是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要找张勇!我们也算是同学,一个学校的,一个十足的混混、糊涂虫。偷女学生的发卡,把女生的辫子夹到男生的衣襟上,将黑板檫、粉笔、砖头放到门头上,在女厕所的墙上挖眼每次考试都是大鸭蛋。
“唉,从小看大,这孩子将来能干什么哟!”老校工就这么说他。他能干什么,谁能说清楚?初中毕业,当兵去了,回来后,又穿上警服了,正宗的警察。因为,他有个当公安局长的老爸呀!
一连多少天,我吃不香,睡不眠,精神明显消沉,有两次在脚手架上发晕,差点掉了下来。
一天,两天,时间给了我安慰;工作、学习、写作给了我精神。妈妈,我多灾多难的妈妈,培养了多少人,自己却但是,妈妈是坚强的,从小就给我们讲保尔?柯察金、吴运铎、麦贤德
(六)
不久,素洁走进了我的生活。
素洁是个好人,从那方面说都是无可挑剔的,算不上美丽,也不能说不漂亮,一米七的个头,显得非常的高佻,瓜子脸,线条分明,皮肤白净,一条五寸长的麻花粗辫拖在脑后,象她的性格一样沉着稳重,温和朴素。
感谢她给了我生活和精神上的慰藉。我妈妈的吃、喝,还有大小便都要人侍候。过去,这些都由我来做。现在,是她帮我做了。她每天早晨天不亮就从家里赶来,给我妈洗脸、梳头、端尿盆然后,我们一起上班,又一起下班。晚上,她先做饭,再安排我妈妈。饭好了,分别送给我和我妈妈,最后她自己才能吃上。无形中她服侍了我妈还服侍了我。直到九、十点,她才能回去。对此,我很不忍心,劝她不要这样,她只是微微一笑。没办法,我就早晨起来早一点,把应该做的事都做了,让她无事可做,或许她就会同意了。谁知,晚上她不回去了,就和我妈挤在一张小床上,早晨的事也由她来做了。
有一次,我妈拉痢疾,我们上班不在家,她自己的手不利落,硬是将好几块布片都弄上黄糊糊的大便。我一见,都不觉的皱起鼻子,她却很不以为然,一边安慰我妈说:“不要紧,我来吧。”没有一点虚伪,叫人无法不起敬。待我买药回来,她正在门前的塘里洗那些布片,手冻得通红。我妈吃过药后,不能立刻止住,夜里还会拉一点,弄得床上不干净。素洁说:“没事的,明天就好了。”房间气味难闻,她毫无顾忌,依然和妈妈挤在一起。我妈妈被感动得偷偷落泪,逢人便说素洁的好。我们家的左右邻居都说我有眼光,找了这么好的媳妇。
有空时,我和她就去河边散散步,或是看一场电影。过去,我和她都是属于寡言少语的人,现在她的话竟然很多,而且喜欢提一些复杂的问题,我自信是个有点“墨水”的人,可我经常是答不出来的。每当我们走在水渠边、庄稼旁、树林间,她会说:“蚯蚓那么点点大,声音为什么那么大?柳树为不什么不怕水?月亮为什么不发光?真可惜,我没有看过十万个为什么?,在她那低缓、婉约、真诚的语气中,只得耍赖。
她呢,很是兴奋,仿佛这样的生活就是她想要的,非常的满足,非常的幸福。有一天,她说:“长虹,这生活可真有意思,当你不愉快时,什么都和你过不去,嘲笑你,咒骂你,恨不得你能死掉;可是,当你愉快时,一切又都反过来了,好象你就是天使,羡慕你,崇拜你,你自已也有一种腾云驾雾似的感觉,和神仙差不多。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受,细想想还真的有些意思。
“所以。”她继续说:“所以,你就努力吧,为了你的理想,我愿意为你做出一切!”
我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股暖流注入我的心中
这样的生活是值得赞美的,怀念的,只是
(七)
“长虹,你对陈茹的感情我并不嫉妒,你应当珍惜。但是,你为什么不说呢。”这是素洁给我留下的一张便条。
原来,事出有因呀!
前几天,我去市文化宫参加“业余文学创作学习班”意外的是陈茹也在,还把她写的一篇小说拿到学习班上交流。真是想不到,读书时连作文都要我帮着写的人,竟也是个文学爱好者,而且在默默的,无声无息的创作着。一篇题为心曲的小说,从读第一页起,就把我的心给勾住了。这哪是小说,分明是浸透着爱与恨的一篇报告文学。主人公虽不能亲眼所见,却是我心中的影子,她,一个深深地爱着我的人,她的遭遇我不曾听说,给了我极大的震撼
“高中毕业那年,为了不下放,父亲托亲求友拜领导,香烟、酒、老母鸡不知送了多少,还是换来了一张下放介绍信,能安慰人的就是比别人稍近点。不过世上也有好人,住在一个大院里的一位局长,同情她家,愿意为她帮忙,主动和‘知青办’协商,竟然将她的下放介绍信收回去了。此后,这位局长又四处奔走,张罗着给她安排工作。一天,这位局长对她父亲说:‘联系了好几家,人家都说要是我自己的女儿、儿媳妇还有什么说的!’言下之意,有路,却无门。又有一天,这位局长和她父亲闲聊,很无意的说:‘我家小三比你女儿大两岁,还没有对象,她妈急得很,说了好几个都没成。’在此同时,他说的那个小三经常来她家玩,有事无事总爱找她说话。
“听话听音,这位局长的话说到这份上,再笨的人也都能明白了。她父亲为了求得一条生活之路,也就顺着杆上了。
“这位小三,是否真的爱上她了,这大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起初,小三对她真的不错,大事小情都依着她。她上班要走三里路,小三每天骑车接送,风雨无阻;她洗衣服,小三就在边上打扇赶蚊子。他家无论吃什么新鲜东西,都会叫她去,或是送上一份。逢年过节,烟呀、酒呀、糕点什么的,大包小包的送,让未来的岳父母不高兴都不行。如此一来,互相之间的感情自然就不一样了。虽然,还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但也就是时间问题了。
“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在一片小树林里,他狂热的搂着她:‘亲爱的,我一天不见你,就没了魂了,我和你,啊,你身上真香啊,我受不了’
“‘你你’
“‘亲爱的你摸摸我的胸口,我实在受不了,我们你就做一次花袭人吧’
“说着把一颗白色的丸儿塞进了对方的嘴里一片青嫩的小草倒了,几乎没有挣扎的余地。
“这世上,女人最看重的只有一样东西,一旦没有了,就和死差不多了!
“谁知道,这以后不到三个月,小三渐渐地很少去她家了,人也变了模样。一天,大街上看到他和一个身着警服的女孩子在一起,看情形关系不一般,当他们见到她时,那女孩子一溜烟跑了,小三的脸顿时通红,立马回过神,怒目圆睁,说:‘你干什么,盯梢啊!’她本来还不是很气,经他这么一说,真的生气了:‘你看你都成什么样了,大街上?’‘大街上怎么了,我就这样,这是我的自由,看不惯以后就别看了!还说我呢,你上初中就谈恋爱,当我是傻子?’然后,一转身,顺着女孩子跑去的方向,追去了,头也没回。‘你!’她象当头挨了一棒,眼睛顿时冒金花,两腿一软,摊倒在了地上。
“她在家里躺了三天,不吃不喝,死去活来。
“说来也真是巧合,那所谓‘上初中就恋爱’的人,后来真的出现了,就和她在一个单位。她多么后悔呀,她恨透了那个‘黑色’的夜晚,更恨,恨谁呢?说不清,应该恨谁呢!”
看到这里,我的胸堂里立刻卷起了猛烈的狂风,汹涌的浪涛冲击着肝胆,几乎要吞没我的生命,我的心在颤抖,我的心在滴血。我知道,这就是她的故事。
我偏头看去,灯光下,看得见她比过去瘦了,皮肤还是那样白,却少有血色,眉宇间透着专注、平静的表情。这时,老师正在讲文学的爱情与人物。她正在写的笔突然停下来,眼睛向我瞥来,啊,我看清了,眸间闪动的光,既酌热,又悲凉。包含着多少爱,多少愁,多少怨!只有我知道。
我没有再听课了,连假都没请,就跑回了家。躺在床上,脑子象着了魔似的,什么都是她。这个世界上,要说爱她的人是谁,就是我!要说她爱谁,也是我!可是世事弄人哪,我们竟然不敢去想这爱的事,任由浮云将我们分隔,我们各自的心中揣着梦,揣着痛,更揣着无限的牵挂。
“我爱她,我要永远爱她”
“长虹,长虹,你在叫什么呀?”我被叫醒了。
然而,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张朴素、善良的脸,是素洁。我不想看到这张脸,看到她,我无言以对了。她对我的爱是纯真的,无私的。我只好装着糊涂睡去,只是再也睡不着了。
(八)
“长虹,你看月亮都上到哪了,你还在这胡思乱想个什么呀!”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责备,带着爱抚,让我吃了一惊。回头看,河边的沙难上,柳树下,走来的正是陈茹,真是出乎意料。
“你,你,你来干什么?”我惊慌的支悟着。
“素洁都和我说了。”她说,音调很低,还有些哑,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掩饰。月光下,她慢步走到我的面前,脸上的表情虽然不大看清,但两只眼睛的闪动还是一如既往。
“长虹,你真是太胡思乱想了,真后悔不该让你看到那篇东西,你只看了过程,还是没看到结果哩。我叫素洁在桥那儿等你,你应该丢掉一切不应该的幻想。”说完,将几页稿纸和一个手电筒塞给我。然后,一转身走了。
才走了几步又转回身,说:“噢,素洁已服侍老师吃过晚饭了,你不用着急。”
我立刻拧亮手电筒,一看,是这样写的:
“那天晚上,她是被一种不可克制的心情牵引着,一定要看看老师,也就是他的母亲。她看清了,他还在等着自己,心里不知道是怎样的高兴。可是,她一想到自己,除了痛恨,什么都没有。她不能够让他八年的等待换来的是耻辱和讽刺,自已心中的那份爱是深沉的,挚热的,但只能永远放在心底里。她要为他牵线搭桥,为他寻找更适合、更纯洁的人。
“他的身边就有,虽然,身体差点,可善良、温柔、贤惠。这才是他需要的,这是可以与他白头到老的人呀!”
我如梦初醒,她给我介绍素洁后面还有一段话:
“或许我的做法太老套了,也不应该。但我认为,你们之间是有爱的,我并不是‘拉郎配’。现在,你也看到了,无论对于你,对于老师,她的付出已经超过了一般人的想象。而且,她为你与家人闹得几乎是分道扬镳。你在她的身上看到了我,获得了我给不了你的爱。而她呢,同样获得了心中所要的一切。这不是爱情,是什么呢?你有什么理由伤她的心!
“你的心里有我,我是知道的。可我们只能认命,我会珍惜着。我们不能做夫妻,但可以是兄妹,可以是永远的同学!”
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迫使我的思维突然间停顿了。我漫无目的地抬起头,看看天上,满天都是稀疏的星星,大的,小的,个个明亮,令我眼花缭乱。
很久,我才感觉到,我的心又开始了急促地跳动!
一九八一年三月初稿
一九八二年八月修改
二0一二年五月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