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曲

    （一）

    傍晚。

    太阳收起了耀眼的光芒，慢慢的由桔黄色变成了红色，晚霞变得柔和，天际变得绚烂。

    “长虹，我偷看了你的日记，知道了一切，本不想写这封信，就此了结我们的关系。可我的心里话不说出来，内心的痛苦谁能知道，包括你。当然，我并不怪你。”

    多么美好的春天，美好的傍晚。我却没有丝毫兴致去欣赏它，享受它，心里已被素洁的信打乱了。

    爱情，爱情，我真的要找回那早已失去的爱情吗？

    说起来也真的很惭愧、后悔。当初为什么就那么轻而易举地答应她呢。她的痛苦不就是我一手造成的吗？

    记得是一个风清气爽的早晨，眼看着上班迟到了，一路小跑地往队上赶，当跨过大桥，踏上河堤时，意外的发现了陈茹走在前面。好长时间都没与她见面了，因为见她总是有点尴尬。想超过她，又觉得不大好，何况，我还真想和她一路走走。“陈茹，你到哪去？”我小声地问，尽量显得很平和的样子。

    “噢，长虹啊。”她看见我显得有点高兴：“你迟到了！”

    我笑笑，与她并行了。

    “我到你们队去，找小黄，今晚开团总支会。”陈茹是公司的团总支书记兼打字员。于是，我们都默默的赶路。我急，怕迟到时间长了，并不自觉地暗自加快了脚步。她，一步不停的跟着。不一会，我便听到她的喘息声，那衬衫包裹着的胸在起伏着，我便放慢了脚步。看看离目的地不远了，我庆幸总算到了。

    “长虹！”她突然叫了一声，我回过头去。她的脸微红，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目光是柔和的：“我祝愿你们”

    我莫名其妙“祝愿我们？”

    “长虹，我都知道了，我祝愿你们幸福！”她又说一遍，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很是亲切，很是真诚。

    “我们你说我们？”我有点语无伦次，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我是说你和素洁”

    啊，原来“陈茹，你误会了，没那会事。”我连忙解释。

    顿时，她的两只眼睛睁得老大老大的。“那你们”

    我站住了，心陡地跳了起来，象是突然间发现了自己内心掩藏的什么东西被发现了。但嘴里却说：“你不要听别人瞎说，我做梦都没想过，我只是帮她干些事，那是”

    她的眼睛一眨，一道直视的目光投到我的脸上，说：“现在不可以想想吗！”

    “什么？”我不由自主地反问了一句，心里却被投进了一颗石子，荡起了波纹。

    （二）

    谁知道，没过几天，陈茹转来一封素洁给我的信。

    “说实在的，以前我对你并没有什么好感。你总是一副不修边幅，衣衫不整，老气横秋的样子。是不是上帝特意安排的，将你我分在一起。我貌不出众，又体弱多病。我搬不动一袋水呢，抬不起一抬砖，拿不动锹，拉不动车，只能遭人白眼，挨人的骂。我虽然伤心，可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们只能做这没人愿做的烂泥瓦匠呢？

    “那天，水泥进仓，没人愿与我搭伙。是呀，谁与我搭伙，那就是叫谁吃亏。我不怪，人家谁都不欠我的。你，就是你不动声色的走到我的身边，说：‘我俩一组吧，就站在这，帮我搭把力就行了！’我是落在枯井中的人，忽然见到了光明。我们就这样搭伙了，你一个人干了两个人的活。我不知道怎样感激你，很是不安，却又没有勇气拒绝你。

    “下班后，我疲惫，伤心，拖着死人一样的脚步回家。你的自行来到我的身边，低沉，沙哑，没有表情的声音响在我的耳旁：‘带一段吧。’我本不想坐，可我若不坐就等于否定了你给予我的帮助，我第一次坐在了你的身后。我的泪水象是找到了倾诉的地方，忍不住的往下流，心里也是热乎乎的。

    “自此以后，你成了我的保护神。我拉不动车，只要是我单独拉，你不声不响地伸手便拉走了。抬砖，你我搭伴，绳索总挪在你那一头。上班、下班，你总是从我后面赶来，一句：‘带一段吧。’你做这一切，是那样的平淡，那样的轻松。就这样，我们竟然很少说话，好象这一切根本不需要解释，更不需要任何理由。偶尔，听到你与别人说话，依然是那样简短，朴实，真诚。你就象一头牛，任劳任怨，无怨无悔。

    “后来我才知道，你的父亲已在文革中去世，母亲残废。你不仅担负着服侍母亲的责任，干着繁重的体力劳动，还利用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常常听到有人说你是‘麻雀想跟燕子飞’，可我却真的佩服你。

    “你这瘦弱的，可能是从小就发育不良的身体，蓬乱的粗发，满腮胡须人说‘没大像’，可我却认为这正是你精明、憨厚的表现，更是稳重、沉着、正直、多思、坚毅的象征。我从心底里对你产生尊敬和信赖。

    “虽然，你很少说话，成天皱着眉头，想着永远也想不完的心事。很少，甚至是看不到你的笑，可我觉着和你在一起，踏实，放心，安全。反之，看不见你，到觉得空虚，无聊。每天晚上，头一落枕，并想着你，你在干什么呢，是靠在床头思考，还是伏案疾书；是洗衣做饭，还是帮母亲洗脸、端尿。因此，我的心事多了，经常发呆，做错事，还失眠。

    “对于恋爱、婚姻，我是盲然的。当然，这和我的父母有关。他们虽然都是干部，但他们之间有爱情吗，我真的不知道。我看到的只是没完没了的吵，没完没了的打，竟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知道，他们是不幸福的，也影响了子女。我们逐渐长大了，却都不敢谈恋爱，我大哥都三十多了，还是一个人。兄弟姐妹们明显的分了派，我妹妹向着我妈，也同她一样的泼辣，是我们家门口有名的‘吵嘴精。’

    “我讨厌这样的生活，讨厌这样的家庭，做梦都想着怎么能摆脱了，跑得远远的，永不回来。我没想过我的终身，我宁愿一个人，也不愿意重复他们那样的生活。

    “我不知道陈茹怎么对你那么了解。那天晚上团总支会散后，她到我家和我搭伴，聊了大半夜，都是在说你。说你读书时成绩好，还老当班长，三年级那年拣了个鸡蛋都送给老师。还很挑皮，堵过人家的烟囱。你们是同学，邻居，还是亲戚？

    “一九七七年考大学，按你的学习成绩一定能考上，可是为了妈妈，你放弃了，坚持自学，把有限的业余时间都用在文学创作上了。

    “陈茹说的时候很动情，仿佛这些事都是她经历过的，手绢不停的擦着眼睛。

    “我也是真正的，第一次为一个男人垂泪。陈茹问我爱你吗，我无言以对。爱，一个平凡的字眼，却凝聚着更加深沉的含意。在我心中，这个字没有想过，更没有与别人说过。现在一经陈茹点出，真的是有点措手不及，无从回答。陈茹却一个劲地催，我才把我父母的情况和她仔细的说了一遍。

    “陈茹看问题一针见血，说话也直。她认为我的顾虑太多了，父辈们的生活可能有特定的原因，不能因为他们有障碍了，就不过日子了！我们记着的是教训，路依然要走，日了依然要过。明明心里有着一个人，却因为别人的曲折，而放弃新的选择，这不同样是一种重蹈覆辙的表现吗。她的话说的很在理，黑暗中看出她的眼睛很亮，我也看到了希望。而更让我高兴的是，陈茹竟然说要当我们的‘月老’。”

    （三）

    那时，在爱情这件事上，我是自暴自弃的。表面上看，我爸爸得到了平反昭雪，但过去的影子依然在脑中挥之不去。另外，我有个残废的妈妈，家境很窘，谁愿意进门就服侍老太太？再者，我又是个“烂泥瓦匠”有哪位千斤能降底了身份，曲就与我！何况，我的心其实在一个人身上。

    现在，爱情又向我走来，怎么办呢？是继续等待，还是把她放到心里最深的角落？

    我在徘徊间，但交往着。她是什么样子，后来我看过她的日记：

    “也许陈茹说的对：‘只要有勇气，就会有胜利。’我记得，第一次在那些油头粉面的家伙面前公开我们的‘秘密’时，都很惊鄂，更有人不悄一顾。可是我很高兴，好几次都想当着众人的面拥抱你，亲吻你。

    “人的过分高兴，能使人狂热，忘乎所以。那天，我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把事情告诉了妈妈，谁知

    “‘什么？’平时就不喜欢我的妈妈，顿时绷紧了脸皮，眼睛睁得象铜铃似的，两道白光象匕首一样直剌我胸膛！‘你个死鬼，竟糊涂到五谷不分，你爸爸大小也是个局长，你拣个烂泥瓦匠给他撞门面，这是我们家人做的事吗？

    “我本想细细地说说长虹的为人，品德，才说出‘瓦匠’这个字眼，竟是当头一盆冷水！

    “‘怎么会事？’正在园里欣赏花草的爸爸闻声走来，他的手里还端着个茶杯。

    “‘你教育的好丫头！’爸爸是偏爱我的，这也成了妈妈好好发泄的理由。‘你问她多有能耐，多大的胆子，都干了什么事，给你找个烂泥瓦匠女婿哩！’

    “爸爸，我第一次看见他那么有耐心，等妈妈说完，看着我，说：‘素洁，你说说，到底是怎么会事？’

    “我的心已经冷了，事情到了这地步，我还能说什么呢！

    “‘还要她说什么，事情不明摆着吗，什么长虹，短虹。人好，聪敏。聪敏怎不去考大学！’妈妈不等我说话，完全显示出那泼妇的凶相来。

    “爸爸被顶得又要发火，但她看看我，克制住了。轻声地说：‘素洁，不要一时冲动，要慎重，终身大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还年轻呀，好孩子多得是呀。’然后，放下茶杯，朝妈妈瞥了一眼，出去了。

    “‘慎重个屁呀，断了！’妈妈冲着爸爸的背影，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我。

    “‘噢，长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妹妹，翻了翻金鱼似的眼睛，轻蔑的说：‘就是经常骑车带你的那个瓦匠？’然后，一扭身，甩开两条‘大喇叭，’走进自己的房里，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妈妈就象是被浇上了油的干柴，更火了：‘你说，断不断！’

    “我的心里已经充满了一股压抑不住的气。我想说，想尽情地发泄积在心底的愤怒，却象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什么也说不出。

    “‘断不断？’妈妈又追上一句。

    “我的忍耐到了极点，我受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空气。但我还是一句也未说，只是拨腿跑出家门。一出门，我的眼泪就止不住了，心里的酸楚难以言说。任凭泪水的流淌，脚步已不受任何约束，顺着公路跑着，跑着。夜空有什么在响，周围出现过什么东西，全不在意，要不是被一条白如长练，倒映着点点星光的河，拦住了去路，不知我要跑到什么地方。河水清澈，没有波纹，没有响声，默默地向着东方流去。

    “我呆呆地站在河边，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了就什么也不用想了。烦恼，痛苦，都会随着河水流去，象神仙一样享受那天堂的快乐。可是，人之所以是人，就因为有思想。偏偏此时，你的影子出现在眼前，我的腿，在颤抖中软了，软了，最终跌倒在沙滩上。

    “我就这么轻生吗？我这样问自己。这时，有一对恋人依偎着从我身边走过，他们的无拘无束，轻松随意，是那样的幸福，仿佛给了我莫大的启示。我想，我们虽然到现在还没有象他们这样散过步，但一定会有的。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对岸就是你的小屋，窗户上一定闪现着你的影子”

    （四）

    我的心里

    八年了，八年的时光是多么慢长，却又是如此的短暂。八年来，我没有忘记她，更没有忘记我们在一起度过的点点滴滴。她的那张鹅蛋脸，细长的弯眉，两只黑豆似的眼睛，早已刻在我的心里。

    从小学一年级起，我们不仅同班，还同位。她总是不安生，象个男孩子，既叫人讨厌，又叫人喜欢。象一只山雀，每时都要找人说话，上课时也不能例外。不理她吧，她会嘟嘟哝哝的说不跟你玩了。理她吧，又怕老师发现，挨训。好在她的话音很小，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不过她的成绩很好，在我们班，我们全年级都是独占鳌头。班主任－－－－我的妈妈，就是偏爱她。她也很维护我，上数学课时我经常在抽屉里看小人书，她不仅不报告，还帮我打掩护。

    转眼间，中学毕业了。由于命运的安排，我没有上高中，并就此分手了。可我心里象是拴上了一根线，牵牵挂挂的，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感觉。

    毕业典礼那天，一种失落感压在我的心头，可是为了不让人看出来，竟无所顾忌地说了很多费话。她呢，一反常态，沉默无言，脸上只是含着微笑听我说话，眼睛虽然不正视我，可眼角的光总是向我闪动着。

    后来，我们一同出了校门。我家已从城市迁到了农村，面前出现的路，是向东向西，往两个方向延伸，我们必须分别，必须走向各自要去的地方。我的心头袭上了一层阴影，有些酸楚。站在岔路口，她的眼睛定定的看着我，眼中的表情我无法说清，但很坚定地说：“我会给你写信的。”然后，转身走了，影子很轻，很快。

    从此，我的眼前，我的心中永远飘动着这个影子。

    然而，她接连给我写过十几封信，都被我压在了箱底。现在想起来，真的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回。事实上，我们已成了两个阶级的人了，阶级斗争是不可调和的。

    前年，爸爸得到了昭雪，妈妈残废的身体有了一个温暖的家，我招工来到工程公司。

    谁知世上竟有这样的巧事，她－－－陈茹，也在这个公司工作。说实在的，这辈子要不是在此重逢，我可能不会去找她，虽然我的心中想着她。因为，我们的分别太久了，她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也是几年前的事了。日月沧桑，山河变迁。我不奢求青春在等待中回归，我只将她放在心灵的某个角落。

    那天下午，我拿着劳动局的介绍信去公司报到，刚一进办公室我就呆了，原来办理报到手续的竟是好久未见的陈茹。我一眼并认出了她，可是她变了，脸变窄了，长了；皮肤变白了，却少了血色；眼睛变大了，却空了，混浊了，表情死板、呆滞，没有精神，没有生机，完全是个半老徐娘了。我的心本是一阵狂喜，可突然又觉得很难过。“怎么成这样了？”差点叫出声来。当她办好我前面的那个人，抬起头看到我时，也是一愣，身体明显地抖了一下，眼睛突的闪现出那久违的光，叫道：“长虹！你！”站了起来，脸颊飞红，又是那样的俏丽动人，毫无顾忌的伸出手来，象是要和我握，忽然，手又缩了回去，说：“你也来这里了！”身子也慢慢地坐回了原位，表情渐渐的平静，但她的手却没有目的的乱抓着桌子上的东西。

    “真没想到，你也在这里！”我一边寄上介绍信，一边说。

    她接过去，就象是看书似的，很认真。其实，介绍信才几个字，需要这样看吗！脸上的红潮渐渐的退去了，白了，更白了。

    “你还当了干部，真不错呀，我们”最后两个字才一说出，我就意识到自己有点立刻语塞了。

    她抬起头，很是平静，只是微微的一笑，说：“我们以后又在一起了。”停了一会又说：“公司的宿舍还等着你们建呢，暂时没有地方安置你们，有地方住吗？”

    “噢，我家已搬回来了。”我说：“教育局给安排的，在曙光新村八号。”

    这时又来了两个报到的，她轻声的说：“今晚我去看看老师。”

    我告辞了。

    回家的路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眼前的路仿佛比过去宽了，脚踏在上面觉得轻飘飘的。一到家，我就对妈妈说陈茹要来看她。

    “啊！”妈妈有些不相信。我不愿作过多的解释，拿起扫帚打扫屋子；把平时乱放的那东一块，西一片的破破烂烂一个劲的往墙角、床肚里塞；满桌的书儿、纸儿、笔儿什么的也归置了一番，忙得满头大汗，就象是迎接卫生大检查。我知道陈茹爱干净，若是见到我这邋遢样，一定会笑话我的。

    妈妈见到我这样的忙乱，她相信了。她喜欢陈茹，一是作为学生，二是视为女儿。我妈妈没有女儿，只生过我们兄弟俩，小弟生不逢时，出世才三天，便没了。

    “她现在在哪工作？”妈妈问。“我们公司。”我说。

    “不晓得结婚了没有。”妈妈又说。“哎呀，你管人家这些事干什么！”我不屑地说，却不由得看了妈妈一眼。妈妈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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