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烟水一蓑风,归帆晚,且徐行,当头月色,渔火满边城。青芹新采莼鲈美,酒尚温,天欲冷。
二十年间一场梦,恍然醉,难再醒,江湖夜雨,无绪任飘零。由来不知身是客,每此处,皆忘情。
——江城子题于凤凰
(一)一袭凉风入梦一枕明月照窗
我常常遥想,在中国西南版图的山麓里,潜伏有怎样的一种生态和文明:那里层峦迭嶂,云气如蒸,有猎户和樵夫,山坳里零星散落着翻腾红色泥土的梯田,偶尔响起了歌声,一如竹雀般的清亮婉耳,每逢节庆生辰,乡民会在大祭师的率领下,用新鲜的活物和果品奉献给那字号古怪的神明
直到我抵达了凤凰,那云气,那层峦,立时将我裹挟起来,淅沥的雨在将近年关的冬日蔓延开去,做成一幅隽永的山水墨卷,这一时,水柔云滑,我沉吟伫立,微笑不语。
自踏上湘西的土地,我便像猫儿入了夜一般,听觉、视觉、嗅觉、触觉都格外的敏感起来,时刻警惕着那撞入眼界、贯入耳膜的事物和音响,这尤像一位恋人,在初次约见时的惶恐态度。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两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这是我幼时最熟稔的一首诗,虽然明知道此凤凰非彼凤凰,但沾染了这么一个灵秀的名字,凤凰城便自然有了一种神异的风韵,令人浮想联翩。
落脚在石板路上,第一眼瞅见的是虹桥,它像凤凰的门户一般向我洞开着。青灰色的砖瓦,用暗白色的浆料勾勒起来,两重山墙前后叠落,角上的飞檐高高挑起,恰似奋翅的乳燕。南国的风雨桥,就如同幽深的门庭,穿行而入,两旁店铺比立,人声鼎沸,俨然一个货场,竟是“桥上的街市”
凤凰城依山临水,山名南华,水名沱江,我所下榻的私家旅馆“揽奇居”正坐落在南华的山脚、沱江的岸上。小楼是木质结构,古韵尤存,临江一面上下四层,房外有雕栏的隔廊。在推开临江木门的一霎那,我霍然痴了,门外是怎样的世界啊,澄碧的江水,密匝排布的吊脚楼,对岸是青拢的峰峦,各色的民居栉比簇拥,江西会馆隐在层叠的屋檐间,而右侧的万名塔左侧的望江亭静静映入水底,潋滟端庄。江面之上,几叶扁舟轻轻地泊着,微微漾动。一切的颜色是这么的明亮,一切的光泽是这么的柔和。
这一番眼光,已然是沉甸甸的,窗外的风景浓得化不开,脚下的木地板咯吱做响,那永不枯朽的建筑的纹理,一直蔓延到沱江游动的波光中,深深浅浅,明明暗暗。
夜深时,我辗转难眠“半江云影涵秋雨,一枕涛声渡晚舟”怕只有古人的词句与窗外情形差堪仿佛。此时无风,我便想有风,此时无月,我便想有月,枕着月光和着风声,满城烟雨潇潇入梦,只一撇浅笑含在嘴角。
朦胧中,传来打更的声音,夜半,恰三更。
(二)遗世独立
凤凰城的位置“在黔北、川东、湘西一处极偏僻的角隅上”是湘西苗族、土家族自治州的属县,苗、土家、汉三族杂居共生,繁衍出的一部长达千年的多幕历史正剧。
凤凰古称“镇蕈”据凤凰厅志记载:东北有坪曰蕈子,西北有所曰镇溪,故统称镇蕈。传说朱元璋建立明朝之初,疑部将拥兵自重,派遣凤凰籍将领田儒铭率部围剿,为安营扎寨,田儒铭经手建五寨司城,请阴阳风水先生测之。遍勘五蕈境内各地之后,阴阳先生建议将初选入围的三个地方:黄丝桥、廖家桥、镇蕈的土壤各取一升,取分量最重的地方建城,结果沱江边的镇蕈胜出,最终成为五寨司城的选址。
而今县城的核心区域以古城为中心,东至虹桥、南至岩脑城、西至池塘坪、北至沱江,面积1平方公里,今古建筑毕集,是凤凰县的“心脏”所在。如果将凤凰比作人的躯体,那么这躯体上该有两道血管,静脉是老街,动脉是沱江。
过了虹桥,便可在路旁见着一株黄梅,赶着节气绽放地十分绚烂。你且顺着树旁的小小豁口拾阶而下,不想竟别有洞天。路下有路,老街便匍匐在这幽深的里弄中。老街一面的房子是临江的,老街的走势便顺着江流的走势划出了一道弧线,真正称得上是“曲径通幽”地面一律是青石板,厚实紧凑,若穿着皮鞋便踢踏有声,清脆地很。你且慢慢地走,静静地看,在老街上,你一定走不快,也定然嚷不出声来。这里的时钟似乎一律走得慢了半拍,你便是个急性子也必然显出悠闲的仪态。老街的房子多是两层,木质,跳水大梁高高翘起,一味的飞檐雕栏。临街是各色店面,先前的住户全部开辟成家庭旅馆,但凡是砖石墙壁,各有一番的斑斑驳驳,而木窗、木墙、木门则深深浅浅地镂上了花纹,从外张望,主人家的行动摆设依稀可辨。
来的时节雨意霏微,老街便成了雨巷,石板路益发蹭亮可鉴,瓦当灰墙颜色沉郁,益发地拙朴凝重。冷雨凄风,时光似乎总是凝结而不曾凋敝,屋里的一家人团团围坐起来,拥着一床被褥,被褥底下是桌子,桌子底下是炭盆,于是一团热浪便裹了个严严实实,那情形真是说不出的亲密可羡。
从老街拐了几拐便到了壁辉门,这是凤凰的北门城楼,建于清康熙五十四年,之上筑有八孔炮台。过了城门就是沱江南岸,城门外是一原始过渡古桥,一个个石桩间隙排列,山乡人叫做跳岩。跳岩一侧便是沱江的渡口码头,从这里泊舟而下,乃是凤凰最清丽的风光所在。
冬日的凤凰,依旧地拢翠欲滴,山便是苍翠,水便是青翠。沱江的水极其的清浅,触手可及江底摇动的水草,满目清波不掺一丝杂色,至清而至绿,温润如玉。水草是无尽的妩媚,修长柔软,在水波下翩然舞动。这是沈从文童年嬉戏的河流,在从文自传中,他说“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这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
如果凤凰有一张名片,那么一面是凤凰的各色人物,另一面则是吊脚楼,这是凤凰与生俱来的印记。沱江的两岸,一色的吊脚楼错落排布,大红灯笼影影憧憧的点缀其间如胭脂般鲜艳。这种奇巧的建筑,飞檐翘角,三面有走廊,悬出木质栏杆,栏杆上雕有万字塔、亚字格等各式图案。吊脚楼的悬柱多是八棱形和四方形,打磨得笔直光滑,高高低低撑起一檐的风雨和百年的时光。
此刻天色将晚,彤云如墨江雾如画,一派朦胧的诗意。船夫在身后摇橹,船桨荡入水中,欸乃之声不绝于耳,江边伴有浣衣村妇铃铛般的嬉笑。忽然一声清亮的嗓音在江水上漾开,折进了我的耳中,扭头望去,一盛装的苗族少女在江畔亭台之上唱起了山歌,一边向船上颌首观望,盈满笑意,真个令人心神荡漾。
岸边间或有小舟停泊着,规模只容得下一个人,用“一叶”来形容真是恰切得很。不多时便遇着一个小男孩,十二三岁的年纪,一只双页桨熟练地来回拨弄,小舟便轻快地行进挪移。我由衷地羡慕着,这与沱江相亲近的孩子,不知便有一副怎样的柔肠。
据说每年赛龙舟的时候,满城的百姓便会将肥壮的鸭子贡献出来填满整个沱江,于是能水的小伙便可凭本事抢得最多的鸭子下酒。想象那一时的羽毛翻飞、击浪拍涛,吆喝声、唱彩声、嬉笑声此起彼伏,整个城镇一派鼎沸,该是多喧闹、多热情的场景,莫不令人神往。
而此时的沱江,只静静的,没有一丝声息,这温柔的母亲河啊,是多欢喜看着自己孩子们的嬉闹,那浅浅的一湾清波,寄托了多少流离的梦,在默无声息中与所有的时代相逢。
(三)边边场
离凤凰县城不远的地方,有一片用石头砌的黑房子,当地人称叫“黑营盘”那是当年明军和清兵驻军的大本营,是镇抚与孽杀苗族的指挥部。
苗民是一个被欺压的民族,他们淳朴厚道,很讲仁义礼节。可是汉人视他们为异端,斩尽杀绝。这种孽杀有一个文雅堂皇的名字“清乡”这些可怜的苗人被汉人追杀到这山沟沟里,再也没路可逃了。那是一条死亡的绝路,也是一条生存的天堑。如果汉人再逼一步,那就只有拼个鱼死网破了。好在汉人很懂得这个道理,没有再追杀了,给他们留下了一线生存的天空。因此凤凰就成了苗汉的边界,这座城堡就成了边城。
今天所遗存的许多村镇,阿拉营、清水哨、靖边关等还莫不以营、哨、堡、壕、关命名,而被后人称作“南长城”的边墙,其实正是当年把“凭恃险阻、从未归化”的苗民作野人摈之的巨大牢笼。民国时期,这里匪霸猖獗,直到解放经过著名的“湘西剿匪”之后,这方土地才真正地安顿下来。
离凤凰古城23公里的山江苗镇是湘西最后一代苗王的统治中心,那苗王叫做龙云飞,曾是国民党的师长,也接济过贺龙,乃是地方的豪杰。山江苗语叫叭咕,是一个典型的苗镇,每逢农历三八赶场。赶场这天,十里八乡的苗民都来到这里,市场上应有尽有,且多是山货家产,趣味十足。去的这天,恰临近于春节,路上瞧见许多背着竹篓结对步行的苗民,司机说这是从早上五六点便动了身的,苗民性情朴素,持家节俭,即便是三块钱的班车也省去了。
山江镇背山临水,繁华处仅一条数百米的街道,其上早已摩肩接踵络绎不绝,大多是采办年货的乡民。因为有雨,整个集市泥泞不堪,虽然是沥青的路面,但附近乡民的草鞋底远途跋涉沾粘了无数的黄泥浆,令道路的全副面孔凸凹不平。而这却丝毫不影响市面的骚动,我只能顺着人流被推搡着前进,好听的苗语乱作四处起伏的嚣嚷,便有各种待宰待售的活物高声应和着,真是一派热闹。地摊上的各种山货形状离奇,僻若一种摩芋,直有脸盆般大小,周身黝黑斑驳,见不得一丝光洁处。另有各种货物,烟叶、辣子、草药、布匹皆满筐满筐地摆列着。就更不必说那失了脑袋刮得净白的肥猪、琳琅精美的织花土布、现炸现卖的糍粑糕点一概都生意兴隆。
集市中最醒目的当属身着盛装,脚穿花鞋,三五成群的苗家姑娘,这些苗家女子,眉似弯月,眼含秋波、白脸长身善作媚笑。衣服、裤脚皆缝有花边刺绣,腰上系有手编花带,图案新奇,色彩鲜艳,头上还扎着一大坨丝帕,真是好功夫!身上的项圈,手镯、耳环、牙钎、裙链和银花都是银制,既是盛装饰品,也是家境财富的显示。
可惜的是,这般的女子已然少了,集市上攒动的藏蓝色盘头巾之下多是沧桑的面孔,这些老妪只听得懂苗语,有着亲切而忠厚的笑容。而那些妙龄的姑娘,普通话已经说得蛮标准,身上穿戴着廉价的牛仔裤和颜色俗艳的衣裙,头发挑了一绺烟黄,那或许是她们的“潮流”了。但我却理解她们天真的心意,她们是观照着现代世界的影像,笨拙地描画着自己所憧憬的未来呢。
其实最动人的还不是这番热闹,山江苗寨最具风情的是“边边场”我在集市上结识了两个极豪爽的苗族女儿,十二三的年纪,眉眼间清秀机巧,两句话不到,便成为我的向导,俨然是哥儿们般的人物。她们狡黠地问我:“你要去赶边边场吗?”我一头雾水,这不就是边边场么。两人好为人师,七嘴八舌终于令我开窍。
原来苗族的男青年,一旦长到十六七岁,就开始谈情说爱。这番情爱直白得很,便是利用赶场的机会主动去找中意的姑娘试探。小伙在赶场的途中向姑娘讨糖、讨果子,这些东西并不是用来吃的,而是“讨”姑娘的心意。如果姑娘毫不犹豫地把糖果送给了小伙子,就表示愿意与他相交,那么爱情就有一线希望。若你刚一出现,姑娘便一幅不理不睬的模样,你就可知难而退了。一旦讨东西成功了,双方就可以交谈,不外乎一些生产农事,可别小瞧这番谈话,这可是正儿八经的面试,如果对答如流,口齿伶俐,说明男方聪明能干,姑娘自然眉开眼笑,若笨嘴拙舌,有问无答,对不住,迟早会被骂回去。最后一见倾心,姑娘会把手织的锦带为幸运的小伙系上,即为定情的凭证了。
我悠然神往,由两位妹子率领,置办了一身土布苗服,匆匆赶往苗歌台。谁知去的晚了,散场后的路上便有一对对的表情暧昧的青年男女,若即若离之间粉面含春,这定然是“意中有人”了。
我的心,登时染了些微的惆怅。
(四)真山真水真情
这里我想讲几位在山江邂逅的苗族人物。
第一位是龙老爹,这位老汉今年六十岁整,身材魁梧,肤色黝黑,四四方方棱角分明的面孔,正如壮年一般。现下确切的身份只是镇上的联防队员,但周围的人都对他极为尊敬,似乎便有一种天然的气宇,一派豪爽的气质,可不怒自威了。
说起与老爹的邂逅,倒不是件痛快事。在日间的集市上,一位同伴被人抄了包,丢了1000块钱,马上在联防队报了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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