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

    　　我没上大学前，阿辉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如果他还在的话，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可真的是天之骄子，可惜就可惜在，阿辉上大学才一年多就遇上了“文革”

    如果不是“成分”好的话，恐怕阿辉也是所谓的“牛鬼蛇神”了。几年后，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发出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祖国广大农村去锻炼，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

    下乡之前，阿辉看到一些教授和同学被剪了“阴阳头”挂着牌子，被迫站在街边或者坐在牛屎上，口里叨念着：我有罪

    阿辉成分好，又有文化，能写能算，不久就在插队的地方捞了一份美差——生产队会计。没过多久，围在阿辉身边的姑娘多了起来，有的是自己靠过来的，有的是爸妈叫的。这时的阿辉才想起，该是成家的时候了。于是，一边修家书向老爸老妈禀报，一边物色人选。不久，阿辉看中了邻村一漂亮女子。

    “文革”动乱期间，每天学习毛主席语录，批斗“四类分子”打倒反革命分子，不必细表。且说“文革”结束后，阿辉回乡，继续就任原职。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取消阶级斗争为纲。而后，实行农田承包责任制，要求包产到户。

    几年后，这股风潮吹到村里。此时的阿辉，已不是当年那个善于激扬文字，积极接受新思潮的知识青年了。“文革”那些特权与岁月的磨练，让他变得世故狡猾，他对这事极力阻止，嘴里总叨念着宁要社会主义的苗不要资本主义的草，严防资产阶级复辟。其实，他也感到大势不可挡，但不得不挡。生产队时期，他们这些“生产队高层人物”不用劳作或者进行简单劳作，特别是阿辉，这么多年下来，也不会干什么了，简直不敢想象承包到户后的日子。

    最后，生产队还是被承包责任制取代。不久，老爹妈相继离世，安葬了老人家，在家呆了不到一年，阿辉就带着老婆孩子到城里去，说是响应当时的社会思潮，到外面去干“个体户”

    这一出去的结果是，只有阿辉一个人回来。至于为什么，没有人知道。

    这是老人家告诉我的，我能记事时看到的阿辉，是个三天不回家的落魄中年人。很瘦，跟竹竿一般。只要他四肢张开，贴上一张纸就可以作成风筝。

    年轻一代几乎没有人相信阿辉真的是大学生。尽管大家都叫阿辉“大学生”无论老的还是少的。有些年轻人更夸张，远远的看到阿辉就叫起来：“喂，大——学——生，哪里去啊，又到邻村搓麻将啊？你老当初肯定是麻将大学毕业的！”

    阿辉听到别人叫他大学生，就特不舒服，于是，经常躲着人，走路也不走大道，有时，十天半月不见人，村里人也不当回事。

    只有距近旧历年的时候，阿辉才可以找回一点读书人的感觉与尊严。那时，阿辉就会在村头摆一张桌子，给村里人“挥春”这时候，村里人就不叫阿辉“大学生”了，个个揣着红纸，必恭必敬的叫着“阿辉”啊“辉哥”啊“辉叔”啊什么的。阿辉两只手指捻着毛笔，侧目问那些人：“大门还是内门？”或者问：“太阳星君还是太上老君”而后，转身醮墨水，唰、刷、唰就出来了。最后，阿辉便在众人的叫好声中附带哈哈的几声是笑非笑。

    村里人不爱读书，据说几个世纪以来，就数阿辉读的书多。一些年轻人不想念书时就说：“读，读个屁，还没见过大学生吗？不就是那个样，越读越傻！”

    有一回，阿辉不知哪里打听到的消息，说我老爸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培养一个大学生。于是跑到我家，大赞我老爸英明高见。几个和我年龄相仿的指着进去的阿辉跟我说，这就是你未来的写照。

    有一段时间，阿辉搞起“算命”来，踏着一部破破烂烂的二十八寸凤凰牌自行车，后车架上扎着几本三世书之类的书，就到踹跑起来。“算命”这个东西是靠嘴皮子磨饭吃的，阿辉书读多了，确实有些书呆气，给人算命时，动不动就来个某某书上怎么说。刚开始人家还以为他有真学问，可说多了就不爱听了。于是不到半个月就混不下去了。

    后来，阿辉改行卖咸鱼。村里人私下里开玩笑说，大学生卖咸鱼！这还不笑死老百姓吗？

    有一回，不知什么原因，阿辉和一位年轻人吵起架来。年轻人说了句：“大学生竟然卖咸鱼，也亏你做得出来！”

    本来还理直气壮的阿辉马上什么都不说，埋下头推着那部老凤凰牌自行车默默的走了。此后的好多天，都不见阿辉的身影。有人说，那天晚上看到阿辉推着自行车上大路去了。旁边人马上起哄说，这家伙又干“个体户”去了。

    转眼间已是年末，这时大家才想起阿辉来，半骂半怨的说这个家伙哪里死了，还不回来。阿辉终究没有回来，大家忙着准备过年，又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

    不想除夕那晚，阿辉回来了。

    阿辉穿着西装，骑着摩托车，车后面还扎了一大捆鞭炮。几个年轻人眼疾手快，看到了马上“辉叔”、“辉伯”的迎上去，帮着拆卸一些东西。

    这一年拜祖，阿辉的鞭炮是全村最响亮、最长时间的，红包也是最大的。据阿辉自己说，在城里做生意了。大家听了都夸奖说，大学生就是大学生，走出社会就是转得通！

    没过多久，阿辉跑又回村里了，完全没有上次的得意。有一回，村里来了警察，说是找阿辉的。村里那几位年轻人又是眼疾手快，帮助警察把阿辉抓到了，还领了赏金。

    从此，就不再见到阿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