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现在国内的局势。当严肃的话题过后,她们又闲扯起近日来在香港发生的趣事。聊着聊着,也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头,话题被引到了刚到香港时,企图逃港,后被抓获的赵昌武身上。
“唉,他们一家子可都被他毁了。”于凤霞由衷地感慨道。
崔蘅芝不解:“逃港是他一个人的事,调查清楚也就算了,难道还搞连坐不成。”
于凤霞笑道:“这话,你也就在香港说说算了,回国可不能乱讲。你想想,那个赵昌武干的事是什么?是逃港,是叛国,哪儿能就轻易地抓他?”
崔蘅芝愕然:“难道真要抓他一家人不成?”
于凤霞道:“不止呐!以前也有个这样逃港的人,你知道他被抓回去怎么样了?”
崔蘅芝茫然地摇头。
林蔓和沈风仪本在一旁小声地闲谈。但当听到于凤霞谈起逃港的赵昌武,林蔓不由得将注意力转了过来,同崔蘅芝一样,聚精会神地听。
于凤霞持刀叉吃了一小块牛排,喝了一大口红酒,继续兴致勃勃地说道:“那个人被抓回去以后,他三代以内的亲戚,住在他家旁边的邻居,办公室里跟他要好的同事。总之,但凡跟他能搭上边的人,一概接受调查。政治组,公安局,监察委员会,翻来覆去轮换地审。”
崔蘅芝道:“那后来呢?如果调查下来,确实真的都不相干,那总没事了吧!”
于凤霞别有深意地笑:“哪有那么简单,即便查不出来,也不能摆脱嫌疑啊。反正,个个都被牵连,原先能升职的人永远没机会来,本来能进公安局上班的人政审通不过,牵连大着呢!”
露台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侍者走来,为用餐的众人点上了温馨的烛光。有人问侍者,烟火表演什么时候开始。侍者回道:“最多再过一刻钟,大家就能看见第一场了。”
崔蘅芝沉默了一会儿,林蔓和沈风仪也都没有说话。整张桌上,除了滔滔不绝、东拉西扯的于凤霞外,每个人都好像藏了心事,个个面色沉重。
安静了许久,崔蘅芝长叹了口气道:“早知道,还不如想个办法假死,或许这样比逃跑更好。”
于凤霞冷笑:“没用!哪怕人是真死了,牵连也还是一样!更何况,他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有人想用假死蒙混过去,根本没那么容易。”
露台下面的海滩上,出现了点点火光。众人听说这是烟火表演开始的前奏,纷纷离开餐桌,站到栏杆前看。
为了抢占一个好位置,于凤霞快步挤到人前。
沈风仪见时机到了,便向林蔓确认道:“我们该走了吧!”
林蔓想事想的出神。沈风仪的一句话,将她拉回了现实。沈风仪看不透林蔓在想什么,只是觉得林蔓眼中的眸光有股凛冽的寒。
于凤霞的一番话让林蔓想起了秦峰和白秀萍。她一向沉静如水的心忽然乱了。她的脑海中掠过千百种不幸的事,无不跟秦峰和白秀萍有关。而他们之所以会发生那样的事,皆是因为她的逃港行为。他们理所当然地成了替她背负苦难的人。
“走吧!”林蔓闭上眼,强硬起了心肠。一边是唾手可得的自由美好生活,一边是以舍己为人的精神换来的苦难生活。她一向自认没有高尚的奉献精神,也不屑于那些受人称赞的“好人”的桂冠。她坚定地认为她应是那样一种人,当两个人同时悬吊在悬崖上,而悬崖的峭壁如果只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那么她会毫不犹豫地将身边的人狠踹下去。
林蔓刚一起身,蓦地崔蘅芝拉住了她的手,留她坐下。
“小蔓,这个送给你。”崔蘅芝摘下脖颈上的一条翡翠挂坠项链,放到林蔓手中。
挂坠上是观音的玉像。林蔓记得它是崔蘅芝贴身佩戴的东西,几乎从没离身过。
“这个?”林蔓本能地缩回手,不想收下崔蘅芝所送的玉坠。
崔蘅芝柔声道:“这枚玉坠,我早想送给你了。它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
“如果是这样,那我更不能收。”林蔓拒绝道。
崔蘅芝笑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难道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从你来江城起,我和你高叔叔就觉得跟你投缘。我跟你高叔叔没有孩子,所以……”
话到半截,崔蘅芝顿了一顿,伸手轻抚林蔓的脸颊:“总之你先收下吧!我们都知道你是个聪明又有想法的姑娘。你放心,你将来的路,我们会为你铺好。”
烟花放了第一束,小小的火星直冲上天,绽放出耀眼的光彩,春花一样的漂亮。
于凤霞叫崔蘅芝快上前去看。崔蘅芝起身,对林蔓笑了笑,便走向于凤霞。沈风仪生怕错过时机,不由分说地拉着林蔓往餐厅里跑。所有人都在看烟火,没人注意到林蔓和沈风仪不见了。
餐厅的后厨有一条通道,可以径直走到停靠货车的后巷。
走在通道里,在朝后巷而去的路上,玉坠在林蔓的手心里攥得紧紧的。直到最后,她还是没能推拒掉崔蘅芝送的玉坠。她明白她收下了这东西,是有某些含义的。尽管那些真情实意的开头,源不过是她心机深沉的逢场作戏。本能而已,全是假的……
走着走着,林蔓问走在前面的沈风仪:“你有家人吗?”
沈风仪快步地走,不敢慢下一步:“我家人早没了。那个时候,他们有的去台湾,有的去美国,只留下了我一个人。”
“那丈夫呢?对象呢?”林蔓又问。
沈风仪摇头:“没有,我成份不好,没人愿意找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在国内,我连个朋友都没有。”
林蔓苦涩地笑:“算起来,这倒是好事。”
沈风仪听不懂林蔓的话,回头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转眼间,两人走出了后巷。恰巧有一辆运送酒水的车子停在巷子里。因为这是条死巷,从这里出去的车子,皆势必要经过餐厅的院门。所以,特勤处的人没有在这里安排人把守。他们全都站在院门外。
车厢里的货已经卸下,上面只留下一个又一个半人高的大筐。
林蔓扶沈风仪上车。当沈风仪藏到筐里后,又伸手拉林蔓上车。
林蔓跳下了车子,对沈风仪说道:“我不走了。”
沈风仪惊道:“你疯了?”
林蔓把用来换装的衣服扔给沈风仪:“我没有疯!外面监视的人不能检查车子。你只要安静地躲在里面,等车子再次停下,你就可以找机会出来。记住,去了深水埗后,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的名字。”
“那你呢?你为什么不走了?”沈风仪看不懂林蔓,想不通她为什么会放弃唾手可得的逃跑机会。
林蔓道:“在国内,我还有未婚夫,有亲人,也有朋友。我不能走。”
沈风仪愈发地糊涂了:“我不明白,你怎么都像是个……”
林蔓不以为意地轻笑:“我怎么看都是个自私的人,绝不会为了他人而放弃自己。你是不是这么想?”
沈风仪点头:“没错!所以到底为什么?”
“直到现在,我还是这样的人。”林蔓道。
沈风仪道:“那为什么?”
林蔓微微地扬起下巴:“可同时,我也有我的骄傲和自负。”
沈风仪又再摇头。林蔓的话,她越听越糊涂。
林蔓轻笑:“我林蔓,永远用不着让别人替我受过。”
通道里响起人的走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林蔓不顾沈风仪的反对,关上了车门。
沈风仪的眼前,逐渐只剩下了黑暗,再没有一点光亮。
蓦地,门又开了,沈风仪惊地抬起头,喜见林蔓依然站在车外。
“这个你留着。”林蔓将赵孟頫的字扔给了沈风仪。
沈风仪又是不解。
林蔓估摸应是司机来了,于是长话短说地交代沈风仪道:“等风头过了,你就用这幅字去卖一个好价钱,然后去炒股票。记住!无论股票涨到多少,在1973年3月9号之前,必须全部抛掉。”
“抛掉?那之后呢?”沈风仪问道。
林蔓道:“然后你就收地皮,做房地产。这幅字算我的入股,将来你发达了,要是还记得我这份恩情,就留半数家产给我。1980年后,我会亲自来拿。”
沈风仪抱紧了价值连城的赵孟頫的字,重重地答应道:“好!要是真有这么一天,我一定给你!”
林蔓微微一笑,重重地关上了门。
第二轮烟花放起来了,声音冲天得响,间隙时,还不断地间杂着露台上众人的欢呼。
林蔓站在隐蔽处,眼见着车子开走。
沿着通道,她原路返回到露台。露台上的人都看着烟花兴起。没有人注意到她曾离开又回来了。
坐回座位,林蔓倒了满满一杯红酒,一饮而尽。
安景明走到林蔓身边,问她怎么不跟着众人一起看烟火。
林蔓望了眼漫天的烟花,淡淡地笑:“有烟么?”
安景明挑了下眉,没料到林蔓上来是这样一句话。他抽出了一根万宝路,递给林蔓。林蔓食指和中指夹烟。他立刻掏出打火机,旋动火芯,双手为林蔓点烟。
吸了一口久违的烟味,林蔓轻吐烟圈。她想到回国之后,即将要面对的暴风骤雨,不禁感到一片怅然。她在心里暗暗地念道:“来吧,来吧!管它什么,总会有办法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