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珩说话,待他进去了,又见许青珩面朝里装睡,便不出声地脱了外头衣裳在床边躺下,须臾听见她气息平稳了,便翻了个身琢磨着次日之事。
次日一早,贾琏便出门去打探外任一事,许青珩去贾母处请了安,过问了贾赦的汤药,便领着迎春坐了轿子去宗里妯娌姑嫂家做客。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贾琏日日早出晚归,许青珩也忙于见贾家众女眷并冯紫英等□□女,二人每日相见也不过是寒暄两句就散了。
一日,贾琏正在外院书房里听林之孝汇报账目,忽地就见赵天梁慌慌张张地压抑着兴奋奔了进来。
“二爷,忠顺王府有请。”
“可是有眉目了?”贾琏愣住。
赵天梁嘴角翘了起来,笑道:“应当是了,二爷不知忠顺王府来传话的那位是如何气急败坏呢!看他那样气,小的就知道二爷的事八、九不离十了!”
林之孝不知贾琏的事是什么事,不敢耽搁地道:“二爷赶紧地换了衣裳去吧。二爷是骑马还是坐轿子?”
“王爷有请,就是十万火急的事,自然是骑马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先前贾琏一直唯恐忠顺王爷能耐太大,当真给他寻了个肥缺,此时见东风终于来了,并不换衣裳,立时一提衣襟,就领着赵天梁匆匆向外去,到了门外,果然望见忠顺王府的来人哭丧着脸,也不敢喜形于色,冲那人一拱手,便领着小厮快马加鞭地向忠顺王府去。
到了忠顺王府门外,似乎是忠顺王爷脸面上挂不住,这会子竟打发了长史亲自在门外迎接贾琏。
贾琏随着长史向内去,进到上回子来时忠顺王爷玩乐的小花园子,在门口便见琪官抹着泪哭哭啼啼地出来。
琪官望见贾琏过来,有些羞赧地低声道:“二爷快去吧,王爷等着你呢。”说罢,扭身就去了。
贾琏心道忠顺王爷暴怒了,紧跟着长史进去,果然见一簇灵璧石后的亭子里,忠顺王爷一言不发地冷脸站着。
“给王爷请安。”贾琏躬身道。
忠顺王爷和缓了脸色,十分难堪地虚扶贾琏一把,随后握拳狠狠地锤在红漆柱子上,冷笑道:“你难得求我一遭,原本事情已经十分妥当,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到底功亏一篑!”
“王爷,到底是何事令王爷这样气愤不平?”贾琏故作不知道。
忠顺王爷一身光芒璀璨的紫色官袍,俨然是才从朝堂下来,这会子胸口起起伏伏后,便故作羞愧地道:“还能是什么事?不过是你这晚辈求本王一求,本王便要做个顺水人情。原本已经觅到十分好的前程给你,不想你偏又不入北静王的法眼,如今他从中作梗,本王极力庇护,才将你弄到广东去,不然还不知你要被发配到什么地呢!”
“此事可还有转圜之地?晚辈实在想不到哪里叫北静王那般痛恨!”贾琏忙道。
“哼!亏得我这般为你尽心尽力,不想事情就坏在你手上!忒大的人了,怎会不知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道理?”忠顺王爷理直气壮地冷笑,万不承认是自己能耐有限,只说是贾琏不懂为人处世,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不知王爷原本要给晚辈觅个什么前程?如今去了广东,又是个什么前程?”贾琏满面惭愧地却又急不可耐地要知道自己个的事,见琪官捧着一盏茶过来,忙接过茶盏,双手递给忠顺王爷。
忠顺王爷有意不接,又气急地道:“原本此事已经是十拿九稳,若不是你多事,岂会连累我跟你一起没脸?”
“是、是。”贾琏依旧低头奉茶。
忠顺王爷见贾琏不敢有怨怼,这才接了茶,抿了一口,就递给琪官放与桌上,这才慢条斯理地道:“不过你放心,那广东虽远,但也在本王的人手上,本王颇费了些心力将你调到了广东总督洪和隆手下,虽如今不过是个小小的地方知府,但你既年轻,上头又有自家人关照,将来前程自然是不可限量。”
贾琏先如丧考妣,此时听忠顺王爷一言,既悲又喜地道:“有王爷一句,晚辈自然是不会为前程发愁了。只是晚辈才刚成亲,便要离京,怕……”
“小小年纪怎就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忠顺王爷不以为然,随后冷笑道:“亏得本王还替你手书一封,替你引路……”
贾琏忙感激道:“多谢王爷为晚辈操劳,王爷的大恩大德,晚辈感激不尽!”
忠顺王爷满意地捋了捋胡子,这才在亭子中铺着虎皮褥子的太师椅上坐下,先将一封引荐信递给贾琏,待贾琏仔细放入衣襟后,才又道:“那洪和隆既是本王的人,待你自然是如待自家子侄。只是向西那边的广西总督况晏冰,你需防着他一些。那厮素来睚眦必报,且阴险毒辣,不知打理好自己任上事物,偏爱寻他人是非,不是个好相与的,你年轻,遇上他的人事,宁可忍一时之气,也不可跟他顶撞。”
贾琏连连点头道:“多谢王爷提点。”
忠顺王爷心气顺了,手抚在把手上的虎头上,对琪官笑道:“叫人做七八样酒菜来,我请琏哥儿吃上两盏。”
贾琏忙推辞,堆笑道:“不敢叨扰王爷,王爷,怕许家还不知此事,晚辈需去告知一二,免得许老尚书莽撞,又将那北静王得罪一遭。”
“去吧,待你离京之日,本王与你践行!”
“多谢王爷厚爱。”贾琏连连拱手,待要走,又心有不舍地回过身来,“不知王爷原本要给晚辈寻的前程是……”
“户部肥缺。”忠顺王爷言简意赅却又微露得色地道。
贾琏故作痛心疾首模样,哭丧着脸,便一径地告辞向外去,到了门外,又对长史再三道谢,才骑马直冲许家去。
到了许家,因许之安并许玉珩祖孙不在,贾琏只留了几句话,便又骑马向兰台寺去,从后门入了兰台寺,进到林家小院中,先瞧见黛玉过来问候许青珩安好,随后进了房门,便闻见林家终年弥漫不散的药香味。
只见林如海半躺在床上养神,贾敏捧着书卷坐在床边。
待贾琏请安后,贾敏颇有些艳羡地问贾琏:“听说赵姨娘那又有动静了?”
贾琏点了点头。
贾敏叹息一声,待要劝林如海两句话,见林如海不住咳嗽,又将话咽回肚子里,暗叹若是林如海身子骨能够,如今他们也不会只有黛玉一个了。
“姑父,这是忠顺王爷给侄儿写的引荐书。”贾琏说着,从怀中掏出书信递给林如海看。
林如海细细将信中字句看了,见其中不过是些令洪和隆关照贾琏等话,便笑了一笑,将信递给贾琏,咳嗽两声道:“如此,你过上半月便要离京了。”
贾琏点了点头。
林如海叹道:“可告诉你妻子了?”不觉望了一眼贾敏,“时日不多,快些回家宽慰她一二吧。”
“是。”贾琏忙答应着,回想这大半月忙于前程不曾与许青珩如何交谈,不觉惭愧起来,又见林如海、贾敏二人一派夫妻情深模样,便缓缓地退了出去,出了门,见雪雁小丫头过来,就对雪雁道:“告诉你家姑娘一声,就说叫她闲了常回荣国府跟我家二奶奶说说话。”
“是。”
贾琏点了头,依旧向外去,走在路上,又打发亲近小厮去与冯紫英、陈也俊、薛蟠说,如此,待他回到家,薛蟠、陈也俊并冯紫英三人便统统等在了警幻斋北边小院子里。
此时已经是将近傍晚,小院中种于水缸之中的红莲朵朵绽开。
冯紫英一身紫衣,腰佩宝剑,薛蟠一身红色锦衣绣服,掐着腰指着陈也俊笑。
大抵是所做之事十分顺遂,陈也俊这会子也意气风发起来。
“诸位,我来迟了。”贾琏远远地望见三人背影,便连连拱手。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也才到罢了。”冯紫英笑了一笑,待贾琏走近,便将手搭在他肩膀上,在他耳边低声道,“前儿个才收到蔻官的信,如今他就等时机呢,这时机还需你来定。”
“他在南边自有湘莲接应,待我南下路上,与他见一面再提。”贾琏眸子微动,贾雨村是认识蔻官的,待蔻官出逃后,此事非要蔻官相助不可。
薛蟠并不知蔻官的事,虽察觉贾琏有事瞒他,但他素来粗枝大叶,也不追问,只待冯紫英说过了话,就道:“琏二哥这边办下了,我那边须赶在琏二哥前头去办事呢。”
“不知大妹子可会放心你仓促离京?”贾琏道。
薛蟠豪迈地笑道:“她巴不得我日日赖在铺子里养家糊口呢,妈与宝钗两个更是巴不得我上进,叫她们早早离了舅舅家摆布呢。”
“如此便好。”贾琏点了头。
陈也俊嬉笑道:“真是老天相助诸事顺遂,我原处处防着你家大姐姐,就怕她天资聪颖看出马脚。谁知她如今竟那般通情达理,前几日还拿出些银钱来叫我请同僚吃酒呢。”
贾琏见陈也俊并不知元春背后已经悄悄问过了许青珩,便也懒怠与他细说,只道:“如今咱们四人所做之事,还是要隐秘一些的好,倘或令家人知道,不知要多出多少是非。”
其他三人紧跟着点了头。四人又商议一通日后该如何如何,眼见夕阳西沉,冯紫英便推了推贾琏,笑道:“今日聚过了就罢了,日后你离开京城时,我们也不知身在何方。将来是福是祸,你我四人也必要同进同退!”
贾琏闻言,立时令全福、全禄去拿了上等的女儿红来,也不用细瓷酒杯,单令人拿了拳头大的海碗来,满满倒了四碗,四人碰了碰碗,一切尽在不言中地将酒水一饮而尽,随后贾琏便送其他三人出门。
待冯紫英等走后,贾琏依旧去南边小院子里换衣裳,待吃了一盏茶后,才慢悠悠地向后院去,一路思忖着如何与许青珩说才妥当,顺着小巷子过去,进了院子,冷不丁地一只就如狗熊一般憨态可掬的乌黑小狗从他身边窜了过去。
贾琏吓了一跳后,见那狗儿跑到婢女温岚脚下撒娇,便笑道:“这狗东西什么时候来的?”
温岚躬身约束狗儿,笑道:“是尤奶奶家养着的,奶奶看着喜欢,就抱了来。在院子里养了十几日了。”
贾琏咳嗽一声,心道养了十几日,他竟从未发觉,顺着铺在地上的五彩碎石进入正屋,打开帘子,迎面遇上正待要出门唤狗的许青珩,夫妻二人一时间面面相觑起来。
“四哥回来了。”许青珩不尴不尬地让开身,请贾琏进房来,正待要叫温岚将狗儿领去倒座厅里,听见贾琏低低地一声“我七日后离京”,一时顾不得狗儿了,忙放下帘子紧跟进来,望见贾琏一身酒气,颀长身子将东间炕上的引枕一推便斜斜地躺下,忙跟了过去。
“任命下来了?”许青珩紧张地问。
“不过一二日就下来了,约莫七日就启程。”
许青珩握了握拳头,怔怔地炕下椅子上坐着,好半天强颜欢笑道:“你就无牵无挂地奔前程吧,旁人尚且能说一句悔教夫婿觅封侯,我却是……”
“何必多想呢?”贾琏坐起身来,将手递给许青珩要牵着她在一处坐下,见她不接,就道:“便是你不情愿,我也是要走的。”贾琏心意已决地坚持道,手指动了动,见许青珩依旧不接,就将手收了回来。
“……那回来之后呢?”许青珩追问道,“你至少叫我明白等你回来了,又是怎样的情形?”
“等我回来了……”贾琏也不禁蹙眉沉思起来,“待我回来了,怕还有无数的烂摊子要收拾了。”
许青珩一瞧贾琏这神色,登时明白他的心思又转到前程官位上去了,立时气鼓了脸,好半日,才自言自语道:“原当你回来就与如今不同,不想并无二致。”
一句话将贾琏的思绪扯了回来,贾琏立时笑道:“原来你是想这个,这怎会一样,待我回来与你一同生儿育女,咱们二人好好过日子。”
“……就留个孩子吧。”许青珩满怀希冀地道,长夜漫漫,孤枕难眠,留个孩儿傍身也好。
贾琏顿时冷了脸,“别提这个了,这可玩笑不得,一个不防备,毁了孩儿一辈子,又或者父亲不在眼前,养成个懦懦弱弱、畏畏缩缩的性子,那成什么样子?”
许青珩待要辩说两句,又觉既然贾琏不肯生,她又能奈何他?满心凄惶地想,真是日久见人心,原本只当贾琏心中前程居首,她次之,如今竟是连没影的孩子都排在她前头了。
晚间恍恍惚惚地洗漱便上了床,待躺在床上紧紧地盖着被子后,许青珩又不自觉地扭头去看贾琏,见他一言不发地枕着手臂躺在她身边,便又扭过头去,待觉贾琏将手放在她腰上,忍不住伸手将他的手推开,待贾琏再挨近一些,便干脆不理会他。
“我知道你这会子想什么呢。”贾琏一手搂住许青珩,一手依旧枕在脑后,仰头望着帐子,便慢慢地低吟浅唱起来,“……虽然已经是百花儿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记着我的情,记着我的爱,记着有我天天在等待,我在等着你回来,千万不要把我来忘怀。”
“什么怪腔怪调的。”许青珩噗嗤一声笑了,翻身揽住贾琏的腰,见他破天荒地没避开,眨了眨眼睛,被他这么插科打诨,竟是已经消气了,暗叹自己果然好哄骗,千言万语萦绕在心头,最后道:“若是被人采了,成了残花败柳,你也不必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