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忘记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然而并非苦思冥想才得以记起。这件事,如同过去的每一件普普通通的事一样,必须在特殊的场合,特殊的时间,遇见了某件事,才能想起。否则就像把石头扔进井,起初或许会发出咕的一声,但很快慢慢沉下去,沉下去,直到井底,最终被彻底地忘记。
那么说说这晚的事。
手机是在深夜响起的。台灯已经关闭了很久,四下里一片闷热而浑浊的黑暗。电风扇发出呜呜的轻响。我一直没有睡着。夏天夜里容易失眠,这已经是老习惯,但失眠长达五个小时的情况还没有遇到过。时间静悄悄地走到凌晨三点。不知为何突然一阵心慌。我从左边翻身到右边,又从右边翻到左边。这是怎么了呢,我想。甚至电扇吹来的热风也变得凌厉起来。我伸手擦掉脖子和额头两侧的汗。
这种时候免不了胡思乱想。总觉得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看我。从天花板上,衣柜的夹缝间,门背后的角落里。一点细微的响动都清晰可闻。那时都想了些什么?似乎第一个想起的是刘小军公司的床垫。类似这样的事是不是也在许多地方不为人知地发生着?比如从窗外望去,对面楼房那黑洞洞的每一扇窗户背后,此刻正在发生着什么?
人们都在沉沉睡去,对身边的情况一无所知,甚至死在梦里。还住在寝室时,偶尔失眠的晚上,常有这样的担心。害怕身边的人已经死掉,但自己毫不知情。其实,睡眠时的呼吸声并不总是均匀的。如果在黑暗中专心致志聆听身边人的呼吸,便会发现,有那么一些时刻,呼吸会突然停止下来。好像猛然间被什么堵住了喉咙。也有过了许久才再度急促地吸气吐气的。
这种情况也会同样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时手机突然响了。声音来得如此突兀,吓了我一跳,几秒之后才想起那是手机在响。伸手去拿的时候心脏仍猛烈地跳动不止。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已经凌晨三点二十七分了,这么晚,会是谁呢?
于是按下接听键。喂?
耳边传来一阵咝咝啦啦的杂音。一个微弱的男声从听筒里忽远忽近地传来。
“来找我”他说。
“我”字的尾音刚落,我就认出了这个声音。拿着手机的手顿时僵在耳边。
是王树。然而还没等我开口,电话突然一阵空白,接着很快响起嘟嘟的忙音。
又断了。这是那天莫名断掉以后,我第二次接到他的电话。和那天一样,它再度莫名其妙地断掉了。我呆呆地愣了一会儿,急忙翻看接听记录。就在这时,手机再次响起。号码还是刚才的那一个。我立刻接起。
“来找我”一片杂音之中,他再次说道。
“你在哪儿?”我大声喊。
“我”
电话又断掉了。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再响起。我按照接听记录里的号码拨过去,然而许久都无人接听。
脑中蹿进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也许发生了不测。被人绑架,禁锢,还是别的什么?这号码没有人接,会不会是一个公用电话?原本正渐渐升起的一点睡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将号码储存在手机里,之后天亮前的整整四个小时里,一直睁眼看着窗外。
不知这个号码和上次打来的是否一样。假如能查到电话号码的地址,多少有可能弄明白一些事情。
天亮时已经疲惫不堪。我从家里出来,在楼下草草地吃了早饭,到教室心不在焉地上了两节课后,便匆忙赶到校门口的网吧。在通信服务商的网站上,可以查到过去几个月的通话记录。不禁有点后悔,四月时就应该这么做了。现在只能凭借模糊的印象,一条一条地翻看。但在整页眼花缭乱的电话号码中,我很快就找到了它。
因为它和昨晚打来的电话一模一样。
接下来只要找到它所属的区域就行了。具体地址似乎不太可能查到。于是继续在网上查找,发现了一个可以查询固定电话所属区域的网站。输入那个电话号码,一行字出现在眼前。
武昌区昙华林小区。
还搁在键盘上的手指顿时变得冰凉。昙华林。我默默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一切又都绕回来了。我始终待在原地。但,它究竟想暗示我些什么?
来找我。王树说。
已经不用再继续查下去了。我知道他或许就在那个房间里。
我关掉电脑,付了钱,在网吧门口吃过中午饭,接着往教室的方向走去。下午还有两节课。但在这以前,我要买点东西。
手电筒、小铲、水果刀。犹豫了一下,又买了一百块钱的手机卡。手机费还足够,为什么要多买一百我也不清楚。下午上完课后,我没有回家,而是在网吧里消磨掉了晚上的四个小时。十一点,我下机,付钱,走出门去。
街上已经冷冷清清。旁边一家店铺正在拉下卷帘门。一辆空着的出租车从眼前呼啸而过。我站在网吧门口,拦下了第二辆开过来的出租车。关好车门后,我对司机说,去昙华林。
车内的空调已经关掉。有些闷热。摇下的车窗外吹来同样闷热的夜风。路灯摇晃着从眼前经过。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言不发地看着路面时而变宽,时而变窄。极重的沉默从头顶压下来。有点喘不过气。
究竟有什么在等待着我,此刻还并不清晰。但能感到,那必然是件极为重要的事。和昙华林有关,和王树有关,和我有关。进而想到丁小胭的话。这一年我将死去,因为某个我遇到的男人就在这时,心里突然一紧。
我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
2005年,我将死去,并不代表我会过完这一年。在夏天,甚至在春天的任何一天,都算是2005年。只要我认识了五个人,只要满足这个条件即可。而现在,我猛然发现,出现在2005年的,已经知道其姓名的男人,是王树,高览,刘小军,还有图书馆的罗明。罗明算不算呢?按照丁小胭的说法,只要是遇到的,知道其姓名的,就都算。
这么说,已经有四个了。只要再认识一个,必然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而时间,并不一定是冬天。
还没来得及想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出租车已经在昙华林的路口停下。一眼便可望见深深的,没有一个路人,充满了死寂气息的巷子。我推开车门走了下去。车辆在身后绕了一个弯,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现在,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这里与上次来时似乎有点不同。说不清楚到底哪里不一样。也许是时间造成的错觉。我站在这里,迟迟没有挪动脚步。在我犹豫着朝巷子里张望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那件我已经遗忘了很久的,重要的事。
它是猛然间从脑中蹿出来的。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如果不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如果不是王树的电话,我可能永远也不会想起它来。现在,我立刻明白了,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买下那把小铲。它静静地摆在手电筒旁,我看到的时候就想,也许会有什么用处。这想法原来是有原因的。
我要用它来挖洞。
因为我想起了1989年的那个夜晚。同样是夏天,同样是午夜。小姨将我从梦中唤醒,睁开眼睛时,看见她手里捧着一个盒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小铲。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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