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破损的封印之下,是她的娇容,是她的艳骨,是她炽热的爱,是她浓烈的恨,是她以鲜血都无法浇灭的火焰。如今,束缚不再成为借口,她将在今夜的月光下复活光鲜。
(一)
声音忽然就如来势汹汹的潮水,猛地退去了所有剧烈的身形和喧嚣的色彩。此时,只余那清冷的月光携着昙花幽暗的芬芳随那模糊的身影蠢蠢欲动。画面细微而缓慢地变幻着,动与静契合得如此完美,严丝合缝。只是失却了声音的热闹,一切就如同哑剧一般让人捉摸不透。
是谁,在那精心搭建的舞台中央恣意而忘情地舞动着?忘情抖落的汗水,点亮了周遭人痴迷的眼,绚烂明艳了夜的沉寂与厚重。旋转。旋转。旋转。那纤细而又如蔓藤般柔软扭动的腰,散发着诱惑而危险的气息。
华贵的服饰。精致的装扮。可口的食物。醇香的美酒。觞筹交错,光影横斜。这似乎,是一场华丽而盛大的宴会。而宴会上那些散发着奢靡与酒肉只气的达官贵族们都用迷离渴望的眼紧盯着舞台中央那个依旧在翻飞的身影。欲望,如此明朗地膨胀。
她是谁?舞台中央的那个身影是谁?为什么,这一切都显得如此熟悉而又如此陌生?
那是我吗?那个跳着哀艳的舞蹈人,是我么?可,我为何而舞?哀伤忽然就如风鼓满了心脏的每一个角落,如银针扎痛了每一根神经。
是不是,将什么不甘愿地生生遗忘了?
血,从顶端缓慢地流溢。血腥的味道刺激着味蕾。一瞬间,画面就被这铺天盖地的红给全然遮蔽了。而谁在耳旁私语呢喃:“为什么,结局会是如此?”私语呢喃轻诡如魅。欲抓住这隐秘的来源,却又剩下庞大的死寂。
无声的世界沉闷到窒息。忽然之间,有微弱的光挤了进来,一瞬梦境就已支离破碎。三更,梦醒时分。熟悉的环境,带来对恐慌的安慰。梦中的那些弥漫而浓烈的悲戚,化成眼角碎裂冰冷的泪。
头疼若潜藏在内里的虫,轻而持续地啃蚀着血骨。丝缕缠绵,因难以捕捉而无法摆脱。残存的睡意被全然浇醒,我索性起身离床,走出了房门。
自那场大病之后,这诡异迷离的梦就与我缠绵不清。那一成不变的场景,颜色与哀伤的情绪却在一层一层逐渐地浓郁。仿佛一个暗喻,隐藏着让人绝望而班驳的过去与秘密。曾向苏危询问过关于这无疾而终的梦,却被他一笑置之。不过一个梦,何必挂念于心。春绯,你想太多了。
是吗?为何我却瞧见他漆黑的眼里闪过一丝光芒。或许,这个梦折射着我那一整年缺失的记忆。被我如此完整而利落地遗忘,是否也是一段毁灭的不堪。既然选择遗忘,为何又要这般折磨我于午夜梦回。
曾向娘询问过,却也只得到近似套好的说辞。一场突如其来的顽疾,我缠绵病榻一年。病势奇怪而汹涌,连御医亦束手无策。就在近绝望之时,我却奇迹般地康复。只是,将那一年的记忆悉数丢失。
再追问,便没了下文。但既然被这样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应是不愉快的记忆吧。丢掉,或许更好。
已是六月,即使夜晚溽暑也未退尽。空气粘稠而闷热,间或有昙花的芳香幽幽弥漫。月光,透过班驳的缝隙投下朦胧而庸懒的碎影。
夏至快到了吧?那么,夏祭也临近了。
(二)
本是想进宫去寻苏危,却得到他外出游历的消息。于是,只能原路折反。思索一夜,心中的不安越发浓烈。隐隐觉得,这个连续纠缠的梦,在预示着什么,散发出危险而诡秘的气息。
没有过去记忆的储存,也就无法揣测其中隐秘而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次已下定决心一定要从苏危口中套出所有,却还是失望而归。而不安,也在不断加剧。
忽然发现,竟然连个可商量的人也没有。那些对我的隐瞒,注定我将在这点上孤单一人。
漫无目的地走着,心中无所适从。忽然,一阵轻微而阴冷的风如手般抚过全身,我猛地一凛。一切,开始变得异常。我僵直着,无法移动。
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向我靠近。我能感觉,一双手在我身上若即若离地游走着。那气息,是冰冷而哀怨。梦里那种窒息的感觉又再一次向我袭来,纠缠不清。那双手,还在缓慢而轻柔地游移着。
精神开始恍惚,视线渐渐模糊。仿佛沉堕进一个迅疾的旋涡,被拉向无尽的深渊。那离合的力量,似要将身体撕裂。光,被汹涌的黑暗瞬息吞没。
也在一个挣扎间,风鸣声携着阳光冲破这迷瘴。熟悉的风景,再度回归视线。而一步之外,竟是一口颇深的枯井。冷汗,湿透一衫。好险。
忽然,一个深红的身影,一闪,便不见了。那红,浓郁而艳丽。想要追上去,最终还是放弃了。
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涟漪的瑞安宫。走进去,看见她软软地倚在塌上,神情迷离而妩媚。这个绝色女子,在如今看来,只余精致外壳,如同傀儡一般。她曾经的生气,已在深宫缚禁中消磨殆尽。又是一阵心疼。
“涟漪。”我始终不喜那个疏离而生冷的称呼。一声“贵妃”只是更加拉远我与她之间的距离。
“春绯,你来啦。”
“怎么啦,看你不太高兴。”
“春绯小姐你来实在太好了。近日从西域来了一个舞娘,生得活色生香。如今皇上都跑去专宠那个舞娘,冷落我们家主子。”
“小桃,谁让你多嘴的,给我退下去。”婢女收敛了神色,恭敬地退了出去。
“涟漪,你这又是何必。这宫中之事你应早已明了。如今能保得你这声名,已是不易。你若懂得退让,皇上自也能明白你的苦心。不过一介舞娘,又哪能与你相提并论。你显赫的家世便是是他人无法比拟的。”当说到舞娘时,不知为何舌头忽然打结。有熟悉亲切的感觉油然而生。那里面,还夹杂着,隐隐的遗憾。梦里的感觉,仿佛延续了出来。
“我又何尝不明白。只是,寂寞不惯而已。哎,不说这些烦人的事了。你今儿个怎么忽然兴起跑来看我。”
“本来是来找苏危了解一点事情。他没在,我就过来了。”
“死丫头。你就不能说想我了专程来看我让我高兴高兴。”
“我若不想你我就直接回去了,何必再费周折绕路来你这。”
“哼。”“好了好了。问你正经的,为什么世昀会忽然调职离京?”
“你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涟漪稍微地换了个姿势“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忽然想皇上上书,要求离京。至于原因,我也不清楚。”
“那你告诉我。我失去记忆的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今儿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最近越来越不安,仿佛会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又好象因想不起一些事而十分遗憾。世昀又不声不响地离惊,而我给他写的信他一封也未回。我感觉到了他对我的冷漠与疏远。本是要去找他,却被爹和娘给阻挡了下来。每次我问起你们,你们也闪烁其词。我感觉好不安,仿佛自己快被遗弃了。”
“春绯,你想太多了。世昀可能是公务繁忙所以无暇顾及到你。你怕什么,你们的亲事已订下。你别成天胡思乱想的。明日就是夏祭,我们去逛灯会吧。”
“恩,好。”
心底的失落,飘洋过海一般。
(三)
夏祭的灯会是一个传承了百年的传统。记得小时候,灯会于我来说就是一场令人愉悦奔赴的盛事。那时父亲就已位及丞相,所以禁止我去参加次类庆典。于是,年年我都是偷溜着出来,说不出的兴奋与刺激。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那些欢声笑语只成为记忆里的美丽画面,如今已经蒙上了厚实的灰。
而这一年,究竟又是如何的天翻地覆,物事人非。曾经的熟悉,全都消匿无踪了。不是没有追问过,却被“你多心了”这类字眼给滴水不漏地遮掩过去。于是,无法再开口。既不想说,再纠缠也是徒劳。
“哎!”
“你叹什么气啊?你看,真热闹。”涟漪望着喧嚣热闹的街道,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亮。被宫里单调枯燥的生活折磨掉的生气,此刻又回到了涟漪光鲜的脸上。算了,还是暂时不去想了吧。
各色的花灯被整齐地悬挂在街道的两端。薄薄的纸膜里透露着斑斓而柔和的光。漆黑的夜空也被渲染上一层淡淡的七彩光晕,原本的沉寂也开始迷离起来。而灯光下涌动着的陌生的容颜,也在此刻忽尔变得迷幻起来。
花灯样式繁复,制作精良。一路看下去,皆是惊叹。这个如西域的奇花,那个如南疆的异草。我与涟漪应接不暇,眼花缭乱。这么多年未曾参加的灯会,如今处处都是意外的惊喜。
在人生喧嚣鼎沸中,我与涟漪仿佛又回到了曾经手拉手赏灯的感觉。一切的烦恼与困惑,都在如今的热闹里暂时退去了身影。
“春绯,你还记得街尾那家馄饨吗?不晓得现在还在不?”
“应该还在吧。记得当时那家生意极好,客人络绎不绝。”
“你等着啊,我去看看还有没。有我就去买两份回来,正好我也饿了。”说完,一个闪身,就被人群淹没了身影。馄饨的热气与美味,至今都让我无法忘记。
人流依旧在缓慢地移动着,忽然,肩膀传来被撞击的疼痛。一股向前的力,让我忽然一个趔趄向前倾。但幸好,最后还是稳住了身形。
“对不起。”云淡风轻的声音,如丝绸一般柔滑的声线。一个女子明媚的脸,忽然眼前。那双碧绿的眸子里弥漫着淡而轻的雾雾。眼角眉梢隐隐流动着惑心乱神的妩媚。皓齿润唇间是难掩的风姿绰约。即便是一个微微的欠身,也是风华绝代。
“没有关系。”这容颜绝佳的女子,给我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如同久未像见的旧识,在大街上不期而遇。而此刻,那女子的嘴角浮开一抹淡然而神秘的笑。那双眼,也仿佛在看着一位久未谋面的旧识。只是,多了些令人揣摩不透的意味。
未及多想,那女子已走开。我的步伐,也不自禁地追随她而去。才几步开外,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惨烈的马嘶与叫喊。回转过头,方才的小摊被失控的马踩成一片狼藉。而摊主,死在了马蹄之下。那喷薄而出的鲜血,刺痛了视线。若我还站在方才那个位置,那在马蹄下的人便是我。
“春绯,你没事吧?”涟漪焦急地朝我跑过来。
“没事。若不是方才这位小姐”转过身,人却已经走远了,只留下一个隐约而绮丽的背影,仿佛这场混乱不过是一出闹剧,与己无关。而涟漪的脸却霎时雪白,她的手,在轻微地颤抖。
“涟漪,你怎么了?”
“春绯,我忽然觉得不舒服。要不,我们回去了吧。”
“好。”
在回去的路上,涟漪始终神情恍惚,眼神涣散。问她,却只道不舒服。而那个女子的身影,萦绕在脑海里无法散去。
所有的忧虑,又重新如潮水般涌了回来。
(四)
此次,没了声响,亦没了画面,只有无尽的黑暗在安静地叫嚣着。慢慢地,有一双碧绿的眼睛,在黑暗中渐渐清晰,散发着幽幽的魅惑光亮。这一双眼,欲说还休。说不尽的诡异,诉不尽的熟悉。
在哪里,在哪里曾见过?为什么,却无法再想起。手就在快触碰到时,梦,却忽然断了。
窗外,晨光熹微。而一个消息自宫中传来,不喾惊雷。
涟漪死了。死在了自己的寝殿之内。没有挣扎。没有伤口。甚至没有一点声息。整个宫殿都保持着井然有序的模样,尸体却已完全僵硬。据发现涟漪尸体的宫女说。涟漪的脸因堆满极度的恐惧而扭曲。仿佛,在死的那一刻看了十分恐怖的东西。
当我赶到宫里时,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只有皇上在一旁握着涟漪已冰冷彻骨的手,暗自垂泪。我走近,看清了涟漪最后的模样。那样的惊恐的表情,残目忍睹。
但是,为何总觉得有点奇怪。在她的嘴角,仿佛还保持着一个微笑的弧度。这与整张脸的扭曲,如此不协调。而就在此时,涟漪的尸体瞬间化成千万细碎的粉末,被风一吹,悉数散去了。
我与皇上,惊呆在了原地。事情的突然,杀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巨大的黑色蓄着强烈的恨意没顶而来,似要将我摧毁。记忆的漩涡逆转,碰撞的火花照亮些微短暂的清明。
“安碧”
恍惚里,这两个字轻吐而出。这是,谁的名字?一抹红色自脑中一闪而过。尔后,又是全然的空白。终于,还是未抓住。
“春绯小姐。”怯怯的声音,打断了思绪。不知何时,小桃站在了我身后。她欲言又止,转身朝殿外走去。我跟了上去。
“小桃,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小姐,您要替我家主子报仇啊!”小桃忽然跪到了地上“她是被人害死的!”
“小桃,这等话岂可乱说。”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因为方才的场景,让我忽然记起了苏危曾对我说过,当恨意达到颠峰,便会对所恨之人设下诅咒。而被诅咒之人将粉身碎骨。难道,涟漪便是因这类诅咒而死?
“小桃并未乱说。昨日娘娘回来之后便精神恍惚,恰巧瑟妃也在此时来到了瑞安宫。”
“瑟妃?”
“就是近来皇上宠幸的那个西域舞娘。”
“原来已经被册封了呀。这女子果然不简单。”
“谁说不是呢?不知为何,以前皇上纳妃娘娘从不过问,唯有这次,娘娘极力反对。她说,这女子将带来不幸。大概皇上便因为娘娘与他争吵,才冷落了娘娘。而娘娘也到瑟妃那里大吵大闹了几场。而昨日瑟妃走后,娘娘仿佛更加郁郁,将所有摒退。直到今早,我觉得不对,所以推开门。结果结果”哽咽声代替了接下来的话。
好生奇怪,涟漪虽然脾气有点乖张,却也绝对是磊落之人。而,她为何要用污蔑这一手段来除掉一个对她毫无威胁的西域舞娘。而她的歇斯底里,仿佛是在害怕着什么。是什么,让她如此暴躁不安。
如此看来,她的死,真的不简单。
“小桃,你先退下吧。今日这番话你休在对他人提起,只怕招来杀身之祸。这件事,我自会去查个水落石出。我不会让涟漪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是。”小桃抹着泪走开了。忽然,一些画面闪电似地划过脑海。
月光。舞蹈。碧眼。细腰。欢笑。是什么,这些画面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不再清楚一点?那种骨里绵密的疼痛又开始作祟。我缓缓地蹲下身去。难道,真的只留我一人了吗?
“春绯。”迟疑而熟悉的语气。抬眼,一张我朝思暮想的脸浮现眼前。终于,干涸的眼眶忽然汹涌决提,我扑进了眼前人的怀里。
“世昀,我好怕。”而他只是静默地站着,生硬地楼着我。
而我似乎忘了我该笑着对他说:“世昀,你回来啦。”如同妻子一般。但我知道,这或许,将是我一生遥不可及的梦。
但这一秒,我能在你怀里便已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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