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在肩头的整箱矿泉水,正徐缓地走上来。
好高当他来到她面前,离她仅两步距离时,第一个闪入余文音脑中的想法就是这男人真的好高。
她有些“偷吃步”地微微踮起脚尖,头顶竟然才勉强构到他的肩膀。
以往两人都是隔著段距离,像今天般靠得这么近的,还是头一回。这一比唉~~才体会到什么叫作“天龙地虎”哪!
“你把头发剪短了?”
去年夏天,他留著很颓废的及肩中长发,今年虽然变了个发型,还是挺好看的咦?等等!她刚才说了什么
她的脸蛋忽地爆红。
被屋主堵个正著已经够尴尬了,她、她她还想怎样啊?说明自己其实还挺注意他的吗噢~~
男人面无表情,发丝遮掠的眼深黝黝的,一瞬也不瞬地注视著她的窘态。
压下懊恼,余文音暗暗深吸了口气,露出习惯性的浅笑。
她瞥了眼闹在一块儿的大狗和小孩,又把眸光移向男人,努力持平音调,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
“我们本来已经决定要带大白回家的,但它突然不见了,还以为再也看不到它,没想到是被你收养了。”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她不由得开始猜测,也许他真的不会说话。好怪的人啊!
“你要不要把东西放下来?这样扛著不重吗?”一大箱的矿泉水,少说也要十几公斤,沉沉地压在肩头,他倒像没啥感觉似的。
棒著几缕发丝,他隐晦的目光湛了湛,几秒后,薄而有型的唇终于嚅动了下。“比较好整理。”
“什么?”秀脸微偏,她听不懂。
“头发剪短,比较好整理。”
嗄余文音一怔,定定地望着他。
她嘴掀了掀,三秒过后才缓慢地点点头,下意识道:“呃是、是啊,也对啦,夏天到了,短头发比较清爽好整理。”
“嗯。”他低应,仍杵在原处不动。
气氛诡怪,又说不上哪里怪。她不晓得为什么要脸红,淡淡地又笑了,想再找些话题冲淡略感紧迫的氛围。
“那个我们是不是该自我介绍一下?你好,我姓余,余文音,文章的文,声音的音。瑶瑶和小郁是我表姐的孩子,就是那家‘蓝色巴布思’,我表姐是那家店的老板娘哇啊!”“汪汪、汪汪汪汪”
庞然大物,忽地拔山倒树而来。
大白狗玩疯了,虽然离开一段时候了,灵敏的狗鼻子依然记得美女的体香,强硕的身体猛然奔过来,两只强而有力的前脚扑向余文音,后腿立起,那颗口水直流的狗头几乎比她还高。
“姨”
小家伙在喊她,她应该是被扑倒了,大狗兴奋过度的叫声和呼噜噜的呼吸声刺激著她的耳膜,来不及痹篇,脸蛋已被“洗”了一大遍。
她忍不住笑出来,双手推著狗头,不住地闪躲。
“大白,不要,你好重呵呵~~不要啦~~”
“坐下!”高度的命令口气骤响。
神奇地,压在余文音身上的重量随即不见。
她喘息著睁开眼睛,上一秒还在失控状态的大狗竟然乖乖地坐在那儿,吐著舌头,那对乌溜溜的狗眼好无辜,觑了眼她后头的人后,又晃晃狗头调开。
她后头的人
意识到什么,她一惊,秀脸迅速往后撇,和男人那双深目近距离对个正著。
老天~~她、她她怎么拿他当垫背,压在他胸膛上了
“地上有碎石子。危险。”他平淡地解释,撤回扶在她腰侧的大手。
“啊?喔,我、我谢谢。”
他抿唇,摇摇头。
感觉一辈子没这么尴尬过,余文音七手八脚地从他身上爬起来,将几丝乱发塞到耳后,心跳得好快。
两只小的此时站在她身边,正眨巴著眼睛直盯著人家。
“叔叔,原来你不只会说话,还会训练狗狗耶!你说‘坐下’,大白就乖乖坐下,真是酷毙了!”
小男孩呵呵笑。“毙了、毙了~~”
男人爬起身来,沉默地拾起适才抛到地上的狗食,跟著又扛起矿泉水,没再多瞧余文音一眼,举步往围墙边一扇原木门走去,把三个大人、小孩和一条狗留在原地。
“叔叔,我们可以带大白去沙滩那边玩吗?”田瑶冲著他的背影问。
斑大的身影略顿。
“嗯。”随意淡应了声后,他一脚抵开木门,走进。
“耶!万岁、万岁~~”
“万岁、万岁、万岁!”有样学样,田郁学著姐姐高举小胖手,胡乱挥著。
“走,回家拿闪光飞盘,还有大球和小球。大白,来啊!快来~~哈哈哈~~”两条麻花辫快乐地飞晃,小小身子带头跑,冲得好快。
“汪、汪汪汪”会凶它的主人不在喽!大狗恢复爱闹、爱玩的本色,迈开四只狗腿狂追。
“姨,拿飞盘!有闪光的喔!”男孩扯著她的裙。“姨,快点、快点!”
“好,姨快点。”虽然由著孩子将她拉走,但余文音的脚步却有些迟滞,克制不住地频频回望。
咬咬唇,心浮动著,她发现,他刚刚扶著她腰身的那只臂膀,手肘和上臂应是擦伤了,正微微沁出血珠
立在白色小屋的二楼,长著粗茧的手指扳下百叶窗,透过细缝,男人沈郁的眼觑著窗外。
金阳如粉,在他凑近窗边的黝脸上印出条条平行的光。
眉峰淡蹙著,他双眼微眯,仍直勾勾地盯著不放,仿佛外边正上演著一出精彩绝伦的好戏,若不小心错过一丁点儿的细节,将成为心口永恒的遗憾。
窗外,他的院子绿草如茵,他亲手种植的小树枝桠已丰。视线再大胆些地往外扩开,远远天际像一大块调色盘,金色、红色、橘色,大笔渲染开来,当中又低调地画过几笔灰蓝。
遍鸟掠过,海面渐起变化,泛光的沙滩上游客已稀,但那两个孩子仍带著大白狗又叫又跳,在一波波的潮水间相互追逐。
他们玩著一种奇异的飞盘,投出去时,旋转的边缘会发出七彩萤光,让他联想到挂在美容院门前的七彩霓虹灯。
大白狗对那个会发亮的飞盘钟情得不得了,追著飞盘乱吠,跳上跳下,兴奋过头的叫声清楚传来。
他眼神一黯,视线再次锁定某个点。
那个焦点很秀气、很纤细,白浪激吻著她的裸足,绽开朵朵浪花。是一个多小时前被大狗扑进他怀里的那女人。
她仰头笑着,裙摆已湿。
他几乎能捕捉到那清脆且温暖的音浪,像极了首次瞧见她的那个初夏,只不过当时没有大狗,小女孩较现在更稚嫩些,小男孩走路还摇摇晃晃的,而她穿的是一袭剪裁朴素的雪纺纱洋装,白衣胜雪,裙浪随著她的笑荡漾著。他羡慕刷过她小腿的浪潮,羡慕那些教她裸足踩过的细沙,羡慕得差些不能呼吸,羡慕得心痛。
胸口灼开熟悉的热意,带著奇特的刺疼,他渐能分析这样的感受,是因为过分渴望某种东西,既渴望却又害怕,只能消极地选择旁观,以为静静的几眼就能填满那个黑洞。
可惜,黑洞深不见底,要不然他不会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个亚热带的小岛,不会守著一整个夏,只为偷看她。
第四个夏季了吧低低地呼出口气,他下意识地握紧五指,碰触了她身体的感觉还留在掌心,既麻又热。
蓦然间,她笑容犹挂在唇边的脸蛋转向小屋这边,明明晓得她不太可能察觉到他的偷窥,他心头仍是一颤,迅雷不及掩耳地放掉百叶窗,往后疾退了一步。
他还要脱轨到什么地步?
薄唇抿出一抹自嘲,他定在原地好半晌,最后还是抵挡不住诱惑,再次趋前扳开窗叶。
沙滩上来了另一个女人,她走近,不知对著孩子们说些什么,那小女孩忽然垮下双肩,小男孩则抱著大狗的粗颈,依恋地胡乱蹭著。
他认得那女人,是不远处那家咖啡屋的老板娘,也是那对小姐弟的母亲。
小女孩像在跟妈妈讨价还价,后者双手抱在胸前,坚决地摇摇头。然后,那抹让他萦怀的纤秀身影介入母女俩的对峙,她笑说了几句话后,拎著素雅的凉鞋,一手牵起小男孩,又对小女孩说了什么,女孩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移动两腿,跟著妈妈回家。
沙滩上留下淡淡的足迹,两大两小的身影外加一条大狗,终于消失在他能够窥觑的范围内。胸中有种说不上来的空虚,他放开那片窗叶,沉静地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呼出,那空洞的错感仍在。
她是他的秘密。
他其实不太明白最终想求得什么,人生至此,他得到的很多,但失去的更多,得与失之间早已没有平衡点。时常,他会以为把自己也弄丢了,那个真实的他太易感,疯癫狂乱,教他害怕。
他渐渐学会心如止水,不让心感到疼痛,更别去遗憾什么。若不是遇见她,他想,一切会容易些,他的自我催眠将更完美。
所以,她变成他的秘密,会让他轻易就碰触到自己底蕴的秘密。
所以,谁也不要去揭穿这个秘密,包括他自己。
远远地看着、想着、独品,别去惊扰这一切
“有人在吗?”
女人的嗓音柔软,虽刻意扬高,仍轻细温柔。
“有人在吗?”
率先撼醒他神智的不是那柔嗓,而是汪汪的狗叫声。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浑身像窜过电流般,狠狠一震,浓眉挑飞,倏地瞪大双眼。
透过片片的百叶窗向下望,他窥见,那属于他的秘密的小女人,不知何时已来到小屋门前,身边还跟著他的大白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