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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节昔我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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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珠的脸色只能用无奈来形容。

    “昨天还好好的,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衣服都收进了柜子里,就连厨子煮的粥,都比平常多喝了一碗。谁知道今天一直等到中午都不见她下来吃饭,跑到她房里一看,早就连人影都没了,就只留下这封信。”

    明珠越说越着急了“她在外地没什么亲戚朋友,而且眼看就到年关了,她能去投奔谁啊?就说上一次,要不是二爷在路边救了她,这会儿她早就没命了。”

    “你不用这么担心。”向寒川沉吟着道“锦绣已经不是刚到上海,那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丫头了。要是她现在还能让自己流落街头,那这么长时间在百乐门,她就实在是白待了——我倒是觉得,她离开上海,其实是想给自己一个机会,重新做人。”

    “是啊,上海对锦绣来说,不过是个伤心地。”明珠怅然道“我不过是替她觉得心酸而已。就算是个瞎子也看得出来,锦绣对二爷是真心的。”

    向寒川叹口气,点上一只烟斗“但现在说这个,未免太晚了。有些事情,是不能有假如的,就好像当时左震单枪匹马地闯去芦河口救人,那天他如果没了命,现在结果又如何?我看现在事情还有救。”

    “可是我总得想法子把锦绣找回来。”明珠有点焦躁起来“你也知道现在外头到处打仗,抢匪小偷到处都是,世道这么乱,我实在不放心。”

    向寒川拍了拍她的手“是,现在能把锦绣追回来是最好不过的。可是她写这封信的落款,已经是昨天下午的事了,现在都过了一天一夜,只怕早就离开了上海。外面人海茫茫,天大地大的,你要从哪里找起?而且依我看,她既然要走,就不打算被咱们找到,一定也不会留在附近。”

    明珠情不自禁反手握住了他“可是寒川,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

    “唉。”向英东在后边受不了地摇着头。听听!真不知道当初是谁铁了心要把锦绣赶出去的。要不是碰上左震,锦绣哪还有命活到现在。不过说起来,左震一向不管闲事的规矩是对的,偶尔伸一次手,就差点毁了他一世英名。唉,女人啊。

    “我看,现在左二爷的问题,不一定比锦绣的轻。”他悻悻地看着大哥和明珠手拉手地十指交缠“你看看他现在那副冰冻三尺的样子。上次长三码头西货仓建成的庆典,在百乐门开宴,他居然没有到场!那么多名流要员,硬生生都给晾在那里。还不是我跟大哥跑断腿地帮他撑着场面!好在左二爷受伤的事也是人尽皆知,不然这次还真的没法交代了。”

    说起这件事,向寒川也不禁蹙起了眉头。

    “兄弟十多年了,我还真没见过左震像现在这样。英东你说得没错,再这么下去,事情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长三码头,华隆银行,向家纱厂,百乐门,狮子林,还有刚刚开工的跑马场,这些年咱们辛辛苦苦创下来的基业,那一样能少了左震?现在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咱们眼红,可他眼下又这么心浮气躁,早晚大伙儿都要一起栽跟头。”

    “那你说,还能怎么办?”向英东苦笑“这个烂摊子,可怎么收拾?”

    “能收拾这烂摊子的人,就只有一个。”明珠把手里那张信纸放在茶桌上“荣锦绣。”

    向英东头痛起来“这个我也知道,可是现在叫我到哪里去把她找回来啊?”

    “这倒不用你操心。”向寒川看着他微微一笑“咱们几个,忙翻了天也不管用,要说起找人,还有谁比得上手眼通天的青帮龙头左二爷?他要是想找谁,还从没听说有找不到的。”

    明珠愕然抬起头“你说谁,左震?怎么可能。左震的脾气,咱们不是不知道,他说要放弃,就决不可能再回头。你们没看到,当时锦绣从长三码头回来,那种失魂落魄、万念俱灰的样子。若不是彻底绝望,她怎么会离开上海?”

    “失魂落魄、万念俱灰?”向英东忍不住苦笑了起来“明珠,我还以为你这两句形容的是左震。你看看他现在,不是烟,就是酒,我倒想看看,他还能堕落到几时。”

    向寒川也道:“不是我看不起自己的兄弟,这次左震真的不行。你随便去长三码头问一圈,谁都知道,左二爷为了荣姑娘,已经破例无数次,就算再多一次又如何?”

    明珠是事不关己,关己则乱。这会儿工夫,也不禁没了主意“是吗你真的有把握?”

    “放心吧。”向英东伸了一个懒腰“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锦绣好歹也曾经是我百乐门的人,我去跟左震摊牌。”

    明珠喃喃道:“要是左震真的肯去找锦绣,我这个殷字倒过来写。”

    “你就是对满世界的男人都有成见。”向寒川淡淡抽了一口烟“其实男人也不过就这样,就连左二爷这样的人物,在上海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能怎么样?自己喜欢的那个不吃这一套,还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向英东道:“大哥说这话,听着怎么有点酸?”

    唉,这到底是什么世道,被左震跟锦绣这么一搅,好像连大哥都沉不住气了。难不成,他也想要把“殷宅”的殷字,改成“向”?

    雨到半夜还没停。

    左震靠在七重天的窗前,左边是烟,右边是酒,身后的石浩和唐海面面相觑。

    二爷这是怎么啦?这么多天关在码头上,好不容易出来散散心,到了这里又站着不动。也不见他上赌桌,也不见他找人陪,只是靠着窗子喝闷酒。

    外面不知道有多热闹,偏偏他俩,像对木偶似的肩并肩站在这里一动不敢动。

    唐海登时松了一口气,偷偷拉一下石浩,小声道:“走啊。”

    “把二爷一个人撂在这里?”石浩挠了挠脑门,有点为难。

    “你以为你在后边站着,二爷心里就舒坦了?”唐海把他拉出门“你还真以为二爷是出来散心的,他不过是不想在码头上呆着而已。”

    “为什么?”石浩莫名其妙。

    石浩不吭声了。到现在,他也不知道,那天跑去找锦绣,到底是对还是错。想起那天晚上锦绣说的话,她满眼的泪光,不知怎么的,他心里也觉得酸酸的不是滋味。

    就连他都这样,更何况是二爷呢?

    唐海和石浩出了门,左震伸手推开了一扇窗。风挟着雨丝,冰冷地迎面扑了过来,三分酒意登时消散了。

    外面夜色如墨,无尽的霓虹在隐约地闪耀。

    那天晚上,锦绣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若你真的想要忘了我,那我今天来,就当是告别。

    她选择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不错,他应该觉得愉快,从此解脱,不必再辛辛苦苦地伪装,不必再千方百计地遗忘,不必再彻夜纵酒买醉,不必再苦苦压抑见她的欲望。只要他愿意,仍然可以过着以前那样热闹的日子,随便招招手,就有女人来到他身边。

    可是——他还缺什么?

    为什么整个胸膛都好像是空的?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叫他时时觉得心慌。

    潮湿的夜风里,隐约传来一丝管弦的悠扬,不知道是什么,笛子还是箫。这调子飘忽在风里,若有若无,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好像是雨里,又好像是天上,忽而之间,叫他想起很久之前,在狮子林后园的那片丁香花丛里,他听见的那曲箫声。

    那么悠扬,那么缱绻,一转一折都动人心弦。

    左震不禁闭上了眼睛。锦绣说,若你真的想要忘了我可是怎么忘?那曲箫声好像刻在他心里。想起它,就有一种万籁俱寂的温柔。

    不知道今后锦绣还会不会吹起那天晚上,他无意间听过的那一曲;听她吹起的人,又有谁。忽然之间,心乱如麻。

    无数杂沓的记忆纷涌而来,想起也是一个下雨天的晚上,锦绣在湘潭酒店的竹帘子底下说:你不过是在路上遇见我,不过是偶然。她说只要过几天,就会忘了今天说的话、跟谁吃过饭可是他没忘。

    又想起她第一次在百乐门跳舞,那紧张僵硬的模样。她委屈地说:英少叫我不如去会乐里。会乐里是什么地方?

    想起她在宁园门口,等了一夜,穿着那件薄薄的梅子红罩纱的裙子,等他回来,抱起她时,那触手处像冰一样的凉。

    想起她在冬至那天晚上,煮了和合粥,红着脸说:什么添碗添丁,我怎么不知道

    还有最后一次,在码头,她满眼都是泪:可是我,不知道在哪一天,爱上了别人。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远远站在英少的身后,一句话都没说过我就连做梦也想不到,原来有一天,我会爱上他!

    锦绣,荣锦绣。

    “笃笃!”门口忽然有人敲门。谁在这个时候,会来这里打扰他?

    左震没回头,却听见门自己被推开了。

    左震没说话,只是倒了一杯酒“过来喝一杯。”

    向英东不客气地接过酒杯,还没喝,先端起来闻了一下“到底是左二爷,就连浇愁解闷儿的酒,都是这么贵的。”

    左震道:“你是不是太闲了?”

    “这倒也不是。”向英东靠在沙发上,跷起一条腿,悠闲地晃着“我是特地来找你的,有个好消息,想要通知你。”

    左震没反应。

    向英东只得讪讪地咳嗽一声,自己说出来:“有一个人,已经离开上海了。终于少了一个心事,你今天晚上可以睡得好点了。”

    左震蓦然回过头“谁?!”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向英东看着他“荣——锦——绣。”

    荣锦绣这三个字一出口,他眼看着左震的身子微微一震。说真的,他有点同情左震手里那只酒杯。

    果然,左震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酒,顺手把杯子扔出了窗外。隔两秒,听见那只昂贵的玻璃杯在楼下碎裂的声音。

    “不是我说你,这只杯子是法国委托行进口的,而且还是成套的。”向英东惋惜地道。

    “她去了哪里?”左震问。

    “依我看,这杯子怎么也值一桌最好的鱼翅席”向英东自顾自地念叨。

    “向英东!”左震终于忍不住,一声断喝。

    “在这里!”向英东终于停了口,算了,做人最重要的是识趣,眼下这气氛,开玩笑很明显不是时候。聪明人一向都比较识时务“我怎么知道她去哪里?她只是留下一封信,说不会再回来了。”

    左震沉默,牙关又绷紧了。

    原来那天晚上,她真的是来告别的。

    “震,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向英东看着他,逐渐收敛了调侃的神色“我们是兄弟。既然是兄弟,就不应该有隐瞒。上一次——你跟锦绣,到底为什么一刀两断?”

    左震没有回答。为什么?因为锦绣所爱的人不是他。

    “别怪我们多事,那天的经过,我跟大哥、明珠已经知道了一个大概。其实锦绣不管做过什么,你都不会放在心上;真正叫你放不下的,是我。锦绣曾经喜欢我的事实。”

    向英东喝了一口酒,接着道:“是不是所有的人,一旦遇到自己的所爱,就会失去判断力?就连你左二爷都不能例外?你真的不知道,锦绣心里想的到底是谁?我还以为,就算是个瞎子都能看得出来。其实出事之后,我曾经去找过锦绣,我承认,我想带她回百乐门,我也曾经对她动过心。可是锦绣拒绝了。就在那天,她亲口对我说,她爱上了别人;这个人,就是你。”

    “震,多余的废话,我就不用多说了,剩下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

    向英东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酒,也顺手扔出了窗外“反正这套杯子已经少了一只,再少一只,也是照赔。”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门口,拉开了门,回头搁下一句:“可是左二爷,杯子碎了,也就碎了,反正多少套杯子你也买得起。不过,荣锦绣,这天底下可就只有一个,你打算怎么赔?”

    一带上门,向英东就松了一口气。

    看左震的神色,这件事已经十拿九稳地办妥了。

    唉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荣锦绣天生就应该是左震的人?难道他向英东就有哪一点不如他?命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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