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西京杂记载:‘卓文君姣好眉式,如望远山。’当时汉女子多仿效之喏,就是这样。”
崔莺莺从门缝里悄悄偷觑,只见一位年轻公子背转了大半身,刚刚放下手中毛笔,再顺便执起纸扇,啪地甩开,悠闲潇洒地摇起扇子。她抿了抿樱唇,将红娘轻扯过来陪她一道偷瞧。
“而凤眼形细长且波曲,含蓄蕴藉,具有隐媚柔情之神意,凤眼点睛宜‘以远取神’,使之含蓄隐露,取得秋波盈盈之效”
“张公子,你在我脸上画眉也就算了,怎么还想点什么凤眼的?我是人,不是图啊!”“哦哦,抱歉,我一时忘了。”张公子收回快触到小沙弥眼睛上的扇子,又专注地在自己脸上左比右比起来。
他转过身,扇子正展开着半遮着脸,只露出一双炯亮而有神的黑眸。
崔莺莺脸莫名地烧起来,瞥向红娘一眼,却见她有些怔怔的,发觉自己盯着她看后,马上又板起脸瞪过来。
走就走嘛!她委屈地做了个唇形,怕惊动殿内的人,也不敢出声,略有些沮丧地拖着步子,刚走出几步,忽听得那殿内的小沙弥连声惨叫着:“不要再往我脸上画了,我待会儿出去会被师父骂啊!”她再也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是哪位在外头?”
糟,被听到了!崔莺莺与红娘均是一惊,立即疾步快行,绕到殿堂拐角处蔽住身形。
“奇怪,没有人啊。”张公子推门而出,左右望了望,回过头时,见小沙弥捂着一只被他画过的眉正欲趁隙溜走,他伸扇一拦,颇有些严肃地道:“对了,还有柳叶眉、杏眼、秀眼、俏眼、俊眼、英眼我还没详细试过,你眉目形状不错,不介意借我用用吧?”
小沙弥可怜兮兮地叫:“我介意”
张公子慢吞吞地又摇起纸扇“那你欠我的五两银子现在就还好了,我比较喜欢身上揣着银子,而不是欠条。”
“你说过可以不用现在还的。”小沙弥抖着手指气愤地指控“说话不算数,还趁机威胁逼迫,奸商!”
“没错,奸商。”张公子气定神闲地道“你没听过无奸不商,无商不奸吗?”
小沙弥张了张嘴,最后大声哀叫:“我不画啊”殿堂拐角处的两道娇俏身形被叫声吓了一跳,对视半晌后,不由掩唇而笑。
日头炎炎的,晒得她有些头晕,一上午不停地奔走,肚里早已空荡荡的,甚至有点呕恶想吐,腿也酸麻不已,仿佛又感受到当初拼了命不停地跑,直到逃出牢笼前的那种疲惫不堪的深刻滋味。
人说春日短则芳心动,看来果真不假,那日在侧殿仅仅不过惊鸿一瞥,甚至连人家的脸都还没完全看到,莺莺已经对那个张公子念念不忘了,后来几天都一直在思量张公子所说的眉式眼式,只是对他在小沙弥脸上作画有些迷惑不解,仕女图就是仕女图,怎能在人眉目上涂画?细细琢磨了颇久,还是她心中灵光一现,猜是与女子眉黛脂粉有关,莺莺也喜笑称是,然后就差她到山下的小市集上来买胭脂水粉了。真是,家中的脂粉多得用不完,何必再多此一举!她不大明白小姐心中所想,但为人婢女,主子的话却不可不从呃,即使她有时比莺莺还多具那么一点气势。
薄汗从额上密密沁出,停得久了,已凝结成滴,忽地有一颗汗珠滚落下来,浸入眼中,红娘赶紧用衣袖抹了下,眼前却仍是有些昏花花的。
再走了一会儿,到了一家店铺门口,她随意抬头望了下,却见正是家卖脂粉的铺子,不由立即踏入看起来颇是阴凉的店面,将喧闹的市集嘈杂声抛在身后。
站在柜台前,用手指揉揉额角,只觉昏眩感愈来愈重,明知店伙计已走到身边,却已无力抬眼笑上一笑。
“姑娘,想要些什么?”
红娘勉强弯了弯唇角,轻道:“可有什么上好胭脂和青黛?”
“有,有梅花、凤仙、玫瑰、芍葯等多种上佳胭脂膏子,有本地所产,也有来自异域他乡;青黛则不止有青黑色,还有红褐、棕褐、青棕、青褐等等新调配出来的各类颜色,姑娘想要哪一种?”
“哦。”她虚弱地应声,紧蹙眉头以减轻头颅的昏沉感,一时无暇思考怎会有红褐这样古怪的眉黛颜色。
咦,这姑娘如此没精神,莫非他游说不够卖力?店伙计忙绕进柜台里,更加殷勤道:“来来,这整整一面墙上都是胭脂青黛,这里铺面小摆不下,还有极多压在店后头没有摆出来,就算京城里的大铺子,也未必有咱们家货全,何况那儿多数胭脂铺都是从这儿拿货的。姑娘,我这话可是千真万确,绝没有半个字唬你!”
这人,怎地如此聒噪?她讨厌静极无声,可也不表示就喜欢如此收不住话匣子的人哪!啊,他是铺子里的卖货伙计,自然是要能言善道,巧舌如簧的。
“姑娘,你相中哪一样?我拿下来给你细看。”
红娘费力地抬头仰望,只见墙壁架子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盒子,五颜六色,眩目之极。随便指了下墙角那个闪着光芒,眩花她的眼的大盒子“那个亮晶晶的”
“好,等一下。”店伙计手脚极快地将那个亮闪闪的镶着镜子的精致梳妆盒取来放在她面前。
“呃我是想说,它太刺眼了,晃得我睁不开眼,可不可以将它挪开一下,不是让你拿过来”红娘有些尴尬地小声道。
店伙计一愣“没关系,你看中别的什么?我再拿给你。”
她再稍稍仰头,立感头沉如磬,不由一只手干脆扶住后颈,皱眉望去“顶上第二层的红色小盒可否让我看一下?”
“当然。”店伙计立即极利落地爬上短梯,将所指盒子取下。
见他如此热忱,红娘有些不大自在起来,轻打开盒盖,嗅了嗅浓郁的茉莉花香,虽然不甚喜爱,却不好意思再劳烦他更换。
倒是那伙计见她皱了下鼻子,主动笑道:“此种茉莉花香粉太过浓烈,不适合姑娘你的,还是由我来介绍几种给姑娘吧。”他动作迅捷地从架上各处取下若干锦盒,一一详介起来“这是来自波斯的异香胭脂,万里迢迢通过古丝绸之路运来,香气清浅柔和,久久不散,且滋唇润肤,虽然价钱是贵了些,但绝对物超所值呃,姑娘你蹙眉就是不合心喽,那再看这种青棕色眉黛,用其画眉清晰不掉色,便是淋上一个时辰的雨也保证无妨还是不行?那这个清荷香粉呢?十成十滑细不结块,上肤即匀,是宫里妃嫔最爱用的,年年指定进贡”
“宫里妃嫔才不用这个”她下意识地小声打断。
咦,她怎么知道?谎言被揭穿,店伙计舵转得极快“喔,我眼花看错了,抱歉抱歉,这一堆锦盒五彩缤纷的,一时错眼也是难免,姑娘说对不对?我指的是旁边的青河胭脂才是贡品。”
红娘忍不住抿唇一笑,仍不抬眼,反正眼前昏蒙蒙的也看不清对方面孔,更无心知晓这是哪个伙计如此有趣。
店伙计倒是被她嫣红的笑脸给凝住了一会儿,呆了呆,他开始豪气干云地提衫挽袖“我就不信,咱们家偌大一个胭脂铺子,竟寻不出一件让姑娘你可心的?我就豁出这一下午了,定要让姑娘满意而归!”
红娘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忙退了半步,想起小姐不可靠的猜想,有些犹豫地小声道:“有没有”
“什么?”店伙计没听清,从柜台里探出半身凑向她。
“有没有”
“姑娘,你的声音更小了,我怎么听得清啊!”店伙计耐性极好地再问,语气仍是一如既往的和蔼亲切,没有半点抱怨。
这人的脾气真好。红娘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努力提高声音“有没有可以用来作画的胭脂和眉黛?”
“喔哟,总算听清你说用胭脂和眉黛画画?这是哪一门新创的技法啊,我可从来没听过。”红娘尴尬地再退一步,小姐对那张公子所述绘画女子眉式眼式深感兴趣,却又不解他为何在实人面上涂画,量虑良久才猜测也许是用女子所使的脂粉与青黛作画,所以才差她来买能画图用的胭脂水粉啊!她心中一动,会不会是小姐那日会错了意,那张公子本来就是在说女子梳妆时画眉的各种式样!
“姑娘,你脸色不大好,要不要坐下歇一会儿?”
“不,不用”她身躯微微一晃,又竭力稳住“我我不买啦,麻烦你折腾了半天,真是对不住!”
“不要紧,只是你脸色真是挺差的,是不是天热受了暑气?我看还是歇歇的好。”
“我”
“哎哎!”店伙计及时冲出柜台扶住软下去的她。
想不到这聒噪的人竟有那样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臂,好像她最脆弱无助时曾经深切渴望的安心依靠。在昏睡前的一瞬间,她心底闪过如是的一丝喟叹。
镑种脂粉的香气混杂在空中,形成一种特殊的芳甜味道,轻蹙下眉头,她徐徐张眼。
“姑娘,你醒得蛮快的,小的以为您还需睡上些时候哪!”
呃,她睡着了?发觉自己躺在榻上,红娘忙坐起身,感觉似乎只合了一下眼,精神却好了极多,双眼视物也清晰起来。
望了望眼前和善的店伙计,她疑惑地回想了下,这个人好像不是她之前见过的那个伙计。“姑娘,您是不是晚上睡得不好,方才我见您睡得可香呢!”
“刚才那个伙计哪去了?”
谁啊?店伙计愣了一下,这个铺面小,只请了他和张大娘两个人打理,张大娘今日病了没来,哪来的另一个伙计?啊,对了!“您说的是我们少东家吧?他刚刚才出去。”可怜哟,又要被他叔叔和堂兄弟“力谏”了,他上次被揍得面乌眼青,好像还没全好哪,脸上稍强些,身上怕是仍有多处淤肿。“哦,替我多谢贵东家,我要走了。”红娘也无意再问,起身施了一礼。
“等一下,这是我们少东家吩咐给您准备的酸梅汤,清凉又解暑,从冰窖里刚拿出来的。”店伙计忙递过一只青瓷碗,碗中漂着果肉的绯红汤汁看起来可口,极是诱人。
“不不,多谢好意,我不渴。”红娘忙摆摆手。
店伙计立即露出气愤的神色“姑娘,你怀疑这汤里有迷葯不成?要是想对您心怀不轨,方才趁您昏睡时早就动手啦,何必等到现在!”还白白搭上一碗珍藏的上好酸梅汤?
“我不是这个意思。”红娘赶紧澄清“我怕酸,从来不喝梅子一类酿的汤汤水水。”
“哦,这样啊。”店伙计这才将好容易掩住的垂涎神色显露出来“既然如此,搁着它失了凉气倒也可惜,少东家一时也回不来,我身为伙计,自然不能浪费店里的一分一毫,咕嘟嘟嘟”
红娘惊讶地见他几口吞掉酸梅汤,露出满足而陶醉的笑容,虽不解这足以酸掉牙的梅子汤有甚好喝,却也不禁因他的馋相失笑不已。这店里的人好生逗趣!
店伙计抹了抹嘴“你要是不歇了,我这就领您到前头店面去。”
“嗯。”红娘应着,随他一同出了门,穿过堆满货品的小小院落,从后门进入店面。见早先遇见的那人仍不在店中,她犹豫一下,刚准备离去,店伙计满含委屈的话声又止住她的脚步:
“姑娘,你看了这么多样,一种也没选中吗?唉,少东家要是回来,一定会怪我不会卖货又留不住客,再算这次,我就有第十六次挨训了,恐怕这份工终是保不住”
“我我买一份胭脂好了。”看向柜台上堆得乱七八糟的一大摞锦盒,红娘不由心底生出一丝愧疚。
哀兵必胜!少东家教的招数果然不错。
店伙计收起苦瓜脸,笑容可掬地道:“那好,你中意哪一款?我替你包好,保证你用得舒心满意,下次还非咱们家货不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