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声音,但在梁河诠的想像中,冯即安已经是她刀下的猪肉,剁剁剁地被切成了八块。
不说话就当她是默认了。冯即安点点头,哪里想得到对方被他封得不能讲话。
梁梁该死!她叫梁什么?怎么他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他搔搔头,懊恼的叹口气。
明明姓都想出来了,偏偏就是名字喊不出来。
见他呆愕的看着自己,梁河诠心想完了,委屈的泪水涌出眼眶,她好气自己的无能。
“你别哭,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见到她的泪,冯即安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尴尬一笑。“可是话又说回来,你也真麻烦,明明就认识我的,干嘛这么别扭?”
话才说完,她的名字跳进冯即安的记忆中,他整个人吓得朝后一摔,结结实实呆掉了。
“梁河诠!你是小河诠儿,是不是?”他激动的问。
色狼!笨蛋!混帐!梁河诠张着两片红润的嘴唇,一个劲儿虽拼命,却只能安静无声地咒骂着。
“是不是?”他狼狈的起身,对着她的脸又是一阵问。
无耻!白痴!猪猡!她心里大骂。
懊死呀,该死!冯即安,你完了,你真的真的完了,要是这小丫头片子有什么想不开的,他就算不遭天打雷劈,也会被老大和嫂子五马分尸!
冯即安诅咒着自己,同时也发现了她骂不出声音的困窘。手下没停,赶紧拍开她的穴道,又急急替她拉上衣服。
但是指间无意间触及她的肌肤,那分细柔白润令他心头没来由的大震。
冯即安的手,就傻傻的停在梁河诠的肩上,忘了要离开。
直到梁河诠胀红着脸,用力推开他,把衣服整理好,又把棉被拉上身。
冯即安仍呆望着她胀红的俏脸,脑海里全是她没拉上衣物前,那如同白雪晶莹的肩头。当年那个柔弱无依的小女孩真的蜕变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明艳娇媚的美人。
突然,冯即安起了一阵心悸,头皮也一阵发麻。
这是个女人,嗳,不是他曾搂着抱过的黄毛丫头。老天呀,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实!
“无耻!”见他那副痴愣样,异样的感觉令梁河诠烧热着脸,恼声骂道。
从迷惘中惊醒,冯即安飞快的摇摇头,甩去自己脑袋瓜里不干净的念头。他没有愤怒,有的只是不解;依他的个性,是不可能对这姓梁的小丫头有什么遐想的。见鬼!在他心里,她永远都是那个在刑场里被他救下的小女孩。
“你不是人在关外吗?什么时候跑到江南来的?”
她冷哼一声。“早来五年了。”
听到她的口气,冯即安不再吭声。
“你呢?跑这儿来干嘛?”仿佛觉得自己太过分了,梁河诠出声询问。
“来给个莫名其妙的新娘子砸。”他没好气的回话。
“冯即安,你”她咬牙切齿的瞪着他。
“樊家二少娶的不是杨家姑娘吗?什么时候抽换了姓梁的?这是怎么回事?”
梁河诠偏过头,不肯搭理他。
“你不说?可以,我带你到樊家把事情问清楚。”冯即安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她霍然转头怒视他,脸色瞬息变得很难看。
“樊家的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干什么帮他们?!”
“他们惹了你?”
“没有。”
“那为什么要假扮新娘子?”他觉得被她凤冠砸中的肩膀又微微疼起来;但这种不适,是由于头痛所引发出来的。
“不干你的事。”
冯即安微微一笑,但出声的语气却无笑意。“是吗?”
一枚红线穿过的玉佩晃过河诠面前,她本能地伸手去抢,冯即安比她快了一步。
“我就知道一定在你这里,快点还给我!你真是可恶,霸占别人的东西!”
“你确定这是你的东西?”他又笑起来,表情却冷冰冰的吓人。
“冯即安!”她又吼起来。
“我记得你从前都会礼貌的唤我一声冯大哥,怎么?年岁一长,就翻脸不认人了。
“你有值得人尊敬的地方吗?三更半夜,你封住一个女人的穴道,剥开剥开她的衣服,还意图轻薄我,你简直简直”要不是为了争一口气,梁豆儿根本说不下去。
“你搞清楚,是那个女人三更半夜跑来侵犯一个陌生男人。要说尊敬,这可是你自动送上门来的。”没半分钟,冯即安又被激怒了。天!有始以来,他碰到一个最不可理喻的女人,还被她的指控弄得频频怪叫。
“我我侵犯你?我自动送上门?”她气得跳起来,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恨恨的推了他一下。“被剥开衣服的是我,被封住穴道的是我,你这个这个无赖,说那什么鬼话!”
“我说的是鬼话,那你说的又是什么人话!被凤冠砸中的是我,被偷袭的是我,现在我想睡个回笼觉,偏偏你又来闹我,自个儿不反省反省也就算了,还敢把事情一古脑儿往我身上推!”
“早把玉佩还我,不就没事了。”对方居然还怪她,梁河诠秀眉一竖,振振有辞的辩驳。
这下子冯即安不只兴趣尽失,连跟她再耗下去的意愿都没有了。瞎忙了一整天,本以为结局可以让他快乐一点点,结果冯即安翻个白眼,悲惨地长吁了一口气。虽然多年未见,她也算是个故人,但是眼前他只想好好睡上一觉,至于最礼貌的叙旧这念头被他强烈地否决掉了。
长期以来,他一直都是跟女性同胞最处得来的那种“好”男人,下至刚出生还不会笑的小婴儿,上至八十高龄的老婆婆,他一律与之相处甚欢,这其中,就别说那豆蔻年华的青春女孩,以及严守礼教的闺阁女子了。
不过,欢虽欢,好归好,偶尔,当对方脾气一来,他还是会搞不清楚她们的脑袋瓜在想什么。女人,对他而言,虽然是赏心悦目的大自然美景,只要掌握到绝窍,春花秋月夏日冬雪皆有特殊之美。所谓绝窍,就是当女人哭得大雨滂沱、决堤成灾时,或者怒时有如烈日罩顶、大旱数年,更有碰上气得如暴风雪等级的寸步难行时,他总是摸摸鼻子,潇洒走人。
敖加一点,他不是那种赏花会赏昏头、流连忘返的男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事一点儿也不适合他。所以,他才能逍遥这么些年。
冯即安是最恨有责任上身、甩都甩脱不掉的那种人;所以无论哪个女人,就算再温柔多情、再体贴入微,只要被他察觉有那种企图,他一定抽身就走。
他瞪着梁河诠半晌,终于在好奇心和现实之间做了抉择。这种情况,只有天下第一的傻呆子才会继续盘问下去。他快快的想着:眼前这如花似玉的女孩已经是个标准“女人”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他吼个几句就会乖乖听话的黄毛丫头,他还是小心点好。
要审,就等明天吧,只要这该死的玉佩还在他手里,不怕这刁蛮丫头不现身。
终于,冯即安移身离开了床铺,拉开窗户的闩子,又打开了门;然后,更不避讳的在她面前打了一个深及喉咙的大呵欠。
“要从窗户,还是门口,任君挑选。”他顿了顿,疲累不堪的伸出食指比比屋顶。“如果你要从上面,我也不反对,不呵”他含糊不清的打了个呵欠,才喃喃开口:“不过,我盘缠有限,得请你先留下修理屋顶的银子。”
“你要让我走?”梁河诠忙不迭的从床上跳起来,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嗯哼。”他闭上眼,迫不及待的跳到床上去。“记得关门关窗。”他搔搔头,咕哝了几声,随即呼呼鼾声四起,一分钟还不到,整个人已经睡得不省人事。
梁河诠被事情的变化弄傻眼了,一会儿才想起,这家伙还没把东西还她。
“冯即安,你还没把玉佩还我,喂,你别睡呀,玉佩还我呀。冯即安,喂喂!冯即安,你醒醒,把东西还我啦。”
她在他耳边叽哩咕噜的念了一大串,又叫又推了半天,但全对冯即安起不了任何作用。气嘟嘟的将辫子恨恨的朝后甩去,梁河诠两手抱胸,愠怒的瞪着床上的男人。
这家伙根本不是什么扬名塞外的边关三侠,就凭这副嗜睡的模样,根本就是死猪一条。
她气忿的走了。
当蹬蹬的脚步声在门闩撞击声后朝外移去,如雷的鼾声停止了,冯即安睁开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门口。
女人果真是麻烦。他眨眨眼,忽然颓力地叹了一口气,翻过身子,两肘弓在脑袋底下,尽是瞪着上头泛黄的墙壁发呆。
无法忽略的是,他枕下那股淡淡的少女幽香;方才躺下时,他甚至无法忽略薄被子上的暖香余温。
冯即安忽地坐起身,捧着微疼的头。该死!谁会想得到,八年后还会见到这个丫头,他以为她如今该是几个孩子的娘了,没想到她居然还是个闺女。
差一点就“嫁人”的闺女,他心里附加了一句。
包有谁能想得到,她居然变得这么清丽脱俗。冯即安极端不情愿承认这个事实,嘴角甚至不试曝制的牵动起来。嗳,八年前救她的时候,小丫头虽没长全,那五官可预见就是个美人胚子,会这么漂亮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他摇头,继而想到自己曾企图剥下她的衣服,突然又恼怒的把拳头朝空中一挥;那起于全身的騒动不安令他再次躺下去,结果,他无奈地唉了一声。
于事无补。他拎起那块玉佩,无聊的甩着绕旋几圈,啪啦一声,翠玉打中他高挺的鼻子,痛得他又哀叫一声。
女人!去去去!他想了半天仍是没辙,不知如何是好的搔搔头,又闷闷地合上眼。
走这一趟还真不是普通的巧等等!冯即安倏地弹起身子,想起临行前侯浣浣那诡谲的眼神,以及狄无尘那怪异又心虚的笑容。
妈的,又被算计了!冯即安痛骂一声,表情阴沉下来。所有的问题一定都出在那个阜雨楼!等他查明清楚,这笔帐可就有得算了。
失眠不是冯即安的专利。从客栈回来后,梁河诠也没闲着,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整夜。
一早她只觉得口干舌燥,谁知才一下楼,就看到昨天空等一天的刘文,已经坐在厨房角落,满脸气恼的瞪着她。
看到她黑眼圈,刘文话里虽凶虽恶,但语气已经软了下来。
“丫头,你一晚没睡?”
“唔。”抓着算盘,忙着清点水缸里游来游去的鲤鱼,她不甚专心的应着刘文的话。
“老子长得又不是像水缸,净背着人说话干什么。转过来转过来,乖乖的跟干爹说话。”
梁河诠有些不耐烦的依言转过身。
“干爹”她闷闷的唤了一声。
“事情不顺利?”
碰上那“既来之则安之”何只是不顺利,简直是大麻烦!她恨恨的想,下意识搓搓自己被碰过的肩膀。
喜绫儿这个夜袭的烂计划,害她这回糗大了。还有,那个臭男人死男人!剥女人衣服这么顺手,也不晓得这些年来干了多少下流勾当!
看到梁河诠无神之间忽然蹦出的火花,而且是属于会转为熊熊大火的那种火花,刘文啜了口茶,也跟着精神百倍。
“昨儿个一整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来,跟干爹说。”
“我自己解决。”她咬牙切齿的回答。
“是吗?”刘文拖长声音,非常不相信她这句话。
那口气跟赵于缣一模一样,显示她的能力受到极大的质疑。
“我说过了,我自个儿会解决这档事。”梁河诠一扭头,指下算盘拨得嘎嘎响。
“丫头”
梁河诠没理他,走到另一旁,检视架子上数十只已洗净、准备做成菜肴的烧鸭。她先是动动鼻子嗅了嗅,接着又腾出手指去戳了几下。
“土豆!”
刘文正待说些什么,却让她这么尖声怒吼,骇得茶水泼了一脸。
“姑奶奶,土豆在这儿候着呢。”伙计土豆慌慌张张地掀开布帘冲进来。
“把这十只鸭子退回去,告诉那江老头,要他杀十二只新鲜的换过来!”
“十只换十二只?”憨憨的土豆困惑的伸出十根手指头,又踢开草鞋,瞪着脚掌那十根脏兮兮的脚趾头,搔搔头。“这样这样算起来多了多了一不不不,是两只嗳,姑奶奶,这这”“要是他问你,你就说这是刘寡妇的意见。当初阜雨楼可是把条件契约定得好好的,咱们可不许他的贪小便宜随随便便砸了阜雨楼的招牌。”
“好,我现在就去。”
“还有,”她揪住土豆的袖子,口气仍不甚好:“告诉江老头,再来一次偷工减料,再把不新鲜的鸭子送到阜雨楼来,明儿个刘寡妇马上换店家。”
“你今早的火气还真不是普通的大。”刘文喃喃说道,忘了将襟上的茶水给拭干。
“干爹,咱们包给江家的价钱高出其它酒楼许多,如果这种条件他们还有得嫌,我有什么理由不好换人做?!做生意就是讲究信用,如此糟蹋信用的事,我们可不和他们做!”她仍气势汹汹的辩驳着。
刘文错愕的望着眼前盘着垂髻、一身素衣荆钗的女孩,晨光中,她专注的视线在嘎嘎响的算盘和一把把成捆的蔬菜间溜来溜去。
当年二当家带着河诠及绿蔻这对姐妹进牧场时,梁河诠还是个十一岁出头的小女孩;几年前卜家的业务开始拓展到江南时,河诠自愿跟着牧场里一位刘寡妇南下,在苏州城内寻了地,建了阜雨这座茶楼。两年后,刘寡妇去世,河诠便接下了阜雨楼的主厨位置,不但弄得有声有色,声誉更直追过苏州城里多座远近驰名的酒楼。
偶尔,刘文还是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当年他费心呵护的小女孩真的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丫头,今年几岁啦?”
“别吵我,干爹。”
“丫头。”刘文不悦的抬高了音调。
梁河诠转过头,拧着眉心的脸上有些无奈。“十九岁。干爹,你又想干什么?别又想替我说媒了成不成?阜雨楼这么多事情等着我忙,拜托别再拣那些有的没有的鸟事烦我。”
“你的措词儿不能文雅些吗?”刘文拢起眉心,随即悲惨地叹了口气。侯老头那堆三字经里头还真说对了,子不教,父之过,这丫头会变成这样,还不是得怪他自己。
“下次改进。”梁河诠惊觉失言,赶紧低下头,无声地歪了歪嘴。
“绿蔻的亲事已经给葛家牧场订下了,你也该好好打算了吧?”
“蔻蔻是蔻蔻,我是我,干爹,请不要混为一谈,好吗?”
“当然不好,你这个做姐姐的,本来就该”
“干爹,我要真的嫁人了,阜雨楼的招牌谁给扛下?”她横过他一眼,这回理由充分。
“这那琼玉不是可以吗?反正她跟江磊一对儿,好得很。”刘文被驳得结结巴巴。
提到琼玉,不由得就让梁河诠想起她未完成的任务,心顿了一下。
“琼玉是黄家的人,除非黄家悔婚,否则她是不能跟阿磊在一块儿的。”
“什么意思?!万一那没用的呆子书生不肯点头,那江磊不就没望了?”
梁河诠叹了口气。怎么办?她要是知道该怎么办,怎么还会任其发展下去?但话又说回来,这本来就是他们三人之间的问题,干她这个局外人什么屁事。
而且而且,如今又该死的扯上樊家和冯即安这登徒子。想到这儿,梁河诠烦闷的啃着指甲。“哎哎哎,我不知道啦。干爹真想解决,您就自个儿去问吧。还有,顺便告诉阿磊,玉佩我先暂时替琼玉保管着,隔两日再还她。”说完,踏过门槛蹬蹬蹬的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