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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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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生活仍然缺乏信心。

    然后一日放学,发觉客厅里坐着一位客人。

    本来不关她事,可是不知怎地,她悄悄问佣人:“那是谁?”

    “一位姓方的小姐,一定要进来等太太。”

    “陌生人怎么可以放进门。”

    “两对一,不怕她。”

    蔷色抱怨:“我不会打架,你请她走吧,太太不知几时回来。”

    “她一直按铃按个不休,我又不好意思叫司阍上来干涉。”

    下人确是难做。

    “不如你去打发她。”

    蔷色走到客厅,那女客察觉,满面笑容抬起头来。

    蔷色与她一照脸,感觉就如照镜子一般,对方容颜与她似乎一模一样。

    蔷色马上知道她是谁,呆在当地动弹不得。

    女客熟络地说:“你放学了。”

    蔷色要隔一会儿才说:“你好。”

    “大家好,陈绮罗什么时候回来?”

    “你们约好几时?”

    “五时半。”

    “也许交通挤。”

    “那,应该早些出门呀。”有点不耐烦。

    蔷色坐下来,看着她“你,一直在本市?”

    “不,我已移民澳洲悉尼。”

    蔷色点点头“这些年来,一点消息都没有。”

    她笑道:“也不会有人想念我吧。”

    蔷色张开嘴,想说什么,又闭上嘴。

    轮到她反问:“你一直住这里?”

    蔷色点头。

    “生活不错呀,比跟着我强多了。”

    蔷色提醒她:“父亲已经去世。”

    “我知道。”

    蔷色提起勇气“你可是来带我走?”

    方女士一愕“呵,不,走,走到哪里去?”

    蔷色本来还抱着一丝希望,听到她如此反问她,心中一凉,连忙低下头。

    她鼻子发酸,说不出话来。

    接着,方女士说:“我听见他不在了,前来接收遗产。”

    蔷色退后三步,这才真正看清楚来人。

    像,像得不能再像,连鬈发都遗传自她,面形,身型,都大小同异,可是,她的双目含一股精悍之气,把蔷色挡在一个距离之外。

    并且隐隐带着纳罕,什么,你想什么,带你走?

    “你在这里生活得很好呀。”

    蔷色鼓起勇气再说一遍“可是,我父亲已经去世。”

    对方似不能领会她的意思“看你的衣着就知道了。”她像恭唯陌生人“多合身多舒适。”

    蔷色完全静下来,她从未想过与生母重逢会是这个情况,她以为双方至少会沉默地流下眼泪,可是她居然絮絮闲话家常,不让蔷色有开口机会。

    正在这个时候,大门打开,蔷色抬头一看,松口气,是陈绮罗回来了。

    她身边还跟着一位穿西服拎公文包的男士。

    绮罗一脸笑容,一进门便向蔷色招手,蔷色走到她身边,她轻轻问:“你还不去做功课?”

    把蔷色拨到身后,似保护一只小动物那样。

    然后,她才过去与客人握手“是方国宝女士吧,我来介绍,这位是石志威律师,对不起我回来迟了,叫你久候,下次大驾光临,请早些通知我。”

    看一看茶,吩咐佣人:“换热的龙井上来。”

    两位女士面对面坐下。

    这时,蔷色已退回自己卧室,可是客厅外头的声音可以听得到。

    “我来接收甄文彬的遗产。”

    “甄文彬没有遗产。”

    “陈小姐你开什么玩笑!”

    “所以我请了石律师来,他可以给你看文件,他愿意向你担保,甄文彬没有遗产。”

    “这幢房子呢?”对方惊呼。“这幢公寓是我五年前所置,那时我还没认识甄文彬其人,石律师会清楚向你交待。”

    石律师站起来“方女士,请随我到书房,我会解答你的疑难。”

    方氏霍一声站起来,一脸不忿,咚咚咚跟律师进书房去。

    蔷色坐在书桌前,垂头紧紧握住双手。

    绮罗端着蛋糕与牛奶进来。

    “怎么了?”

    蔷色的头垂得更低。

    绮罗叹口气,轻轻说:“她把你当陌生人,也只有好,互不相干。”

    蔷色仍不出声。

    头垂得那样低,绮罗把手搁在她后颈上“她来看看有什么遗产,也不过是人之常情。”

    甄文彬唯一遗产便是甄蔷色,为什么她不要她?

    “石律师会向她解释一切,她还是特地乘飞机前来的呢,个人环境并非富裕,在悉尼一间中国菜馆里做掌柜。”

    蔷色呆呆地听着。

    “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像我,从来没有思念过那班亲戚,不知多轻松。”

    可是,蔷色觉得羞愧。

    绮罗劝道:“她是她,你是你,你不必为她行为负责。”

    书房门打开,方国宝女士大声而急躁地说:“这些年来,甄文彬一毛钱也没剩下?”

    律师声音很清晰:“我已交待得一清二楚。”

    方女士顿足,她似斗败公鸡似跌坐在沙发里。

    绮罗站在门口看着她。

    饼片刻,她抬起头“你是否一早已把一切产业转到自己名下。”

    “你知道没有这样的事。”

    方女士很颓丧“我问同事借了钱买飞机票来。”

    绮罗马上对石律师说:“把那笔款子算给方女士。”

    蔷色不相信她会接受。

    可是亲眼看着方女士把支票唰一声收入手袋。

    蔷色忽然微笑,她终于心死了。

    她相信人穷志短,财大声粗这两句话,可是问人借飞机票赶来争前夫的遗产,纯属贪念,与贫瘠无关。

    人穷了,志不能穷。

    她大口吃蛋糕,毫无忌惮,统共没有自尊,擦过嘴,沮丧地说:“白走一趟。”

    石律师是一个沉着的中年人,这时,双目不脑控制地露出厌恶的神色来。

    蔷色觉得这种目光就似射到她身上一样,无地自容。

    然后,方女士沉醉在失望中,看也不看蔷色,就自顾自走到大门口。

    绮罗同石律师说:“劳驾你送她一程。”

    石律师断然拒绝:“我还有事。”

    佣人开门,让方女士出去。

    石律师松口气“幸亏带齐文件。”

    “我们告诉她的,都是实话。”

    石律师声音低下去“我替蔷色难过”

    “不必,蔷色有的是前途,她的生活还没开始,我替方女士难过才真,她前来领取遗产,一进门就看到完全属于她的瑰宝,可是她视若无睹,竟是个亮眼瞎子。”

    蔷色知道继母口中的宝物是她,不由得流下泪来。

    石律师说:“本来,你嘱我向她提出正式领养手续”

    “不必了,免她拿腔作势,蔷色很快到廿一岁有自主权,你看,现在由我白白得到世上最有价值的产业。”

    “绮罗,你真的那样想?”

    “是,我自幼同蔷色一样,是个在家族中被踢打的角色,我在她身上看到太多自身的影子,我想为她一尽绵力。”

    “这是很难得的一件事。”

    “加双筷子而已。”

    “仍打算送她往英国寄宿?”

    “我会与她商量。”

    石律师笑“希望她喜欢打曲棍球。”

    “让她学好咏春拳才去,有洋童难为她,可以还击。”

    石律师吃惊“以暴易暴?”

    “保护自己而已。”

    片刻,石律师离去。

    绮罗见蔷色仍然躲在卧室之中,不禁诧异“倒底还小,这样一点事就抬不起头来?将来你才知道,世上不知还有几许尴尬之事。”

    “可是,那是我的生母。”

    “咄,我的半兄半姐,坐在一起何尝没有足足一桌。”

    “但生母”

    绮罗静下来“再计较与你何益?”

    “她竟把我丢在陌生人家中。”

    “我是陌生人?”绮罗的声音大起来“我是陌生人?”

    “不不不”

    “这下子你得罪了我,后患无穷。”

    蔷色双手乱摇,忽然放弃,放声大哭。

    像极小极小之际,在百货公司里迷路,不见了大人,彷徨恐惧凄凉到极点,除了哀哀痛哭,一点办法也无。

    门铃一响,利佳上来了。

    “都走了吗?”

    绮罗笑“你叫什么绊住?迟到个把钟头,幸亏和平解决,毋需劳驾你出力。”

    “她有无带走蔷色?”

    蔷色一怔,没想到他第一句问这个话。

    “没有,蔷色同我们在一起。”

    “送出去寄宿吧。”

    “她要找她,你也不能不让她见她。”

    蔷色低声说:“我愿意出去寄宿。”

    绮罗颔首:“那也好。”

    这一句话叫蔷色在约克郡一间私立女校逗留了三年。

    她学到的东西之多,非笔墨可以形容。

    像华裔叫清人,像约克布甸是一堆面粉,像用咏春打女同学要记一次大过,像打人之后谁也不敢惹她,像一整个秋季日日下雨人的身体似要长出青苔来。

    而功课实在太容易了。

    蔷色喜欢用一种黄色的葯水肥皂洗澡,洗完之后整天浑身都有一股清香的味道。

    天天都是霏霏细雨,有时雾同雨结在一起,一片白蒙蒙。

    第一年冬假绮罗与利佳上来看她。

    那便不是一个假日。

    清晨,她与同学正自公园练打曲棍球回校,雨势已十分急,可是无人介意湿身,你要是真正无法忍受雨,你就无法在那里住。

    利佳上一眼就看到了蔷色。

    她已除下近视眼镜,人又长高了,穿着格子校服,那体育裤极短,露出少女修长纤细的腿,泥渍斑斑,寒天,她口中呼出白露,长发鬈曲地在雨中飞舞。

    粉白的脸如阿拉巴斯特美玉,大眼睛忽然闪出兴奋光芒,她也看到了他们。

    她高兴地挥舞着手,奔过马路另一边。

    “你们来了,怎么不通知我。”

    穿着凯斯咪长大衣打着伞的陈绮罗直笑说:“你不冷吗?”

    蔷色答:“今天不算冷。”

    “已替你请了假。”

    “我得换衣服。”

    “上车来再说。”

    利佳上取出手帕,替蔷色抹去脸上泥巴。

    钻进车厢,他自小水壶中倒出热可可给她。

    蔷色喝一口,道谢。

    “生活如何?”

    “很好。”

    “食物很差是不是,据说闭上眼睛,一切都像吃地布。”

    “万幸,我不是来吃的。”

    “能这样想就好。”

    然后,利佳上微笑地说:“蔷色,我同绮罗打算在明年初夏结婚。”

    “那多好!”“届时我们到欧洲蜜月,你与我们一起。”

    “可是,”蔷色说:“欧洲太繁忙,不是蜜月好地方,”好似很有见地。

    “正适合我们,”绮罗笑“太静了,思而想后,说不定会后悔。”

    那几天她陪他们住在旅馆里。

    半夜,蔷色发觉绮罗坐在窗前喝酒。

    “睡不着?”

    绮罗有点歉意“吵醒了你。”

    “是否做梦?”

    “是,梦见文彬,他正在写字台前忙得不可开交。”

    蔷色沉默一会儿“你是爱他的吧。”

    绮罗意外“那当然。”

    “为什么?”

    “因为他十分倚赖我,我觉得我需要照顾他。”

    蔷色不出声。

    “你有无梦见过父亲?”

    “没有。”

    绮罗纳罕“这倒奇怪。”

    蔷色在半夜意旨力薄弱,心不由主,说出实话“我并不想念他,也不爱他,他不是一个好父亲。”

    绮罗十分震惊,静了下来,等到再要说些什么,发觉蔷色已经睡着。

    三天后他们转程往剑桥。

    蔷色不知这是否属蜜月演习。

    通常在路上,她一个人咚咚咚走在前面,走远了,回头看,他们总在偷偷接吻。

    蔷色每次都忍不住笑,佯装看不见,继续往前走。

    有时也故意堕后,看他俩拖手。

    他喜欢把她的手握在大衣口袋保暖。

    他总是穿着长大衣,像他那样身段,穿起大衣,真是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待他们结了婚,他就是甄蔷色的继父。

    蔷色是少数把父母全部更换的成功例子。

    她苦笑地在日记本子上揶揄地写:“谁说一个人不可以选择父母。”

    可是想深一层,绮罗并非由她挑选,而利佳上,更与她眼光无关。

    甄蔷色一切处被动。

    一次,趁利佳上不在身边,蔷色问:“你在何处认识他?”

    绮罗英,不愿作答。

    蔷色这次十分不识向“告诉我。”

    “好好好,某次出差,在纽约五街一间书报摊前。”

    “什么?”

    “我去买报纸,他也在选杂志,他看到我,走近来说:“小姐你看上去气色好极了,愿意一起喝杯咖啡吗””

    蔷色接着道:“于是你马上跟他走。”

    “不不不,”绮罗神情如少女一般腼腆“我怎么会接受那种吊膀子技俩,我觉得尴尬,转头就走。”

    “噫,人海茫茫,那可怎么办?”

    “就是呀,回酒店想了一天,第二天,身不由主在同样时间踱回那个书报摊。”

    “他在那里!”

    “可不是,他也正在那里等我,双手插口袋里,看见我,微微笑,我走到他跟前“咖啡?”我说。”

    啊。

    蔷色觉得这件事荡气回肠。

    “其实那时我还是有夫之妇。”

    “你有无告诉他?”

    “那是我的私事,与人无尤。”

    蔷色也认为真确。

    “真奇怪,再次看到他的时候,时间彷佛停顿,其它人渐渐淡出,耳畔声音嗡嗡,一切都不像真的。”

    “似一出电影。”

    “对。”

    “那可算一见钟情?”

    “大概是。”

    “那不是很危险吗?”

    “我们都是成年人,大约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不会很错,你,你还小,你就得小心。”

    “那次,可也是冬天,他是否也穿着长大衣?”

    “不不不,那是一个疯狂的炎夏,大家的白衬衫都被汗水浸得差不多发黄。”

    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回到家以后的事你知道了。”

    “他是否富有?”

    绮罗微笑“那重要吗?”

    “呵十分要紧。”

    “是,他是长子,他承继了身家。”

    “他的父母可喜欢你?”

    “那要将来去到天堂才能问他们。”

    蔷色真替绮罗高兴。

    忽然又想起来“他以前可有爱人?”

    绮罗笑“那可真是他家的事,我管不着。”

    蔷色说:“我看他不是坏人。”

    “你又怎么辨认?”绮罗笑嘻嘻。

    蔷色感喟:“他对孩子好,有许多正经人都不介意贱视儿童,因他们无力反抗,任由摆布。”

    蔷色是有感而发。

    夏天,他们在伦敦碰头。

    新婚夫妻的肤色如在蜜糖里浸过那样颜色,穿着细麻布,一个上午就团得不能再皱。

    他们出发到欧陆去。

    在梵帝岗西西庭教堂内,他们被教士劝止“不准亲吻、不准摄影”拍照的是蔷色。

    到了碧蓝海岸,他们在酒店泳池畅泳。

    蔷色年轻的目光灼灼,看着她新任继父。

    利君有点尴尬“有什么不对?”

    蔷色连忙别转头去。

    她第一次发现他胸膛毛茸茸,而且看上去做婴儿头发,稠密柔轻。

    蔷色纳罕触觉如何。

    而且,洗完澡,可需要吹干。

    忽尔她笑了,也一定很麻烦吧。

    利佳上就坐在她对面,看到她笑,不知怎地,别转头去,不敢再看。

    那是什么样的笑?他曾于清晨见过在露珠下绽放的玫瑰花蕾,是,那笑容就是那个样子。

    蔷色整张脸粉耩色,一双漆黑大眼睛,长鬈发,仍然手长脚长,但已与身躯配合得十分得宜。

    绮罗轻轻在利君耳畔说:“蔷色多出色。”

    他听见他自己这样答:“小孩子耳。”

    那真是个愉快的假期。

    否极泰来,蔷色趁机尽情享乐。

    她吃了很多意大利冰淇淋,买了数不清的时装皮鞋。拍了大叠照片,然后才回宿舍去。

    临别之际依依不舍。

    绮罗应允“我们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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