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手,然后和林虹等主要演员握手。和年轻女演员握手,时间总要长些。人们早已站起来,也都早已鼓过掌。
“怎么样,信心百倍吧?”冯鉴一看着胡正强问道。他能够感到郑笑文在身后胖乎乎地站定,背着手东张西望着,也知道这位导演正是自己的对手郑笑文最赏识的人。正因为如此,自己踏进这个摄制组更显得坦然随便。
“大家都有信心。”胡正强尊敬地答道。正因为他和郑笑文亲近,与冯厂长疏远,所以他才尤其要尊重这位冯厂长。
“好,大家坐好,下面我简单地谈谈总体规划。”
两位厂长走了,总算让胡正强轻松了点。没有比当面包夹心更难受的了。会场是静了下来,虽然还带着嗡嗡声。下午的阳光一大窗一大窗地照进来。“咱们这部片子总算要开张了,我和大家一样高兴。”难啊,当导演荣耀,威风,创造一切,指使一切,在银幕上恣意安排他的世界。当了导演的人差不多都不愿退下来,没有比电影这块骨头啃起来更费力也更难丢弃的了。要是个艺术家,又要是个社会活动家,组织家。这几十号人好张罗吗?钟小鲁笑呵呵地坐在一旁。为什么要让他当副导演?在艺术上自己并不有求于他。但他神通广大,能疏通上层。一部片子若遭到责难,他可以到首长家出出入入,叔叔阿姨地一叫,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位卞洁琼,是冯鉴一推荐来的,想当主角。她哪儿胜任?安排个配角也不尽人意。可得罪得起她吗?半夜冯鉴一家的灯窗上映过她拉窗帘的身影。那位,花大姐似的罗莎,自我感觉好得让人无可奈何。已经在拍着一个戏了,又要求到这部戏里来。敢不用她吗?她老头是电影局的领导。自己这个导演像绳结头,伸出千百根绳线和上下左右相联。谁牵一牵他,他都要动一动,又不能一个方向动得太多。往前动多了,后面的绳线能拉脱他的后脑壳,往后动多了,前面的线绳能拽掉他脸面。他只能处在众多拉力的平衡点上。五个正副厂长的关系都需平衡。和其他导演的关系呢,同行相嫉,争本子,争演员,争评奖,天然矛盾,但也要考虑平衡。事情复杂,多层次的。用钟小鲁虽联络了上层,可钟小鲁是冯厂长的心腹之患,用了他便加深了冯鉴一对自己的不满。本来,刘言编剧,自己直接找他商谈本子,简捷且方便,可文学编辑室一定要安插进一个责任编辑来,你能反对吗,不让人挣责编费?请童伟当顾问,主要因为他在评论界有鼓动力。一个顾问头衔,换来与评论界的联盟
会开得热烈。不管多少矛盾,毕竟要开始一件有声有色的事情,人心兴奋。胡正强向来话不多,却善于调动大家积极性。刘言也讲了话——他是从不放过讲话机会的——摆着手势,翻来覆去地表示对这部片子充满希望。钟小鲁则是一把胡正强讲话的要点概括一遍,二把众人讲话要点肯定一遍。他永远处世周到,遍得人心。他一讲话,人人高兴。
童伟也应邀讲了话。放下二郎腿,好像刚从沉思中反应过来,看看胡正强,略想想,便从容而言了。这部电影为什么能成为一部有价值的影片,并不在于愿望,在于它的条件。那就是本子所提供的艺术基础、艺术空间(一、二、三、四),导演提供的艺术思想、艺术色调(又是一、二、三、四),演员提供的艺术表演、艺术个性(同样是一、二、三、四)。这部影片必将在中国电影史上写下一页——经他一分析,人人感到了这一点。导演为此将奠定他在导演史上的地位;摄影完全可能在摄影史上独树一帜,编剧将因此成为大剧作家。
至于演员,特别是对扮演女主角的林虹,他讲了:“这两天我和正强、小鲁不止一次兴奋地谈到:我们这部片子的演员阵容好,没有一个角色是勉强的。特别是女主角。”他停顿了一下“林虹虽然是第一次上银幕,但我以一个艺术家的直感——请允许我自认为是艺术家——相信:她将是中国当代最杰出的女演员。”
他又略作停顿。这样一个非常的断言引起了震动和刺激。卞洁琼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罗莎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林虹,感到自己心理失了平衡。林虹在瞬间静默中感到了巨大难堪和压力,她憎恶童伟这样讲话。弓晓艳满心酸楚地看看童伟又看看林虹,她是童伟的情人,她不允许童伟如此偏爱另一个女性。钟小鲁则低下头抽烟,他为童伟难堪。想和林虹和缓关系,也不是这个办法啊。
唯有童伟镇定自若。
“我们之间只有一次短短的对话,但她给我的印象如此之深,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他幽默地笑了笑,这是一个男人这样讲到一个女人时必要的幽默“我是个评论家,我对自己的讲话从来是郑重的。我没有必要恭维林虹这样一个首次踏入影坛的新演员,也没有必要将自己的声誉随便抵押给一个毫无依据的断言。
“我想进一步指出的是:这部影片的一多半戏在女主角身上。我同意正强同志开头说的众星捧月这个词。我们都应该认识这一点。从导演,到摄影,到所有演员,都要围绕女主角来考虑。现代电影界是讲究明星的。没有明星的电影是没有号召力的电影,不推出新明星的电影是不会成为有广泛影响力的电影的。所以我建议,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可以在舆论上做些文章,先声夺人,把我们的新明星逐渐推出去。”
他眼前浮现出这样的想像:
小放映厅。刚看完林虹一场戏的样片,人们纷纷称道着。刘言也来了,一脸感动地说:“演得太好了,我真没想到这么好,我一直是噙着泪看的。”林虹只是微笑着。钟小鲁也走过来了,很关心地看着林虹,说道:“你这段戏有创造。你设计的几个动作也很有表现力。”“胡导演,你说呢?”林虹却转过头向着胡正强。“你自我感觉如何?”胡正强问。林虹笑了笑:“我没太大把握。”胡正强搓着手称赞道:“我很满意。”他回过头看了看自己“你征求一下咱们童顾问的意见。”
林虹转过头打量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他神情冷峻地慢慢走上两步,说道:“我以为,你应该比这演得更好。”
林虹问:“怎么叫更好?”
他微微笑了笑:“你刚才在戏中和男主角也有这样一句话:‘怎么叫更好?’我觉得,你和我说这句话时的表情,比在电影中好多了。”他微垂着眼帘,目光阴郁地盯视着林虹,准备接受她的反诘。
林虹却轻轻地一笑,没再说什么。
“你接受他的意见?”胡正强问。
林虹看了看他,然后转向胡正强:“那你首先应该使男主角能像他那样说话。”
——一个昼梦,简直像将要发生的故事
作为化妆师,弓晓艳当然要说两句。她把她那瀑布般的黑发甩到前面来,用手玩弄着,笑着说:“我一定把大家打扮得好好的,符合导演的要求。我一定为大家服务好。除了化妆,平时谁要理发,我也都义务包了。”
卞洁琼也该讲话。她讲话总在心理上预先支出太多,及至开口,那种做作,那转来转去的开场白,让所有人都不自在:“我没什么太多说的。胡导演、钟导演,还有刘老师、童老师都讲得挺好的。我一定努力把自己的戏演好。我虽然演过两部电影了,而且还担任过一次主角,但这次安排我当配角,给新演员配戏,我没意见。我觉得我这个角色也很重要,我要努力争取使这个角色发光”
陈美霞扬起黑亮的眼睛,笑了笑:“我虽然年纪不大,但已经演了四五部片子了。我一直苦恼的是:没有机会演比较重要的角色。这次,我担任的又是一个很次要的角色。我一定毫无怨言,努力把她演好,在表演上争取对自己有点突破”
罗莎当然要讲话了,她左臂架在椅背上,侧过身来,右手在空中转圈舞着,声音响亮,抑扬顿挫:“说众星捧月,根据这个本子的情况看,有道理。该捧就捧一捧。我是老演员了,就该捧捧年轻演员。可月亮不光是占一个位置,它自己得发光亮。它自己不亮,再捧也不行。你不要怕我这老演员,名演员,没什么了不起,我心甘情愿给你配戏。可你自己要争气。年轻演员要严格要求自己,要刻苦钻研角色。头一次上电影,要集中精力演戏,少掺杂私心杂念,要多听导演和大家的指导”
这个林虹,真是幸运儿。凭什么一步登天成为明星?哼,也就是轮廓还可以,皮肤可是太苍白,整个人一点都不滋润。自己二十多年前是多么光彩夺目啊。(她眯起眼,目光恍惚地凝视着回忆。她的脸占满了整个银幕,她正仰头梳理着长长的黑发,眼睛里波光般闪露着憧憬未来的光辉)比起自己,林虹差多了,一点不性感。这样的人就能当明星,真是人种退化。怎么现在漂亮人这么少?自己只要再年轻上十岁,化化妆,能把她们都比下去。腰身稍有些胖,拼命节食,已经瘦下来。脸上皱纹多一些,可以化妆弥补。世上真有返老还童的药就好了,她愿意出一千块、一万块去购买。(她抹上重返青春的美容霜,脸上又漾出明媚。她披着珍珠纱做成的拖地长裙,在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陪伴下款款地走上阳台。阳台被辉煌的灯光照亮着,阳台下是翘首待望的人山人海。看到她,人们顿时沸腾欢呼。五彩缤纷的礼花升上天空。她微笑着对欢呼的人海慢慢招手)
林虹从第一排站起来,双手慢慢卷着一张报纸,非常谦虚甚至显得有些惴惴不安地说了几句最简单因而也是最得体的话:“我第一次演电影,压力很大。希望胡导演、钟导演,诸位老师多帮助我。”
一瞬间,她又一次感到了(这两天多次感到):自己踏入了一个大名利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