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红梅走进图书馆是下午四点。她按事先想好的路线,径直往洗手间方向走。两台饮水机,一高一矮,她选择矮的那台。水形成一个很好的拱形,她的嘴唇破坏了它。她眼睛向身后扫了一圈,没人跟着她。她向左走,一边抽出面巾纸擦嘴上和面颊上的水。她一共瞥见六个人。都不可能是他,太年轻。这样一走,她已巡视了五分之一的图书馆面积。这座大学城一共不到十万人,在图书馆常常碰到熟面孔。她继续走着,似乎是找人,又似乎是找位子。又是五分之一的面积。加上她从门口走到饮水机,多半个图书馆已被她搜查过来。她站下来,迅速感觉一下,身上是否有一份灼热的注意力。似乎有的。
她找到一台电脑,坐下来飞快地打入网址。
这人说他看着她款款走来时,就试图把她昨夜讲的故事和她联系起来。他有一点明白,她是怎么回事了。他说他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一份对故乡沉重而扭曲的爱。
乔红梅想,他把它叫爱,好吧。
他说沉重和扭曲给了她独特的仪态。或许这正是使他欲罢不能的原因。他就那样看着她在草坪上走,并不是存心埋伏她,渴望使他不由自主。他看她从公寓的大玻璃门出来,在草坪上和一个牵狗的熟人寒喧,说天气有多好,希望它好下去。然后乔红梅给了狗一个甜密抚摸,看得出,她和动物相处得自然、舒服。她抚摸狗时,长围巾坠落到地上。他说那条围巾使她原本没有想法的一身装束一下子有了强烈的宣言。那频临灭绝的图案和染色使偌大一片草地苍白了。那红色让他想到古印地安人织地毯时,把一种甲虫碾碎而得到的红色浆液,那样饱和,看上去都腥气,和任何一种红色都不同,就是古老的性本身(看来他对古印地安地毯也有兴趣)。乔红梅就这样一步步走来,身姿依旧谦让而躲闪,背向那座苍白的布尔乔亚公寓楼,它的十六层楼里住着这所大学的十多位教授,过着苍白的生活。
他连楼里有几位教授都摸清楚了。乔红梅向四周看一眼。旁边一个男孩在捂嘴大笑,正和看不见的谈手聊得火热,据说他们在网上可以开party,十多个人七嘴八舌,空间距离几千英里。
这人说他对自己感到吃惊,竟会如此无情地丢弃他一贯的行为准则,屈从渴望,干着不大上台面的事。草坪四周有些长椅,他坐在某一把长椅上。在她与他距离缩短到二十米时,他对自己说,好吧,让我登场吧,只需站起身,朝她伸出一只手。但就在乔红梅离他五步之遥时,忽然向身后的公寓大楼转过身,朝十六层的一个阳台扬了扬手。他看见她手势家常,笑容也很家常,充满对眼下生活的安全感和麻木。从他的角度,他看见一把未撑开的淡蓝遮阳伞和白色塑料桌椅,她的丈夫伏在栏杆上喝早晨的最后一杯咖啡。因此他没有起身,与她正式开场。也许他还要再等等,等渴望造成的没出息感觉过去。不仅渴望,还有些不可告人的朦胧企图,他坦白地告诉她。
他怕他从文字后面走出来会控制不住自己。你身上有对男人的默许,庆幸的是只有极少数男人看得到它。
他语气又变得相当“尼采”了,乔红梅想。
走过他的长椅,她的苹果啃完了。她把苹果扔进一个垃圾筒,掏出皮包里的纸巾,擦了擦嘴和手。牵狗的熟人走回来,她背转身去,希望别再寒喧第二次,但失败了,首先狗不让她混过去。狗竖起身体,两爪抱住她大腿,热诚里藏着不可告人的朦胧动机。她呢,跟狗的主人都不去识破那动机,只说这样的早上真好!
这人断定乔红梅认识狗的主人有多年了,双方都严密控制关系的进展。他说乔红梅从垃圾筒转身的一刹那,便是另一个人,随俗、近情理、尊重小布尔乔亚的苍白友情。他说谁能想象呢?她这样一个女人从那么个小村落里走出来,那个曾把二百一十三名少女供上祭台的村落,那个让女儿们远走高飞的村落。
她告诉这人,她感谢他让她好好认识了一次自己。她说他的洞察力,那近乎神明的感知能力,使她第一次产生打开自己的愿望。她的秘密不仅对别人是秘密,甚至对她自己也是秘密。
她说有些秘密是必须守口如瓶的。第一次意识到她有了那样的秘密,是一九七七年,她十一岁。还是冬天,还是稻草垛。八个知青全走光了,仅剩的一个是男孩,十九岁。他常躺在稻草垛上吹口琴,吹累了就对村里的孩子们讲南京、上海、美国。他讲着讲着会突然停住,有时嘴里还含着半句话。他这个时候的样子很奇怪,眼睛挨个看着这群乡下孩子,像是一分钟前刚降落到他们中间。然后他用完全不同的口气说,你们多幸福,反正生长在愚昧之中,也就感觉不到愚昧了。他说哪天起火就好了,把所有稻草垛烧起来,然后就再没有绊住他的这个愚蠢小村庄了。他在所有同伴离开之后又呆了一年,骂骂咧咧,胡子拉茬,三天抱病两天卧床的一年。这一年那个叫红梅的小姑娘从他嘴里听了许多故事,美国有个林肯,英国有个培根,还有拜伦和雪莱。不论他向孩子们讲什么,都会突然转回来,用他所讲的来参照小村子的渺小、可怜、无知。就在他开始认命时,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他被烧死在一个稻草垛里。谷场上的几个稻草垛那一夜全烧成了灰。因为有人看见他诱拐了村里女孩,不止一次,他和女孩们消失在柔软的稻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