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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十月里一个明丽的日子,他们被安排到生产队秋收,歇气时,他们坐在田头一株高大的枫树下,她坐在枫树的这边,他坐在枫树的那边,他们呼吸着传送着稻谷香气的空气,耳畔徘徊着麻雀的欢叫——它们对一堆堆谷子欣喜若狂,在他们头上和田里飞着,那是它们的节日。他对她说了上述的话,那是用一种标榜的口气说的,以示他父亲在x局地位显赫。那时他的脸不是现在这张尘土一般颜色的尖脸,而是一张圆圆的自以为是的黑脸。当时有几只野鸽子从不远的田上惊起,向高空飞去,它们飞得很骄傲,如箭飙出。
"这是野鸽子,"他告诉她说,"不是家鸽子。野鸽子又叫做斑鸠。"
他们一同下乡有半个月了,但那天才第一次接触。他们那批下去的有十一个男女知青,分别从不同的学校毕业,都抱着一种"镀金"的心理。那时候,你不下乡,这一辈子就别想招工。田胜的父亲是革委会副主任,这让十七岁的她感觉到了一线希望,宛如一个在大海里漂泊的人突然觑见了岛屿。邓瑛下乡时,母亲曾同她谈了一次话,那是她决定下乡,而她母亲却对她的前途毫无信心的谈话。
"妈妈怕你这一辈子当农民呢。"母亲神色庄重地说,"妈妈是原国民党伪军官的太太,这种身份是没法抬起头的""别说了。"她不想听母亲那种卑贱的话,"留在城里什么都不会有,下去了还可能有一线希望。"
如果田胜的父亲不是革委会副主任,她想她是不会嫁给他的。
下了乡,她才真正感觉到农村的艰苦,三月里,水是那么寒冷,即便你来了例假,也得往田里跳;七月里,日头火辣辣的,你得弓着腰割禾或插秧,还得挑着一担担稻谷去大队部打米场打米等等。离开这一切,只有等待招工回城。田胜比她大将近两岁,他是七岁读书且按步就班读书读上来的,而她在六岁多一点就上学了,在小学二年级时又跳了一级,于是就成了一届的毕业生。田胜年龄比她大,胆子就自然比她大一圈,十九岁的田胜如一只打洞的田鼠,一步步向她掘进,旨在攻下这个"堡垒"。他一开始就显得胸有成竹,他到她房间来坐,为她打饭,冬天她来例假了他便为她洗衣裤,为她打洗脸水和洗脚水,这让她又感动又讨厌。一九七五年底,她招工了,并不是由于她表现好而得到了大队干部的赏识和推荐,完全是田胜的原因。田胜对他母亲说,她不招工他就不招工,于是他们两人就一并招到了长沙饭店,她当服务员,他做采购员,仍然天天在一起。
她开始考虑嫁给他了。有一天,他来她家,闲谈中他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邓瑛的母亲担心他得罪人而教育他说:"对领导还是要尊重。"然而田胜却不在乎未来岳母的善诱,他蔑视说:"我还在乎我们经理?他是个什么级别?一个科级干部。"
"他太骄傲了,瑛瑛。"他走后,母亲评价他说。
邓瑛的母亲于一九八五年因胃癌离开了人世,邓瑛最热爱的就是她那个吃了一辈子苦的母亲。她不是很赞成她和田胜结婚,她觉得他没有才。一九八二年,她从财经学院毕业后,他们打算结婚时,母亲对她说了一番话。"田胜不求上进,"母亲在一个晚上坐在她床头说,"小肖这人不错"小肖是她的大学同学,在大学期间一直追求她,来过她家几次。她曾经也动摇过,但这种动摇很快被田胜的眼泪冲垮了。他眼睛里布满泪水说:"你读了大学,就看我不起,"当他获得"结婚登记证书"后,他也是带点强xx性质进入她身体的。他身上那种鸡鸭气味让她很难受,当时她甚至都想呕吐。但她以为这是男人身上应有的气味,而他也说"男人身上都是这种气味"。她只怪自己的鼻子嗅觉太敏感了,他也说她的鼻子太敏感了,他不觉得他身上有什么气味。现在她不但有一种厌恶感,还有一种强烈的屈辱感。她爱过他吗?她瞪着神龛想。
靠墙立着两只书柜,其中一只书柜的隔板抽掉了,做成了神龛,供着观世音菩萨。这是她从衡山求来的一尊观世音像。三年前,她满三十六岁,一个懂一点易经的女人告诉她,如果她方便的话,应该去一趟衡山求菩萨保佑,本命年总有点流年不利什么的。她听了这个懂易经的女人的告诫后,就丢了魂一样,晚上睡觉也不安,总觉得窗外有鬼盯着她,伺机害她。于是她去了,并抱了这尊观世音菩萨回来,从此供在这间书房里。她把这间房子视为神明显灵的圣地,然而丈夫在观世音的注视下剥掉了她的衣服,粗暴地干了那种事。这是玷污观世音的目光呀,她难过地想,我要去洗个澡。她起床,穿上淡绿的棉睡衣,走进客厅,又走进厨房,拧开神州牌热水器。这是那种宽大的洗手间,墙上贴着深绿色瓷砖,地上铺着黑亮亮的防滑地板砖,一只抽水马桶,一个洗手池,还有一个宽大的白白的浴盆。她一脚踏进浴盆,身体站到热水器的莲蓬头下,任热水沐浴着她的肉体。洗完澡,她走出来,丈夫坐在客厅的皮沙发上,抽着烟。
"你这是干什么?"他瞪着她。
她懒得理睬这个鸡鸭气味的男人,她厌恶得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径直走进书房,关了门。她脱下睡衣,重新钻到被窝里,丈夫推门走进来。"你非常讨厌我,我晓得。"他一脸阴毒地看着她,"我不是人,我吸毒,我是被世人厌恶的吸血鬼但是我永远是你丈夫,你永远是我老婆,我告诉你。"
她扭开了脸,他又说:"我是被你害的。你什么都比我强,从一开始,别人就只看得起你,看不起我。我吸毒是因为你,你从没有给我过爱,你从来也没有主动和我干过,我们夫妻十几年了,每次都是我提出要求,每次都是。你并不爱我,你让我痛苦"我爱过这个人吗?她心里问自己。一九七九年,如果他父亲没从x局的第二把手的位置上下来,她也许不会和他结婚,她当年考虑的东西很多,怕别人说她势利眼,说她和他好是因为他父亲是x局的领导,现在不是领导了就不同他好了。她怕这种舆论。就是基于这一点,她和他结了婚。人的思想是既复杂又简单的,而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是为他人活着,你无法不顾及他人的目光。只要你是活在这个世上,他人就成了你的一面镜子,你随时都能看见你自己。她想。她生平第一次在观音菩萨像下睡了一觉,她觉得她睡得很安稳。醒来时,她面对着观音菩萨思考了很久,她觉得她这一生不应该这样,应该换一种方式生活!她为这个男人付出了很多,而这个男人却成了一只貌似人的脏狗,一个用她赚的钱吸毒的垃圾桶。我要离开他,她想,我要躲得他远远的。她准备出门时,手机响了,她打开手机,对方说:"你好。"
她听出了是大力的声音,"是你。"她只是说了这两个字,她怕她丈夫听见。她回答他说:"我现在还在家里,正准备出门。你有什么事?"
大力说:"没什么事,打个电话问候一声你。"
"哦。"她说,"我现在要到工地上去看看。"
"中午在一起吃餐饭?"大力说。
她迟疑了下,回答说:"等下你再打我的手机,现在还不能说定。"她想他给她带来了莫名的烦恼,是他,她才摹然觉得她在生活中缺了很大一部分!过去的几年里,她曾常常取笑有些女人在男女关系上缠缠绵绵,卿卿我我。现在她也成了她曾经小看的那种人,成了一只在树梢上叽叽叫着的求偶的雌鸟。她似乎看见自己就是一只雌鸟,栖息在一株开满白花的槐树上,一个劲地叽叽叫,风却把它求偶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一刻钟后,她出了门。大概上帝的存在就是让人生活有残缺的,你事业上成功了,爱情就会体现出残缺来,你爱情获得了幸福,也许事业上又一塌糊涂。她想,边开着车。这些问题曾经都光顾过她的大脑,但早些年,这些问题好像云影,仅仅是从她脑海里一掠而过。现在这些问题却犹如刀子,捣碎着她曾经拥有的价值观念,使她无法用从前的思想进行思考了,就仿佛当你成了一个富人后,你脑海里就再不是穷人那种金钱观念了。汽车驶上芙蓉路时,一辆迎面驶来的的士险些与她相撞,她心里一阵抽搐,是她开车时走了神,刚才她的思想在外婆家里。的土司机将车刹住,探出头骂她说:"你想死吧你?"
她不吭声,把方向盘一打,汽车向前驶去。我得小心点,她想,刚才是上天对我发出的危险信号,爱情不是我这种年龄的女人玩的游戏了。汽车驶到了工地上,她停好车,对着车顶的反馈镜打量了眼自己,觉得出门时眼影画深了些,就打开非常精美的意大利皮包,拿出一包香喷喷的餐巾纸,抽出一张擦了下两边的眼睛,见眼影淡化了不少,感觉上不像化了浓妆,这才打开车门走出来。这是一幢七层楼的宿舍建筑,此刻已进入了粉饰墙壁的阶段,一些民工正站在脚手架上粉刷楼房外墙,还有几个民工在楼顶烧柏油。一个包工头向她走来,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
"邓老板。"
邓瑛瞥他一眼,对他说:"你要他们注意安全就是。"
"我跟他们一再交代了,"包工头说,"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