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宗教并不容许,如此就也没有文章了。”
他干脆直言,有才情的作家早年单凭才情便有个轩豁,中年以后要求思想,宗教不能给人思想,遂作品渐凝于信心和道德,不得开展,缺少新风了,托尔斯泰晚年即是。高度的宗教且会返于滞魇。所以基督教跟文章学问,总要在边际,出边出沿的,才好。信心假如是信了就一劳永逸,不要也罢。日本女画家小仓游龟,曾问她的老师安田韧彦,她学画到底有没有才能,是否遐想而已?安田正在作画,闻言搁笔,回头怒喝她:“你入我门来一共画过几幅画,来问这个?成功不成功是画到死后别人说的话!”此喝完全可以照搬来讲写作,打我跟天心一棒的。
信心不在天堂,与其是金刚不坏之身的信,宁愿信心像玉,也要养,也会碎。
孔子不止一次对当时的人们失望,想去乘桴浮于海,结果还是只可拿时人做对手。
尼赫鲁被自己同胞向英国官警密告入狱,悲哀独立运动恐怕是遐想。胡老师说:“汪先生也有一次灰心之极,问亲信们国事尚可为乎,不可为乎,想要放弃过。所以我说做宗教徒信心容易,做革命者信心艰难。你要创造现世的大事,就得如此。”
信心像是卦爻,确定而不确定。他上易经课讲占卦,六十四卦里占得一卦,于一卦六交里占得一爻。这一爻如代数的答案x先写在前面,把未知当做已知来处理,端看天地人三才而做答案的定局。神是在于天,也在于地,在于人,神在于三才的生机变化之中。面对着未知云云,多人会说,可要有三才的自觉,对眼前事才又能飞扬,又能贴切。胡老师直言,基督教总总不知人可以跟天地并齐为三才。动物另在可知跟可能的范围内生活,人能以尚是未知的事当做已知了似的,而使不可能也成为可能,这就是信心。
日后胡老师读到父亲文中提出三才,非常高兴,安了心。他道:“你们爸爸真的善能听人之言。我说撒旦是神的反逆自己,他听了不懊恼,而在文章里加以新的解释。我讲老子的天地不仁,和易经的天地不与圣人同忧,他也加以深思,做了新的解释。”我们每顺著书上的道理,譬如仁者无敌于天下,视为再当然不过之事。
胡老师却挑耶稣的话讲“我来乃是要使你们动刀兵”敌满天下,挺吓人的。因而他写长信给父亲,最后说“我是凡事必求其真,为此说话每致被本来很好的朋友所憎。以我的经验,在求道的路程上,到了那十分的去处,友谊是靠不住的,只有知己才靠得住。我今对朱先生说话没有禁忌,是因为你我同在神前。”
他这真是古诗独漉篇的句子所写“雄剑挂壁,时时龙吟”杀气这样重,又爱满天下。他来信说日本得过诺贝尔物理奖的朝永振一郎去世,朝永跟汤川秀树同窗,又同在研究室,两人都承认彼时竞争心很强。他因此想到三三同仁们,今亦有竞争的对手是幸福。他家院子里有一棵草本秋来结紫珠,靠墙边生的分外向上窜高。
他看着就又要想起,写道“原来我也是竞争的。在日本的竞争对手是冈洁与汤川秀树,我务要更高出这两人之上。我而且以汉文明与西洋文明、印度文明、日本文明竞争,长年来是这竞争之心使我在学问向上竞争原来是好的,我还以为我很少与人竞争的呢。”
平生知己乃在敌人与妇人,这是他书法集子里自撰的一长幅字。
他偕好友们去上野博物馆看古代书法展,有圣德太子的写经,弘法大师的座右铭等,他一一讲评。对冈野,即用陶器来说明书法。对野村、柴山、仙枫她们就以能舞来说。大家据自己所知道的印证,都很开心。他道“只是对于治国平天下的现实和理想,对他们无可与语,也有孤独之感。”他书有句子单表此怀,算很豁达了,字云、
世无豪杰与共饮,
室有妇稚亦天真。
实在我们才是妇稚天真,又无学,他却不止一次向我们感慨,日本人可以做刎颈之友,而难望成为理论上的知音。当年宫崎滔天、头山满、犬养毅等帮助孙先生起义,筹军资,密运武器,做这些事他们顶忠诚慷慨,但是对于孙先生的学说思想三民主义完全不感兴趣,连不提及。他说:“今我的日友们对我的学说理论一样的没兴趣,待我的友情归友情。比较还是森磐根在宣传我的思想,但只是关于我对日本神道的论文部分而已。冈野这样好,亦不大读我的书。”
森磐根是歧阜护国神社的宫司(神宫的司事)。歧阜,典出周古公亶父迁于歧山之下而兴。织田信长于此地起兵,一统了日本的战国时代。我们曾去歧阜,住森家。初暑长良川的夜气灯光水影里看鸬鷷捉鱼,游艇百余艘相摩戛,岸上市声,举头是漫天放烟火。临睡前胡老师讲织田信长生平给我们听,而回忆起在台湾时游过的淡海。他道:“英雄像浪涛去来,挟带的浮沫是时髦儿与一班文化人,庶民不是英雄。庶民像大海,海滩湿静的沙。美人也不是英雄。是你们跟新参加的仙枫,赤脚在沙滩上戏水的几个女孩子。我说造化顽小儿是女孩子呢。”
冈野家在日之出町,距胡老师家半小时车程,我们稍常去玩。松林小路上先窜出一只蓬松大狗,后面跑着双胞胎姐妹来迎接我们。冈野烧陶数夜不眠,开窑时人铄瞿瞿得透明,跟前那一窑陶品就像他的魂魄。屋里有胡老师赠他的字,佛火仙焰劫初成。屋外有我们看了哇哇叫的婴粟花,科斯摩斯粉紫色。芍药像丫鬟,牡丹是小姐,郁金香看起来头脑简单。胡老师女儿咪咪,笑我们第一次到日本时见什么新鲜东西都是“哇!哇!哇!”的叫。冈野赠我们陶瓶,不施釉,柴火烧出来的天然色。天心那只,又红又白圆鼓鼓的像粒大富士苹果。我们有生以来,首次觉得自己终于身有长物,绝非膺品的,如小山老师评议我们家玻璃橱里只两件摆设是真的,曾使我很受刺激。
自三三集刊出刊,胡老师谓每思与诸君分苦,许多话在信里唠叨为教导青年们。坚起心志著书,恐怕着得来像写讲义就不好了。有时读到我们的新作文采奕奕,便惭愧自己努力于理论培土的工作,却好比慕沙夫人为大家张罗做活把手都做粗糙。早先他的文章不发表在三三,避免若有人见是胡某文字,又要攻击。然胡兰成风是避免不掉了,谤声亦势必。同在那时期我一点不想避,反而充满了斗志,到处去煽风点火。看看那光景多么可怕──我们在师大附中讲量子论相对论,倡言教科书上的物质不灭论现应修正为物质生灭论。在清华大学鼓吹恢复读经书之必要。
在无数中学大学和各种团体座谈中讲,要唤起三千个士,中国就有救了。
某次詹宏志说起,很久很久以前,宇宙光杂志举办座谈会,主题譬若迎向八年代的中国人之类,找了五个年轻人来谈。我是其中之一,曾言及不确定理论(测不准原理吗?)讲得有误,他提出纠正,当下我听了脸红红的。此刻写着依旧脸红,十余年过去,只怕红得更厉害。
迎向八年代的前夕,发生美丽岛事件,众多人因之而觉醒,而启蒙。但同处于一个时候的我们,至少我吧,何以丝毫没有受到启蒙?也二十三岁了,也看报纸也知逮捕人,乃至过后的大审,都知道,但怎么就是没有被电到?我与它漠漠擦身而过,仿佛活在两个版本不同的历史中。事不关己,关己者切,我正投注于另一场青春骚动的燃烧里,已经给了全部我所能给的。
卡尔维诺有篇演讲稿叫为下一个太平盛世而写的六篇备忘录,仁人志士,每个人都在写他自己认为的备忘录。胡老师书法集子里有幅字写了汪精卫的诗句、
梅花有素心,雪月同一色,照彻长夜中,遂令天下白。
咏梅,当然是言志抒情。山海经的故事,炎帝女儿游于东海溺死,化为精卫鸟,衔西山木石欲填平海水,为了后人。此时若有一位少年,听见那高远的鸟音,渗入胆魄,决定了他的一生,连他的名字也用了精卫,那太古炎帝少女的清哀,成了他一生事业的标题。胡老师信上道“前天写写字却忽然写出了两句诗,自以为好、
清哀炎帝女少年慕鸟音庚申怀人
“少年是汪先生。而我亦是听那鸟音,为那少女的清哀,愿与同填此海水”
假使我仍有不平,倒真该学学卡尔维诺的从容,待到浮花浪蕊都尽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