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万丽说,不是已经出院了吗?邻居说,前一阵是出院了,这两天,好像是前天吧,又进去了,听说在抢救了。万丽的眼泪就“刷”地下来了,边哭边问,在哪个医院?邻居摇了摇头,说,不太清楚,你可以等一等,有时候下晚儿时,姜老师会回来一下,给儿子做饭。
邻居走后,万丽就坐在楼梯上等,等了一会儿,才想起打康季平的手机,但手机已经关机了。万丽心如刀绞,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等到天快黑了,果然姜银燕回来了,一见万丽坐在她家门口,姜银燕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万丽也跟着一起淌眼泪,两个人甚至都忘记了要进门说话,就站在门口痛哭一场。万丽问,在哪个医院?姜银燕直摇头,不肯说。万丽说,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这样?姜银燕伤心地说,不是我不说,他不许我告诉你,从一开始,他就不许我告诉你。万丽说,他根本就没去韩国教汉语,是不是?都是谎言,那时候就病了?姜银燕又哭起来,说,是的,他不想让你知道。万丽说,你告诉我,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一家一家医院找,我找遍南州所有的医院,一定能找到他!
万丽跟着姜银燕来到医院时,康季平刚打了杜冷丁睡过去了,万丽几乎是扑到了康季平的床前,一眼看到康季平的脸,几乎认不出来了,又黑又瘦,脸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万丽的眼泪一下子又淌了下来,指着姜银燕说,你不告诉我,你不告诉我,我恨你!护士将她们请出了抢救病房,姜银燕说,我跟你说过了,不是我不告诉你,他一定不肯告诉你。万丽说,为什么?为什么?姜银燕说,还用问为什么,他心疼你,舍不得你难过。
两个人都沉默了,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有很长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当年在大学读书时,姜银燕和万丽同一个宿舍,上下铺,关系非常好,好到不分你我,万丽和康季平谈恋爱的事情,别人都不知道,唯有姜银燕熟知内情,万丽和姜银燕分享着这份幸福。但是最后的结果,康季平挤走了万丽,占了那唯一的一个留校名额,一年后,姜银燕和康季平结婚了,婚后不久,姜银燕也调进了大学。而他们婚后的第二年,康季平给万丽寄来了南州市机关第一次公开招聘机关干部的材料,拉开了他们三个人人生的另一场序幕。
可是,谁又能想到,十五年后,万丽和姜银燕会一起守在抢救病房门口等待着康季平生命的最后消息。
沉默了许久许久以后,姜银燕先说话了,她说,万丽,对不起,当年听说我们结婚时,你心里一定很难过。万丽摇了摇头,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心里早已经没有痕迹了。姜银燕说,但是时间对康季平是没有作用的,他心里的痕迹,从来没有淡化,只有一年比一年深重。万丽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姜银燕,他爱你吗?
姜银燕摇了摇头,说,不爱。万丽说,对不起姜银燕,当初我也许不应该接受康季平的建议去考机关干部。姜银燕却说,你想错了,和你进不进机关没有关系,他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因为他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从一开始到最后,都只有你。万丽说,那他,怎么会和你结婚?姜银燕说:是我主动追求他的。万丽说,你知道他身体不好吗?姜银燕说,我知道,他当时就告诉过我。万丽说,你明知他身体不好,你还和他结婚?姜银燕说,因为我爱他,我也不相信医生的话。那时候我相信我的爱的力量。但我没想到的是,我虽然有爱情的力量,但他也一样有爱情的力量,他对你的爱,战胜了我对他的爱。
不等万丽说什么,姜银燕又说,万丽,你别再怪他了,也别再恨他了,当年不是他出卖你的,是我。万丽大吃一惊,呆呆地看姜银燕,好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姜银燕说,我把你们的事情告诉了系主任,然后又在同学中放风,说是康季平出卖你的。万丽说,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姜银燕说,只有一个理由,爱,我爱他,我要从你手里把他夺过来。万丽气得说,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你——那,康季平他为什么不跟我解释?姜银燕说,你给过他解释的机会吗?他的解释你能相信吗?再说了,就算你给他解释的机会,我想,他恐怕也不会跟你解释,我心里最清楚,他也许是有意让你误会的。万丽说,为什么?姜银燕说,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医生早就告诉他,他的生命不掌握在自己手里,他是说倒就倒的。他不想拖累你,所以,他要你恨他,然后忘记他。
万丽哭了起来,说,他宁愿拖累你,说明你对他更重要。姜银燕说,但事实是:他为了你,宁可牺牲我,牺牲我的爱和我的一生。万丽哑口无言。姜银燕说,不过,这是我心甘情愿的,只是,他并没有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他不仅没有能够让你忘记他,结婚第二年,他就控制不住自己去找你了。这么多年来,他对你的事业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万丽含泪说,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姜银燕却摇头说,不,你不知道,有许多事情你并不知道,至少你不知道原因在哪里,原因就是,他占了那个唯一的留校的名额,他没有让给你。这是他一生中犯过的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大的一次过错。万丽说,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再大的过错也都应该过去了。姜银燕说,所以,你认为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但对康季平来说,时间没有任何作用。这许多年来,他永远都在后悔,永远都在弥补,不断地弥补,最后把自己的生命都补进去了。你还记得那次你在省委党校学习,他特意去替你安排一个什么见面,喝酒喝得回来大病一场,以他的身体状况,是要严格禁酒,滴酒都不能沾的。从那以后,他的身体就一日一日地垮下去了。
万丽想起了北京,她喝醉了酒,康季平第二天就飞到北京,守在她身边,她想起了她和康季平唯一的那一次,可是心心相印的两个人,在性爱上却完全没有感觉。万丽至今不能明白,是他们不应该有性的关系?他们只是为了完成一项仪式?只是因为走到这一步双方都觉得需要做ài而做了一次爱?难道他们之间没有爱?如果有爱,爱和性为什么是不统一的?事过之后,康季平还笑着说,来日方长,安慰万丽也安慰他自己。可是,哪里想到,竟然没有来日了,再也没有来日了,万丽想到这儿,心如刀绞,也顾不得姜银燕的感受了,忍不住喃喃地说,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
姜银燕似乎完全明白万丽的心思,说,没有用的,就算他没有得病,就算你们重新来过,他也不可能去破坏你的家庭,因为你的家庭的稳定和你的仕途是连在一起的,我早就看出来,他把你的事业,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万丽说,姜银燕,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姜银燕说,他不许我告诉你。万丽急道,他不许你说,你就不能——姜银燕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一字一句地说,万丽,你如果没有如此深爱过一个人,你就不会知道,你就不会理解。万丽说,这一切,都是他告诉你的?姜银燕说,不,他从来也没有跟我说起过。三天前,他再次进了医院,他知道这一回他出不了院了,把他全部的日记给我看了。万丽的眼泪又下来了,这时候抢救病房里的一位护士出来了,说,病人醒了,他问有没有一位姓万的女士,如果来了,请她进去。姜银燕说,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
康季平已经不能动弹了,笑着对万丽说,我们就不握手了吧,我的手,形象不太好看。康季平的床头,有一台手提电脑,万丽知道,康季平就是用它,一直和她保持着联系,关心着她的工作和事业,只是,今天的最后两封信,一定不是他写的。果然,康季平说,是今天的信露馅了吧,我叫姜银燕多写几句的,她不听我的,果然不出所料。万丽哭得说不出话来。康季平还是笑着说,我们应该感谢上帝才对,我从小肝就不好,医生早就说过,我这个人活不过四十,今年我都四十五了,已经赚了五年,应该高兴才对——万丽哭着说,康季平,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求求你,再给我一点点时间!
康季平笑道,万丽,你是一个永远也不会有多余时间的人,等你成为一个老太太了,你还在忙着,这就是你的命,对了,万丽,我一直想问你一句话,一直不敢问,再不问恐怕来不及了,你,原谅我了吗?万丽说,我不原谅你,不原谅,这么多年,你都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知道事实的真相,你病成这样,还瞒着我,我不原谅你,我不原谅,永远不!康季平的声音越来越低,说,不原谅也好,不——话还没说完,人就迷糊过去了,万丽吓得大叫起来,康季平,康季平,你怎么啦?康季平又睁开了眼睛,说,我困了,老话说得真对,人是越睡越懒的,睡得越多,越想睡。
护士和姜银燕听到万丽叫喊声,跑了进来,见康季平在说话,都松了一口气。康季平问姜银燕,几点了?姜银燕说,快十二点了。康季平说,万丽,你安心回去休息吧。万丽说,我不走,我不会走的。康季平道,怎么,你觉得我过不去今天,要守我啊?万丽只会哭,说不出话来。康季平又说,你放心,我对自己的身体还是有数的,你明天过来看我,给我带点花好吗?万丽说,带迎春花。康季平说,你还记得?万丽想说,当然记得,永远也不会忘的,当年你在河边折了一束迎春花给我,结果被公园的管理员臭骂一顿。但因为姜银燕在场,她没有说出来。
医生进来替康季平看了看,也觉得有些奇怪,早已经奄奄一息的康季平,这会儿精神却好起来,眼睛也有神了,经医生这一说,万丽也稍稍放心了些,在康季平和姜银燕的再三催促下,万丽离开了医院。
万丽刚刚到家,姜银燕的电话就追来了,说,万丽,他走了。万丽一下子尖声喊起来,不可能,绝不可能,姜银燕你不要胡说,刚才他还和我说好,明天我要去看他,带迎春花,他不会不等我的,他绝不会不等我的!姜银燕的声音反而平静了,说,万丽,其实你也清楚,他的生命早就走到尽头了,但不见你一面,他是不会走的,同样,当着你的面,他也是不会走的,他用最后的一点点力气支撑着,他不能让你看着他走,他不忍心,他怕你难过,你一离开,他就走了。
在姜银燕的话语声中,电话从万丽手中滑落下去,万丽“嗷”的一声突然暴发出尖厉惨烈的哭喊声,惊醒了已经熟睡的孙国海丫丫和保姆老太,他们一起跑了出来,吓呆了似的站在她面前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孙国海扑过来紧紧地搂住她,万丽痛哭着说,康季平,康季平,康季平死了,康季平没有了,没有了,康季平没有了!整个的人都瘫在了孙国海怀里。丫丫走过来,轻轻地拉住万丽的衣服,说,妈妈,还有我呢,我是丫丫。孙国海也说,还有我呢。万丽转身紧紧搂住了丫丫,仍然哭着说,丫丫,丫丫,康季平没有了——她憋过气去,一下子失了声,只看到她张着嘴哭,只看到她的眼泪哗哗地淌下来,却听不到一点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