扳机,看谁挨到。但是他胁迫着格兰高中当玩家的条件只有一个。"
"什么条件?"
"因为他在暗处。"
因为以前不知道他是谁,所以只能被动地等着他一次次进攻和挑衅。梁泽日重新把眼镜戴上,赞赏地看着连笑:"不过看起来他已经被你诱到明处了。"
连笑向前走一步想要公布私生子的身份,梁泽日阻止她道:"你先不要跟我泄漏剧情,我等着看连笑擒凶记。"
连笑说:"您就瞧好了罢。"不知怎的,她的声音却是低沉涩滞的。
木欣欣在这个时候冲了进来,显然不是来锻炼身体的,而是来追杀连笑的:"连笑!副校长刚听说这回的舞会改在篮球馆举行,现在正在办公室里生气呢,连发十八道令牌,让你赶紧找几根荆条回去请罪。"
连笑急得跳脚:"大白天的你让我到哪儿去偷"金条"啊!不行,我一定要说服他接受我的提议,格兰高中是个海纳百川的学校,两个阶级之间的坚冰必须得打破"
木欣欣点头:"好,好,你待会儿就这样跟他说。看他怎样反应。"
连笑一咬牙:"罢了,我就豁出去了,去地狱就当蒸趟桑拿。"撒开丫子跑走了。
木欣欣站在原地祝连笑好运,梁泽日对她说:"我也要回教学楼,我们一起走吧。"
木欣欣走路的时候总喜欢想事情,所以步伐忽快忽慢,和常人不太一样。梁泽日虽然注意到了,但却总合不上她的节奏,不是远远地甩开她就是被落在后面。天色辗转翻倒着,变化出许多复杂而不常见的颜色,老红颓绿茄皮紫。降下一层温吞的潮气,不见雨。木欣欣心烦意乱的,忽然想到了万遂,和万遂一起走的时候,他们俩的脚步竟一向是合拍的,她快他也快,但又不太快。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飘出去很远,梁泽日问了什么她也没听清楚。
梁泽日好脾气地又问了一遍:"明天的舞会你去吗?"
木欣欣点头,其实她也是刚刚下的决心。
梁泽日问:"是和万遂一起吗?"这个句子被别人说起来,竟然又格外地心旌摇摇。
木欣欣还是打算和万遂一起参加舞会,因为她知道自己是挣不脱那层拔丝了。人心就像砚台一样,是有一个个眼儿的,没被封住的活眼最好,而恋爱中的人心眼都被封堵住了,不是被口香糖——口香糖是甜而辛辣的,咝咝透风——而是被拔丝封住了,看上去是透明清亮的,要挣脱,要回复活眼却只能一身甜腥白费心机。她举手投降。
木欣欣的心突突地跳着,心想马上就要把这个决定告诉万遂,不知道他是会高兴,还是会先耍一下酷再高兴。梁泽日又说了话,她歉意地说:"你刚刚说什么,我还是没有听清楚。"
梁泽日说:"可是万遂不是和殷悦人一起参加吗?殷悦人自己说的。"
木欣欣沉默了一会儿,木木地问:"她什么时候说的?"
梁泽日说:"就是今天中午。"
也就是万遂邀请木欣欣参加舞会却被拒绝以后。木欣欣觉得生气,万遂这个人,早上相恋,中午分手,下午就拿失恋的事情博得其他女生同情了,小李飞刀都不及他快。她越想越气,停下脚步,梁泽日没有发现,还一直往前走着。
忽然打了一个响雷,两人同时抬头。
梁泽日看着天说:"明天果然会下雨。"
木欣欣却看到殷悦人站在教学楼三楼的走廊上,穿着一件赤铜色的复古大摆裙,腰上剔空窄窄的一圈。这大概是明天她要穿的礼服,她转着,裙摆转成了一个大圆。殷悦人大笑着问围观的人:"好看么?好看么?"
木欣欣愈发希望赶紧落下雨来,打残那朵大圆花。
"这是我一生中的好时光。"
"是最好的时光。"
两个圆圆矮矮女生经过连笑身边时说道,她们穿着一模一样的拖地长裙——设计师本来设计的是短裙,没打算让它拖地的——鲜绿色,看起来就像两个全新的网球。
她们能享受最好的时光,连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带着几个人在墙上密密麻麻地贴上了金穗子,有点像皇宫屋顶,长的自助餐桌外面裹一层稻草,沿着墙挤挤挨挨地摆着南瓜灯,但头顶上的吊灯还是水晶大吊灯。走进来的人都无不惊叹,觉得自己掉进了玻璃杯盛着的澄黄透亮的酒里。
同十七年前那场舞会一模一样。
让人诧异的是,穷孩子和富孩子竟然待在一室长达一个半小时之久还没有发生枪击事件。连笑甚至亲眼目睹了两个阶级的孩子面无表情地分享了最后一个面包卷。不过连笑知道,这一点自己可无法邀功,在经历了长时间的冷战之后,对立双方已然你也索然我也无味,连笑为他们的和解提供了一个机会。她相信,总有一天,两个阶级的孩子会抱着对方的腿,嚎叫道:"以前都是我不好!"
连笑顺楼梯上了一层,这里本来是篮球馆的观众席,也铺上柔软的稻草当小憩的地方。连笑趴在栏杆上,看着底下的衣香鬓影。同学们还是没有契合主题打扮,女生们照样荷袂蹁跹,羽衣飘舞。但今年的舞会场地挤了一点,女生们的裙摆原本是清雅透明的,重叠在一起,不免俗艳得像年画的颜色。
只有冉芊晶背心拖鞋,一身瓜农打扮无助地在人群里。她扇着一顶破草帽,无比怨毒地瞪着所有围观她的人。当她发现万遂就站在她旁边时,更是羞得钻到了桌子底下。
万遂并没有看她,他谁也没看,但所有人都在看他。
万遂没有像往年一样穿燕尾服,只穿了一件丝质衬衫,上面是不规则的黑白条纹,下身是一条深灰色面料光滑的西裤,一走动起来,裤边竟然淌出道道烟云来。
他笔直地站在舞池中央,面朝着入口的方向,他这样一个姿势已经保持了一个小时,他向四周静静地发出冷气,方圆五米不敢有人走近。
除了木欣欣,万遂不会邀请第二个人,这一点连笑都看得出来,木欣欣却怀疑了他。木欣欣直至终了,都不会出现在舞会上,这一点连笑也看得出来,万遂仍静止地站着等待。
连笑忽然发现自己有了短暂的全知全能的能力,但是却很悲凉,喜怒哀乐装在一个密封的瓶子里,你充其量只是看见了,却没有打开盖子的权利,也尝不到。木欣欣和万遂的命运是可以互相触碰的,连笑才被隔在另外的玻璃缸里。
万遂的身影带一股不可抑制的寂寥。万遂之前的恋爱都没有侵入肺腑,男人得意他的胜利了,女人得意她的逃避了——以为爱情就是这种双方都满意的"相知相契"。他从来没有尝过这样的痛苦。
有人被希望赶紧出现,有人被祈祷千万不要出现。结果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人声音恰时在背后响起:
"舞会办得很好。"
是沐垂阳的声音。连笑背上的寒毛全起立,她有些惧怕回头,她想打住。如果画面在这一刻不负责任地全黑,只有一个雪白耀眼的"完"字有多理想,可是生活这出戏的导演像驯兽师一样拿着皮鞭站在后面,逼着情节前进。
连笑心中流转过许多念头,调整了一下表情,笑盈盈地回头。
沐垂阳说:"我差一点没有认出来你。"
连笑说:"我多么好认,全场只有我一个穿裤装的女生。"
她穿一件白色的高领无袖毛衣,和黑色长裤,长发盘在脑后。她笑道:"今天这么重要的场合,我总得穿得像一个校长。我们看起来是不是像母子?"
沐垂阳还是穿着校服,是连笑第一次看到他时——第一次在报纸上看到他时——的那身。蓝黄相间的毛背心和深色的长裤,一种冷峭的斯文。但他今天没有戴眼镜,深邃的眼睛明灿神采了许多,装下了日月星辰。
连笑用手在他眼前晃一晃,说:"你不戴眼镜看得见吗?"
沐垂阳说:"其实,我的眼镜是没有度数的。我戴是因为怕麻烦。"
连笑乍一听觉得有语病,仔细一想才笑了,不戴眼镜的他一定是煞到太多女生,他戴眼镜是为了挡桃花。
她笑道:"你演近视演得真好,你不说我还以为你是个大盲人,视力接近于零呢。你除了会演近视还会演什么?"
沐垂阳静静地看着她,孤傲冷静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连笑反而被他看得心虚,语无伦次道:"你怎么忽然来参加舞会了?哦,我忘了,是我邀请你的。但是你也可以爽约的,你爽约我其实会更加愉快。按理说,既然你不想来,应该爽约才对。"思想简单的人脑袋一乱是最痛苦的事,于自己于观众都是。
沐垂阳也伏在栏杆上看着舞池,突然说道:"我其实想来。"
连笑顿住,问道:"为什么?"
沐垂阳做出一个邀请的动作,说:"因为我想跳舞。"
连笑被沐垂阳牵下台阶,大家自动地在舞池里给他俩让出一个圈来。
这时,音乐变成了小提琴,沐垂阳怔了一会儿,说:"我不喜欢小提琴,那些音符汩汩地流着,所有值得留恋的,我好像都把握不住。"
连笑听见后,慌忙别过脸,说:"既然你不会跳,我就带着你吧。"
沐垂阳把手搭在连笑的腰上,说:"又是名师手把手?"
虽然不敢说是名师,但连笑参加过社交舞蹈训练班的——那时候她笃定自己会嫁给王子,灵魂被收摄在色彩鲜艳的立体童话书里,只是得记住第一个条件就是不要在跳舞时把王子踩成猪头——她跳华尔兹是强项。
待到真正开始跳,连笑才发现沐垂阳才是真正的高手,他身段灵活高雅,舞步精准得像计算机操作出来的。有好几次,他的鼻息咻咻地掠过头顶令连笑乱了脚步,都被沐垂阳救了回来。连笑初中时就停止了学舞,但她和沐垂阳异常合拍,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在被遗忘的梦中温习过这种紧随和旋转。
一个前踏,一个后退,两个交叉步之后,沐垂阳轻声说:"now,dip。"
于是连笑往后仰,沐垂阳一只手在背后承托着她的腰。终于得无可避免地对视着,连笑望进他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然后自己的脸忽然模糊了。是自己哭了,不是沐垂阳。沐垂阳轻轻地把连笑拉起来,连笑几乎立刻就挣脱了他的手,逃到人群里不见了。
整个篮球馆忽然在瞬间强光中震荡了一下,有人惊喜地叫道:"开始放焰火啦!"然后扒到窗边看。
不是放焰火,同十七年前的舞会一模一样,舞会开到一半的时候,天降暴雨。
雨势一下子就很大,斜斜地刷在窗玻璃上,乒里乓啷的声音像是个喝醉酒的人在敲门,没有轻重,把玻璃窗都逼得往里凹。同学们连忙把体育馆的大门关上挡雨。
万遂的身影突然松懈下来,他回头看了看天,说:"下雨了,她更不会来了。"
他仰头慢慢地喝完了手中的冰水。只有不经常哭泣的人,才以为这样能逼回泪水。
万遂一刻也没有多留,大步走到门口,开门走了出去,门口早就有司机候着,利索地把他塞进温暖的皮软椅里,驶走了汽车。
万遂走了之后,女生们不必矜持地期待着他来邀舞,男生们也丧失了比较的对象。音乐变成八十年代初的流行舞曲,势如滚雷,这锅饺子才算真正煮开,还不断有新饺子跳进来。同学们随意地以不同幅度摆动着,看起来就像精神病院在举行消防演习一样。
连笑拿着一杯冰镇橘子水站在角落里看着沐垂阳。他曾经教给她,面对真正的对手时,两人就像摔跤手一样,不会一见面就甩开膀子厮打,而是要装出无所图谋的样子。同时,却在用手势和目光准备一个把对方摔倒在地,让其永无翻身之日的动作。她刚刚就这样对待着沐垂阳,但是,当她望进他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却发现自己的企图无所遁逃,忍不住鼻酸。
那么,时机就只剩下一个了,原谅我。连笑放下玻璃杯,快步迎头走向光亮。
"沐垂阳!你放弃吧,你一个人是打不赢整所学校的!"连笑站在临时搭的大舞台上,拿着麦克风喊道。
稠密的人群发出一声哄笑:"是不是要开始表演相声了?"
"不会吧,你看连笑脸色不对。"
人群才着了慌,混乱的人海劈出一条道路来,道路的尽头站着沐垂阳。
十七年前,也有同样的一条路。路的尽头同样是穿制服的男孩儿,孑立人间,远望即日之大难。
连笑声音平静了一点,但还有不含糊的威严:"我已经查明你的身份,你的母亲是"
她看到沐垂阳的身形晃了晃,像老树被风吹得戛然。她心神一动,不打算在全校同学面前公布沐垂阳是校长的私生子这件事,改口说道:
"你的母亲一定会对你失望的。"
连笑双腿发软,但她仍强装出犀利的眼神。同学们被灯光和兴奋熏得两颊红润,向前倾着身子问连笑:"沐垂阳怎么了?他干了什么?"
连笑说:"沐垂阳对格兰高中充满了仇恨,他一直储蓄着力量准备置学校于死地!"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声音会这么大,震得她两耳发聋。
几千双眼睛望向沐垂阳,肆无忌惮的,窃窃议论的,指指点点的,最后是一片死寂。
连笑曾经无数次把沐垂阳所教的一切都付诸同敌人的对峙中,然后转头得意地朝他笑。她经常问沐垂阳:"你说我的对手会是怎样的人呢?会不会是跟铁塔一样强壮的汉子?我希望是一个纤细哀愁的,这样我还有逃生的机会。"
结果,最终是沐垂阳清瘦地站在那里。
外面雷的羯鼓响了一通又一通。多少大树被雷击倒后立即结束生命,多少生物被大刀阔斧的暴雨冲击得四处畏缩躲藏,多少人间哀乐就这样被冲进大海,白浪翻腾后渣滓都不剩。
路的尽头,沐垂阳只是清瘦地站在那里。
连笑问:"沐垂阳,你承不承认?"
同学们把目光又移到沐垂阳身上。
他眼里荡起圈圈涟漪,四漾又复合,他两手插在口袋里,轻声说:"嗯。"
事情并没有严格地按照十七年前的剧本演,十七年前的那个男孩在面对同样的问题时止不住地发抖,抵死否认,拼命摇头。连笑忽然发现,如果他像当年他父亲一样否认,自己是愿意相信的。
舞台下的同学以为连笑没有听见,充当了勤劳的传声筒的角色,双手护嘴道:
"喂喂,他刚刚承认了。"
连笑心中所有轰隆的声音突然静了下来,只剩下一种似凉非凉的平静。她说:"今天发生的事情停留在今天,也只能停留在格兰高中,任何同学不能向外透露半点风声。沐垂阳,你"全国第一高中生"的头衔不会取消。你原本应该今年六月份毕业,现在你提前毕业。"
沐垂阳点点头。
连笑困乏地说:"从这一刻算起,你就应该离开格兰高中!"
她原本想和十七年前的老校长一样狂暴着烧红的双眼吼出这句话,但她发现自己已丧失全身的气力,连流泪的气力都没有。
同学们一片哗然,忽而静默。许许多多的人哭着望向沐垂阳。
沐垂阳看着连笑,忽然无声地笑了,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
"你终于出师了。"
他轻轻的一句话越过几千个头顶,蓦然与连笑迎头撞上,令连笑的内心世界从此永远被毁。
沐垂阳转身离开,他没有走几步,忽然转回头对连笑说:"对不起,我还是没有学会像忍者一样离开,你仍然要看着我的背影。"
他推开大门。同学们骤然吓了一大跳,外面是多么可怕的天色,漆黑的天上蒙上了白烟一般的纱帐,一惊一乍的紫电光是痛楚的伤疤,无论是人还是牲畜看到这幅景象都会张皇恐惧。
沐垂阳就这样走了出去,雨水狞笑着浇洒淌流。
有女生哽咽着叹息道:"他甚至没有一把伞。"
十七年前的同一时刻,有一个女生在女厕所里发出无助的呜咽声,被掩埋在泥土里默默无闻了很久。现如今,子弹大的雨水打落在地上,掀起泥土,使那哭声被释放,彻夜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