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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深沉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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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风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息,黎明晨光正在慢慢照亮人间。

    列车轻快而平稳地滑行着,警卫员小陈抱了一支冲锋枪坐在司机旁的座位上守卫着。秦震裹了美国军大衣躺在后座里睡着了。人常有一种反常的惯性,在列车铿锵鸣响,轰隆震动之中酣然入睡了;但车一平平静静停止下来,反倒会立刻惊醒。

    秦震揉揉两眼,跨下小吉普。

    雨湿的清晨空气那样新鲜,整个天空和大地都笼罩着一片蔚蓝色,这颜色使人想到朝露盈盈的牵牛花,好像这种花撒遍原野。微风像柔软的丝绸在四处飞散,吹上脸颊,透入脖颈,流遍全身,多么清爽宜人的清晨呀!

    这时,我们可以清清楚楚看出我们主人公的形象了。秦震站在平板车上,一手扶着吉普棚架,一手插在腰间,披在肩头的军大衣在风中轻微摆动,他整个人衬映在红色朝霞之下,像一幅清晰的剪影。他的身材比起一般人略微矮一些,却有一种军人的坚强气势。他没有戴军帽,黑灰的长发,给风吹得飘飘拂动,脸庞红润,两眼不大,但目光很引人注目,潮湿而机敏,不过现在这一时刻,不是凌厉而是温暖,透露出他对大自然的欣赏与陶醉,这发自心灵的目光一下颤出唇边一抹甜蜜的微笑。凡是熟知秦震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气魄非凡、威风凛凛,指挥千军万马所向无敌的指挥员。但只要你深入他心灵探索一下,你就不但为他的心胸开阔、豁达坦荡而惊奇,还经常由于他那永不泯灭的赤子之心,而觉得他可近可亲。可是,谁知道秦震经历过多少痛苦的折磨,遭受过多少沉重的打击啊!但他从来没被命运击倒过,多少次沉入了悲痛的深渊,又从深渊里跃然而起。正是从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人大流血、大死亡,从决定着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历史的永恒希望之中,秦震的个人的命运和整个民族的命运溶合为一。问题的深刻性在于,这一切,不仅仅使他懂得了恨,而更重要的是使他懂得了爱。

    这时,列车在接近黄河的原野上缓慢下来,然后轻轻震动了一下,又继续加速驶行了。

    他像一个孩子一般天真、喜悦、贪恋地观赏着大自然。

    霞光过后,太阳升起。

    太阳以无比华丽的光辉,照亮了茫茫大地。

    看,那一望无际的翠绿的麦田!啊!那麦田就像大海的波涛,此起彼伏,轻柔荡漾,送来春天的温柔。

    看,那丛生在大地与天空之际的密密的树林,像是郁郁连绵不断的山岭,好像在发出轻悄而又愉快的咏叹。

    此时此际,

    像儿童在母亲的怀抱中,

    那芳香,

    那温暖,

    那柔情,

    那幸福,

    这一切,都一下涌上了秦震的心头。

    他在这大地上行走几十年,却好像第一次发现大地如此光洁美丽。

    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的眼睛愈来愈湿润,忽然从中滚落下一颗泪珠。

    他发觉了这一点。

    他想到黄参谋和小陈在身旁。

    他伸出手擦去泪水,回过头来粲然一笑。

    将军的一笑,是多么动人心弦呀!

    列车愈走愈快,风愈来愈大,车轮声愈震动愈响亮,他翘首瞭望,神采飞扬。

    二

    黄参谋向秦震报告:

    “电台搬到守车上去了。”

    “什么守车?”

    “就是挂在这列车尾巴上那一截小车厢,只有一个铁路工人在那儿拿红绿旗打信号。”

    “那里条件怎么样?”

    “很好,能把天线竖立在车厢顶上,好收听新闻。”

    “好,告诉他们严密注意收听华东前线消息,我到学生们那辆车厢去看看,有电报送到那里去。”

    他所说的车厢,就是紧挨着平板车那一节三等车厢。现在列车正在护路的绿荫里飞驶,北京的槐树刚从枯枝上绽出绿芽儿,这里却已经开出一穗穗槐花,一股甜蜜蜜的花香倏然扑来又突然飞去了。

    秦震走进三等车厢,立刻看到一幅动人景象:车厢里坐满人,不但座椅上是人,连车顶篷底下的行李架上也全是人,有的躺着吹口琴,有的从上面垂下两条腿哼歌曲,挂在行李架边上那些红的、黄的、白的、绿的各色毛巾,都随了车身的摇晃而有节奏地摇晃着。更多的人挤在敞开的窗口上,他们都还是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更何况这又是身赴疆场呢?因此,对他们或她们来说,一切一切望在眼里,都觉得特别新鲜,特别惬意。

    没有人注意秦震的到来,秦震站在那儿从他们身上回味着自己的青年时代。

    他也有过似水年华呀!

    父亲、母亲都是老同盟会员,孙中山的挚友。他在学校里读书,他热爱哲学,更喜欢地理、历史,因为从那里面他多少次为丧权辱国之耻而悲痛欲绝,为精忠报国之志而愤然拍案。不过,那是一个方生未死的时代,是中华民族上下求索的时代,是一个觉醒的时代。只要一想到“东亚病夫”、“东方睡狮”他就热血沸腾,满面通红。一九二五年,大革命的旋风终于把他卷了进去,他毅然决然从湖南到广东,投身黄埔军校。从那以后,走上了一条在血水中跋涉,在山川大地上风餐露宿,在炮火中前进的道路。而现今,当他一投身到这一群充满生动活泼的青春朝气的青年人中来,他那久已消逝的青春一下又回升到他的眉宇之间。而一想在他和他们之间,竟已隔绝着两代、甚至三代,他又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多么可爱,像鲜花一样盛开的青年啊!”他一面想着一面放开喉咙,压倒轰轰的列车声,说道:

    “同志们好啊!从你们一登上火车,你们就算踏上战场了,怎么样,有什么感想呀?”

    他的声音是开朗的、柔和的,甚至是年轻的。"vnko" >vnko

    "vnko" >vnko盈科数码手机玩家俱乐部

    所有的眼光一下转过来,都集中在这个老军人身上。

    他们没有回答,也不知怎么回答,只送来盈盈笑脸。不过,从他们那最初的一瞥里,就说明他们内心对秦震反应良好。这个穿着一件米黄色美军茄克,很随便、很自在地把手插在两侧的衣兜里面,脸上挂着和蔼笑容的人,多么令人喜欢、令人亲近呀!这群第一次穿上军衣的人,既感到军人的矜持,又不习惯军人的约束。这时,他们还没有人与人之间“上级”、“下级”严格区分的概念,只是觉得到处都自由、什么都如意。车厢里起了一阵骚动,人们纷纷站起来,想把自己的坐位让给这位老军人,而这个老军人也就迈着小步走入他们当中,在木板钉成的硬座上坐下。他旁边是一个戴近视眼镜的男青年,对面是亲密地偎在一起的三个女青年。秦震一坐下,他周围立刻围满人,人头簇拥,摩肩擦背,连行李架上也探下头来,一丛丛笑脸,一丛丛笑眼。秦震高兴地问刚才俯身在膝盖头上写什么的青年:

    “你在写什么呀?”

    这个青年蓦地红着脸站起来,展开两手想要分辩。人群中间,却早有几个声音替他回答:

    “这是我们的诗人。”

    秦震仔细端详着这个戴眼镜的青年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让我们结识一下吧!”

    那青年腼腆地说:“我叫黎明。”

    秦震把手往膝盖头一拍说:

    “好,你的名字就很有诗意嘛!”

    黎明一扬头把额上长发往后一甩,正要说什么,忽然人群中又推出一个女青年,这是一个个头不高,圆圆面孔,脸颊像苹果一样红艳的女青年。她挺起胸脯,毫无怯意。大家喊叫着:“这是我们的歌手,我们乐队第一小提琴手”

    她却把手向这老军人伸出,不用别人问,就自报姓名说:

    “我叫李天歌”

    秦震握住她的手忙说:

    “好呀!连天都唱歌,这又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呀!”

    谁料人群中却有一个女青年勇敢地反问秦震:

    “你爱诗吗?”

    “这怎么说呢?我年轻时也爱过诗,那时我崇拜女神你们读过凤凰涅槃没有?我还记得几句:

    $r%光明便是你,光明便是我!

    光明便是‘他’,光明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r%

    一阵热烈的鼓掌声,一阵尖锐的喊叫声。于是,这个指挥千军万马的老军人,和这群朝气蓬勃的青年人,便意气相投,亲密无间了。车厢里像充满天蒙蒙亮时鸟雀的噪声一样,争着喊:“我喜欢闻一多的死水。”“我喜欢臧克家的罪恶的黑手。”一个女青年挣红脸抢着说:“我们是新时代的青年,我喜欢何其芳的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另一个男青年闪露出稚嫩的脸容和与这脸容不相称的庄严神情说:“我们是战士,我喜欢田间的给战斗者,我们需要这样擂鼓的诗人。”

    正在这时,黄参谋从人群中挤过来。他刚刚从守车上跑来,他好像怎样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不过,在这群青年人跟前,他得显示一副军人的仪态:

    “报告首长,重要消息!”

    秦震连忙掏出老花眼镜,迅速扫视了一遍黄参谋递过来的消息,立即高声说道:

    同志们!让我念给你们听听:

    $r%〔新华社南京二十四日十时电〕人民解放军已于二十三日夜十二时由下关经挹江门开入南京。$r%

    “同志们!千里长江防线全部崩溃,南京完全解放!国民党反动王朝彻底覆灭了!”

    他的话声刚刚落地,整个车厢哗的一声立刻沸腾起来。欢呼声、鼓掌声、踏脚声一下压倒了列车的轰响,他们眼前好像看到一座牢门砸碎,一座残暴地吸吮人鲜血、吞噬人生命的黑暗堡垒轰然崩塌了,粉碎了。这些青年人的眼睛燃烧起朝霞一样的光亮,他们多么想尽兴地狂呼曼舞!这时,突然听到一个清脆嘹亮的女声喊道:

    “等一等!等一等!”

    随着声音,一个细高挑的女青年拨拉开众人,一直向秦震这面走来。她是这群人中间唯一戴军帽的人,她虽然年纪不大,可一看就是个老兵。

    她气喘吁吁,满面红涨,制止不住内心的激动说:

    “我是医生,请分派我到最前线去吧!”

    秦震的眼一亮:

    “啊,你不是严医生吗?你在辽沈会战中负了伤,怎么会突然在这儿出现了?”

    严医生从秦震的反应,很感受到老首长的亲切、温暖,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先讲哪一句为好:

    “我在哈尔滨住院,我回了一趟林口老家,后来,听说部队进关了,我赶到沈阳,这不又赶到这里,我一定要上前线!”

    “你干什么这么着急,我们不正往前线行进吗?”

    她那纤细的手指捏成拳头,弯曲两臂,使劲往下按了一下:

    “我知道你是兵团司令员,你有权决定,你现在就得答应我,这是最后一仗了!要参加不上,我会后悔一辈子!这趟回老家,家乡变化可大着哪,老爷爷、老奶奶都说,你上前线给我狠狠打几枪!我说什么也得参加最后一仗!”

    她说得很凌乱,很急促,以致说不下去,只挣得眼眶一红,马上要流出眼泪了。

    秦震想使她冷静下来,转了话题:

    “你姓严,叫严什么来着?”

    “我叫严素。”

    “就是紧张、活泼、严肃的严肃?”

    “不,朴素的素。”她脸色一沉,她不喜欢在这种严肃时刻开这种玩笑,她觉得他不够理解她的心意,她感到委屈。

    秦震却为这有着火辣辣性格的女青年所感动,他似乎要努力打破这真的有点严肃的局面,想了想,他就应诺下来:

    “我答应你上前线。”

    话还未说完,严素就一下跳了起来,她有点羞涩地笑了,她笑得那样美。

    “我当个火线护士也行,好吧!那就一言为定,让我们拉一下手”

    秦震却收敛了笑容,郑重其事地说:

    “不过只能到师,不能到连。”

    “那也行,副司令员!派我到梁曙光政委那个师,我就是在那个师负伤的。”

    秦震握着她那微微颤抖的手,环顾大家,笑容满面地说:

    “你们看!她还怕我违背诺言呢!”

    他的话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大家往他身边拥过来,希望听他再讲点什么。解放南京这事引起他心中千头万绪,他便急急忙忙从那热闹欢声中走出来。

    他快走到车厢门口时,忽然回过头来:

    “同志们!我们要在华中前线也打一个大胜仗,那时你们这个大交响乐团得来一个大规模演出,你哦,黎明!还有李天歌!好好准备吧!”

    黎明却不以为然地把脖颈一挺说:

    “我们是来打仗的,我们要做一个真正的战士,我们要在黎明的国土上洒上一滴鲜血。我们要吹起冲锋的号角,但不是舞台上的演奏。”

    大家在一阵热闹的笑声里说:

    “首长,你看,他又作诗了。”

    秦震笑容可掬,春风满面地说:

    “很好嘛,但作的是英雄的诗,我们整个民族将成为一个大合唱队,演出新世界的黎明序曲。”

    他招了招手,推开门走了出去,秦震迈着小步迅速地向平板车走去。他一面走一面计算:二十三日夜十二时由下关经挹江门开入南京,这正好是周恩来在北京饭店东厅讲话之后三小时他不能不为之昂扬振奋,但他知道更需要的是冷静的思考。当他走出三等车厢时听到青年们已经放声歌唱,还有拉小提琴的,吹口琴的。“让他们领略一下胜利的欢乐吧!多可爱的青年人,那个黎明,还有那个李天歌,我要记牢他们的名字,我们会在前线再见,那时不知他们会是什么样子?”他走到小吉普车旁边,转过身吩咐黄参谋:

    “一刻不停地收听华东新闻!”

    这时,他的心魂,已经奔向南京前线,他羡慕那些直捣敌人老巢而痛饮黄龙的人们!他以不能参与其事而抱憾。

    黄参谋立刻拔步向守车跑去。

    不久,抄报纸一份跟着一份雪片般送来。

    他坐在小吉普上,脸色一下晦暗,一下明亮,当他看到一份合众社消息时,他凝然不动了。他一字一句推敲,反反复复诵读着这则新闻里这句话:

    $r%国民党统治已成为历史事件了。$r%

    他心里沉思着:

    “这句话说得准确极了,是的,就是为了这,我们追求了二十二年,我们搏斗了二十二年,我们煎熬了二十二年。现在,这个目的终于达到了,人民的铁扫帚是无情的,什么统治王朝,统统扫到垃圾堆里去了。”

    奔腾的列车使他的整个身子像弹簧一样震颤着。

    他突然把手伸到风挡玻璃上,他慢慢地把手掌横扫过去,像要从这地球上揩去什么可厌恶的污渍。他的滚烫的手从窗玻璃上受到清凉爽人的惬意之感。

    然后,猛地扭转上身命令黄参谋:“接华中前线部队,让他们立即向全军传达南京胜利的消息。注意,我说全军,就是从每一个干部到每一个战士。我们要用这一伟大胜利鼓舞全军斗志!告诉他们密切注意白崇禧部队新动向!要他们知道战局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在此刻之前,我华中部队任务是从武汉正面钳制白崇禧集团,策应二野、三野在南京方面作战;在此刻之后,要迅速改变注意力,紧紧抓住敌人,解放大武汉。不准敌人破坏,不准他们逃之夭夭。目前决定一切的任务是保障走向大武汉的道路畅行无阻。命令他们随时报告情况。去吧!”

    秦震这段话说得斩钉截铁,他的眼光闪烁着临战时特有的机智、果断。不过,这一瞬间他的内心活动十分复杂。他高兴,敲开了南京大门,敲响了最后胜利的钟声。不过,他也感到遗憾、痛苦,因为这钟声不是由他亲手敲响的!

    作为一个军人,不战死沙场,就要亲手消灭最后一个敌人,他渴望在华中敲响第一记钟声。

    当黄参谋复诵了一遍他口授的命令,匆匆走去之后。他仿佛为了掩藏自己内心的激动和突然产生的惆怅与担忧,想把小陈支使开,他希望一个人独处片刻。他说:

    “小陈!弄点什么吃的吧!在中型吉普上开饭!”

    小陈刚要走,他又点手叫住他,唇边漾出一抹微笑,圈起左手大拇指和二拇指做出酒盅形状,压低声音:

    “为了最后的胜利,你懂么!”

    但等小陈一走,他的脸立刻泛起一阵愁云。

    ——不能这样!

    他像要驱逐什么?是什么?

    是羡慕?

    是嫉妒?

    他释然一笑,像要表白自己灵魂的纯净。

    ——我还不会有那样的个人英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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