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奇怪的是,他的客套竟然和婶子一字不差,就好像预先商量过似的。半天,才对小娴道:“小娴,你到我屋里来一下。”
白小娴进了屋,刚坐下不一会儿,就见嫂子手里拿着一只
苹果走了进来,她一边削着苹果皮,一边对丈夫说:“你们说你们的,别管我。”
“小娴哪,今年已经满二十了吧。”白庭禹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双手按压着两边的太阳穴。
“什么呀!二十四了。”小娴笑道。
“这个世界是复杂的啊,要正确认识事物的本质,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完成的。得来它一番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科学改造功夫。稍一不慎哪,就会落入主观主义和经验主义。况且,啊,事物又是不断变化发展的。由量变到质变,在一定条件下产生飞跃。好事可以变成坏事,坏事呢,啊,也可以变成好事,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论,从来都”
“老白呀,你有什么话就跟孩子直说吧,这么绕来绕去的,把我都给绕糊涂了。”婶婶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把削好的苹果递给白小娴。白小娴刚吃了两片西瓜,肚子里撑得慌,就将苹果放在茶几上的果盘里。
“比方说,啊,”白庭禹道“我们当初劝你和谭功达谈恋爱,啊,就是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事实表明,这个谭功达伪装得很巧妙!隐藏得很深!啊,骗过了广大人民群众雪亮的眼睛!在梅城,他是隐藏在我们革命队伍中的头号阶级敌人!别的且不论,他四十多岁了,还不成家,为什么?啊,就是为了以谈恋爱为名,不断玩弄我们无知女青年的感情,你和他交往多年,对于这一点应该最有发言权了。”
白小娴听叔叔说到“党内头号阶级敌人”这几个字,本能地吃了一惊。后又听叔叔说玩弄感情那一番话,心里就想,自己大概也被他列入了无知女青年行列,心里就有些不开心。
她对白庭禹道:“谭县长出了什么事?”
“他已经不是什么县长了。”白庭禹脸上的笑容突然收敛,变得严肃起来:“他是个大叛徒!大流氓!大野心家!我们找你来,啊,就是为了重新核实前年春天发生的那件事。”
“什么事?”白小娴警觉地看着她的叔叔,似乎已经模模糊糊的意识到叔叔叫她来的用意。
“傻闺女!就是为了谭功达强奸你的那件事呀!”婶婶笑着对她说“那天晚上,都快半夜了,你一个人满脸是血,跑到我家来敲门,雪还在下着你想起来没有?”
白小娴点点头,急忙道:“那天晚上他是抱了我一下。我以为他要强奸我,可你们劝了我一个晚上,说那不叫强奸。”
“那就是强奸!”白庭禹斩钉截铁的说“那不叫强奸,还有什么事可以算强奸呢?”
白小娴的脸一下就红到耳根,申辩道:“您亲口说的,那不叫强奸,那叫操之过急。您还说男女之间搂搂抱抱是感情必要的润滑剂,是革命同志之间一种十分常见的革命行为,为了革命事业后继有人所必需的前奏曲,您还说,即便是在马克思和他夫人燕妮之间也免不了会发生这样的事,您又说”
“好了好了,”白庭禹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然后冷笑道:“小娴哪,你的记忆力还是很不错的嘛!的确,我承认说过这些话。可我当时并不了解太多的情况,事情被弄颠倒了,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可我们共产党人认识到错误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还要改正错误。我们今天找你来,就是为了把颠倒了的事情重新颠倒过来。”
“不管您怎么说,反正我不认为那是强奸”白小娴交叉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嘴里嘟囔道:“他这个人,只是性子有点急。”
“什么叫强奸?强奸就是以xìng交为目的,违背妇女意志而采取的暴力行动。请问,他当时有没有违背你的意志?再请问,他有没有采取暴力行动?你的嘴都被他咬破了,”白庭禹气得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可你,还要为他辩护!”
婶子一看两人谈僵了,就赶紧插话说“小娴,他玩弄你纯洁的感情,最后一脚踢开了你,你难道就不恨他吗?”
“恨他?我为什么要恨他?”白小娴赌气似的说“我感激他还来不及呢“。
“你这孩子,好不知轻重!明明是他欺骗了你,怎么还要感激他呢?”婶子问。
“要不是谭县长当机立断,将那个狗屁王大进从文工团里开除,我早就落到了那个流氓手里了”
“谁是王大进?”白庭禹转过身来,不解的望着她。
白小娴就将自己如何被新来的舞蹈教练引诱,如何甩掉谭功达,谭功达又如何泄私愤把王大进开除,以及她后来如何去鹤壁找人的事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白庭禹见她一说起来就没个完,只得打断了她的话,烦躁地说:“你就别提那个什么王大进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来说正经事。”
“那么,你们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呢?”白小娴鄙夷地笑了一声,忽然问道。
“这样,这样,”白庭禹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把一只手搭在侄女的肩上,道:“很简单,你只要写份材料,把谭功达如何强奸你的过程详详细细的回忆一遍写下来,签上字,就行了。不要害羞,对于要求上进的青年来说,害羞是一种怯懦的行为。”
“这个恐怕我做不到!”白小娴冷冰冰的说。
“你要不好意思,我看这样也成”婶婶对白庭禹眨了眨眼睛,笑道“我们来找人帮你写,你看看,签个字也就行了。”
“你们这是诬陷!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答应的!”白小娴气得一下站起身来“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走了。”
白庭禹再次把小娴按在沙发上坐下,终于恼羞成怒,气得喉咙里呱呱乱叫:“我现在不是以你叔叔的身份跟你说话!我是以梅城县县委书记的身份找你正式谈话!对,正式谈话!你写也得写,不写也得写!不是讨价还价,不是请客吃饭,而是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
“见你的鬼!”白小娴的牛脾气也上来了,她那清澈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白庭禹,眼睛中燃烧着震惊和愤怒的火焰,低声而严厉的命令道:“把你那臭爪子从我肩上拿开!”
两个人都愤怒地逼视着对方。眼看僵持不下,最后还得婶子出来打圆场。她一把将白小娴搂在怀里,推到自己的卧室里去了。
两个人坐在床头,任凭婶子如何费尽唇舌,白小娴始终不发一言。她的手上都是汗,脑子里乱哄哄的。最后,婶婶问她:“农夫和蛇的故事你听说过吗?”
小娴呆呆地点点头。
“谭功达就是那条毒蛇!虽然他现在被撤了职,进入了冬眠状态,可是你要把他掖在怀里,给他捂热了,他醒过来会对你怎么样?啊?”婶子向她启发道。
“不知道。”白小娴咬着嘴唇说“我真的得走了。明天一早还得起来练功呢。”
“鲁迅先生的文章,你想必是读过的了?”婶子还是有点不甘心,仍然试图进一步启发她“鲁迅先生有一句名言,叫做痛打落水狗!你想啊,这狗既然已经落了水,干嘛还要痛打呢?这就是鲁迅先生的高明之处。一般来说,这狗是丧了家的,看上去还有点乏,又落了水,看上去挺可怜的不是?可你不把他打死,保不定什么时候,它就会蹿上岸来,对准你的小腿肚子,呱嗒就是一口,连皮带肉撕下来一大块!那时候你要后悔可就来不及喽!所以说,鲁迅先生以他丰富的革命斗争经验,不厌其烦地告诫我们,要痛打落水狗!谭功达就是这样一条落水狗!所以我们不能心慈手软!毛主席说了,党内斗争从来都是含糊不得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要么不动手,一旦动起手来,就得让你的对手永远没有反攻倒算的机会。这是无数革命先烈用鲜血换来的沉痛教训。谭功达虽说下了台,可人还在,心不死!一有风吹草动,他必然要疯狂反扑,一旦他的阴谋得逞,反动势力就会卷土重来。我们就得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革命先烈用生命打下来的红色江山”
“您说完了吗?”白小娴厌恶地瞪了她的婶子一眼。
“你别急,急什么?”婶子趴在她肩头,双手抚摸着她的肩胛,接着道:“都说你这闺女死心眼,脑子还真的有点不开窍!我们并不是为了个人才这么做的。你叔叔这个人,脾气不好,说话不注意方式,可他刚才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这是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什么叫严肃的政治任务,那就是说你理解了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就说五七年反右吧,当时我在红星机械厂蹲点蹲点,你懂不懂,就是在基层挂职。上面的指标下来了,要在厂里定一个右派。可厂长书记都对我摇头,说他们厂‘恰好’没有右派。我就对他们严肃地说,如果事情真像你说得那样,你们厂没有右派的话,那你们厂长、书记就是右派。后来呢,嘿嘿,他们还真的想出一个办法来了。厂门口打铁的铺子里有一个大铁墩子,厂长让全体职工排着队去抱那铁墩子,每个人都试过了,谁都没能把那铁墩子抱起来。正在这时有个大胖子,外号叫“鲁智深”的,上班迟到了,气喘吁吁地从门外跑进来,只见他把袖子一撸,朝手中吐了两口吐沫,嘴里叫了一声‘起!’,愣是用吃奶的力气把那铁墩子给抱起来了。最后,那个大胖子就被定为右派。这个例子生动的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我们执行上面的政策,不能含糊。再说谭功达,当年你叔叔介绍你们谈朋友,我就很不赞成。这个人说话粗鲁、不修边幅、异想天开、妄自尊大,我打心眼里瞧不上他。可你直到现在还执迷不悟,不管自己的政治前途,一味替他辩护,我实在搞不懂,他究竟有哪一点好?嗯?”
白小娴听婶子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一大堆,就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怎么也没想到,从婶子的嘴里能说出这么一番无耻的话来!这个世界竟如此黑暗!眼前的这个女人竟比她的叔叔还要龌龊无耻!白小娴站起身来,对她的婶子一字一顿地回答道:
“至少要比白庭禹好得多!”
说完,拉开门,头也不回,一阵风似地跑了。
6.
谭功达的结婚申请书很快就批下来了,县民政科通知他带上照片去办理登记。那些日子,谭功达和张金芳正忙着搬家。但张金芳还是抽空从供销社买了两块布料,替谭功达做了一件藏青色的卡叽中山装,自己则做了一件劳动布褂子。谭功达在张金芳的催逼下去理发馆剃了个头,随后两人穿戴整齐,去“新时代照相馆”拍了一张结婚照,事情很快就办妥了。
大红烫金的结婚证书,就像是一张命运的判决书,谭功达的心里沉甸甸的。张金芳也高兴不起来——半个月前,她终于相信谭功达被撤了职。不过,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孩子,能够在县城落脚生根,心里就觉得是个很大的安慰。她从集市上买来了油菜籽,把院子里的地都翻了一遍,种上鸡毛菜。她盘算着靠卖菜挣几个钱,贴补家用。等到青菜刚刚从地里钻出来,县里已经三番五次的派人来催他们搬家了。
分给他们的新房子在西津渡,张金芳预先去看过一次。正房只有一间,又小又破,奇怪的是还有一股难闻的血腥味。厨房其实只是一个狭窄的过道。本来,张金芳还存着一点心思,打算在结婚的时候办几桌像样的酒席,将乡下的亲朋故旧都请到城里来逛逛,好让他们看看自己的好日子。可现在的情形,其恶劣程度早已超出了她的预期。渐渐的,她开始有了一种被人欺骗的感觉,心里堆满了怨毒。嘴上虽然没有明说,可成天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办喜酒的事再也不提了。
谭功达整天坐在书房里,要么趴在桌上看地图,要么翻看旧报纸,还用红笔写写划划的,天塌下来都不管。他既然已不当县长了,还在那儿又划又写的,不知道他搞什么名堂。开始张金芳倒还能隐忍,后来也就恶声恶气地支使他干这干那了。可不论是什么事,只要一到他手里,必然弄得一塌糊涂。到了晚上,张金芳静下心来细细一比较,还是觉得自己原先的那个丈夫好!他是个木匠,手又巧,脾气又柔顺,整天笑咪咪的。她想起来,就在替他入殓的时候,他躺在棺材里竟然也是笑眯眯的。
到了搬家的这一天,在收拾行李时,张金芳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封信来。这封信没有拆开过,她就拿去给谭功达看。谭功达正在捆箱子,只溜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迹,赶忙丢下行李,一把从张金芳手里抢下信来,躲到书房里去了。他听见张金芳在背后冷笑道:“你这是多此一举!我又不识字,哪里就能偷看了你的秘密?”
这封信是姚佩佩写来的。上面只有一行小字:
明天晚上六点,在清真馆见面。有要事相告。不见不散,切切。
从信件下方的日期来看,这封信写于一个多月前。大概老徐带信来的时候,是张金芳接的,她随手往什么地方一塞,随后就忘得一干二净。谭功达痴痴地望着窗外幽幽的蓝天,心中大有麦秀黍离之感。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切切”两个字,心里有一种难忍的刺痛。他徒劳地在脑子里搜索着那个清真馆的具体位置,就好像他刚刚收到这封信,而姚佩佩此刻正坐在清真馆的窗前,焦急地看着手表,等待着他的到来
佩佩。佩佩。
按照县里的规定,老房子里原有的家具一律不能带走。这么多年来,谭功达也没添置过什么像样的物件,所以搬家一事倒也不像想像的那么可怕。张金芳不知从哪里雇来了一辆驴车。隔壁的老徐夫妇都赶来相送,他们站在院外说了会儿话,彼此都有些伤感。老徐在谭功达的肩上拍了拍,低声道:“功达,若是依我,就不和他们硬顶。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写封检查,事情就过去了。”谭功达脸色铁青,什么话都没说。老徐的爱人趁人不注意,偷偷地在一旁擦眼泪。张金芳把院子里的鸡毛菜拔得一根不剩,装到一个大网兜里,车夫却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他们的新家在西津古渡一个名叫胭脂井的巷子里。那一带在解放前是妓女的集散地,一眼望去,阴湿的长街两边,都是低矮狭小的鸽笼一般的屋子。原先白色的洋灰墙如今早已爬上了一层黑霉斑。顺着巷子往里走不多远,就可以看见一个绒线铺,一家茶社,还有一个面馆。
谭功达的新家就在巷子的中段。这个房间原来是专门给妓女接客用的,所以设计得十分狭小。进门是一个阴暗的过道,泥地软软的,有些潮湿。过道尽头就是所谓的正房了,房间里有一扇北窗,虽然狭小了些,倒也敞亮。张金芳几天前就已经让木匠打了一张大床,搬了进去。可这张大床往里一摆,就几乎把房间占满了。三个人进了屋,几乎没有转身的余地。
张金芳说,她预先察看了这里的地形,窗子外面是一大块茅草地,她打算在北墙上开一个小门,然后自己动手在屋外搭一个灶披间,这样他们就可以在那儿生火做饭了。
“乱弹琴!”谭功达怒道:“连个书房都没有,叫我在那儿看书?!”
“不用急”张金芳安慰他道:“我们慢慢再想办法”
这天晚上,一家三口就在胭脂井的面馆里吃了饭,回到家中早早就躺下睡了。谭功达刚刚睡着一会儿,就感到自己的后背湿乎乎的,扭头一看,张金芳嘴里咬着被单,哭得浑身乱抖。谭功达一时也没有心思安慰她,因为他的心里也烦透了。黑暗中,他听得张金芳叹息道:
“功达,你说我这个人,怎么这么命苦?爹娘出死力,拼命跑码头、养蚕子、贩河豚、卖豆腐,累得吐了血,才好不容易攒了一笔钱,置了四十来亩地。还没有来得及插秧种麦,偏巧就解放了,富农那顶帽子就稳稳当当落在了我爸爸的头上。顶着这个帽子,我也就挑不上好人家了。糊里糊涂嫁给了村里的小木匠。他们兄弟七八个,家里穷得丁当响。可没过几年消停日子,大坝上闹事,那死鬼偏偏要去看热闹,被人一推,脚底一滑,一头栽到悬崖底下,摔了个稀巴烂,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不知巴结谁才好。原以为菩萨奶奶显了灵,让我遇见了你,做成了这个姻缘。可你又倒了这么大的霉我走到哪里,那霉运就撵我到哪里,如今发配到这么一个肮脏的地方,你又没事做,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谭功达只得转过身来,用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来安慰她。张金芳忽然止住了哭泣,用手推了推他:“你闻闻,房子里总有一股什么味?就像是肠子烂掉的味道”
谭功达嗅了嗅,空气中果然有一种怪味:它裹挟在湿漉漉的雾气中,有点甜,又有点腥。
“会不会是那些婊子——”张金芳道。
“怎么会呢?早在十年前,她们就被抓去改造了。你别瞎想,早点睡吧。”
张金芳还在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很快就搂着腊宝睡熟了。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谭功达再也睡不踏实了。他的睡眠就像水面上飘浮着的冰层,又脆又薄。天快亮的时候,一阵磨刀的声音把他吵醒了。他睁眼一看,四周黑漆漆的,可那“唰唰”的磨刀声弄得他心脏一阵阵抽搐。大晚上的怎么会有人磨刀呢?那磨刀声大约持续了两个小时之久。渐渐地,通过声音的变化,谭功达甚至能渐渐分辨出刀子的厚薄和形状了。天快亮的时候,那该死的声音总算停了下来。谭功达裹了裹被子,正要入睡,就听见一个妇人粗大的嗓门叫了起来:
“皮连生!皮连生!起来了!天都亮了,起来杀猪了!”
原来,隔壁住着个杀猪的。
第二天中午,县里的一个办事员,自称是小魏的,骑着自行车一路打听来到了胭脂井。他是来通知谭功达开会的。张金芳一听说县里派人请丈夫去开会,以为事情有了转机,笑盈盈地将小魏拽到家中,可又找不到个地方让人坐。小魏年纪不大,神色庄重严肃,始终绷着个脸。张金芳给他端了一杯茶,也找不到个地方放下来,尽管烫得她龇牙咧嘴,不断地换着手,可小魏假装没看见,始终没有伸手来接。他只说会议重要,不得缺席,随后转身就走了。
开会的地点仍在县委大楼的会议室。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人,会场上十分拥挤。谭功达刚上楼,就看见两个清洁工苦于挤不进会场而急得团团转。几名工作人员手拉手,硬是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狭长的通道来,谭功达才勉强通过。一进会场,他就感觉到热浪逼人,空气有点令人窒息。会场后面的人站在凳子上,呈阶梯状一层一层的叠了起来,连窗台上都坐满了人。
主席台前摆着一张木椅。由于一夜未睡,谭功达刚一落座,就不由得心跳加速,虚汗直冒。精心布置的会场,自有一派肃杀的气氛,使谭功达本能地意识到自己罪大恶极。
白庭禹宣布会议开始,一位年轻的干部首先发言。他在列举了谭功达的“五大罪状”之后,把批判的重点放在了所谓的浮夸风和共产风上。他说谭功达不顾国家连续两年发生自然灾害这样一个严酷的事实,大兴土木,好大喜功,修造大坝,开凿运河,还异想天开地想出了一个村村通公路、家家有沼气的荒谬计划,导致梅城民穷财尽,路有饿殍,光是官塘一乡就饿死了六个人。他甚至提出要在五年内实现共产主义,犯了右倾冒进的严重错误。他把偌大的梅城县当成他个人的资产阶级桃花源,用十二万梅城人民的生命作抵押,来满足他资产阶级的虚荣心。
“可他自己呢?”这位干部最后总结说“一贯的思想反动,一贯的腐化堕落!平常住在宽敞的庭院中,花天酒地,生活糜烂!就在普济大坝坝毁人亡,兴隆、长旺两乡全被淹没的危急时刻,他却从梅城突然消失了。根据我们调查,他正和文公团的一名漂亮女演员打得火热”
由于谭功达背对主席台,一时无法判断发言者到底是谁。他那金属般磁性而嘹亮的嗓音震得扩音器的话筒嗡嗡直叫。接下来发言的是刚刚升任副县长的杨福妹。她悲愤地回忆起自己与谭功达这个色狼在一起共事的屈辱经历。
她说,还是在她跟谭功达做秘书的时候,有一天快下班,谭功达忽然跑到杨福妹的跟前,两眼泛着绿光,问她哪儿不舒服,是不是生病了,杨福妹不好意思地回答说:我来那个了
谭功达马上追问道:“那个是什么?”
“流血呗。”杨福妹告诉他。
谭功达又继续追问“那血又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呢?能不能让我看看?”
杨福妹说到这儿,会场上立刻爆发出一阵哄笑。杨福妹哽咽道:“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我那颗善良而纯洁的心灵,留下了永远无法愈合的巨大创伤。”接着,她又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有一天,她因手头有一份重要的材料没有处理完,晚上就自动到办公室加班。快到十一点钟的时候,正准备下楼回家,突然看见谭功达和一个“长得很像林黛玉”的人正从门里出来,一时撞见了,十分尴尬。杨福妹虽然从来没有结过婚,她看见那个像林黛玉的姑娘,脸色潮红,娇喘微微,凭本能一眼就能判断出谭功达跟她一定在办公室里干过什么肮脏的勾当:“至于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勾当呢?我就不便细说了。”
谭功达静静地听着,到了后来,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杨福妹说的所谓的事实,倒也不能说不存在。可经她一说,都变了味。他的确曾和杨福妹讨论过关于女人月经的事。不过,那完全是出于无知,并没有别的意思。事实上,当时的情况是:
谭功达问她,那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要不要紧?
杨福妹莞尔一笑,仰起脸,看了他半天,忽然把脖子一扭,娇滴滴地问道:“老谭,你想不想看看?”说完,一把就抱住了谭功达的腰。谭功达吃她一抱,就知道大事不妙,吓得魂不附体!他知道杨福妹是单位里有名的老处女。谈了一溜儿对象,没一个成的。因她的长相颇有男人的威武,脖子上竟然还有突出的喉结,脾气性格十分古怪,男人见了她都躲得远远的。他的胳膊被杨福妹死死抱住,只得用力一抽,没想到却把她从椅子上拽了起来。杨福妹顺势一倒,就扑在了他的怀里,把脸埋在他的胸前,闭着眼睛道:“抱紧我!抱紧我!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正这样没头没脑的想着,会场上有个女青年突然把手举了起来,要求发言。这是谭功达没有料到的,就连主持会议的白庭禹也大感意外。白庭禹笑了笑,示意女青年到主席台上来发言。女青年道:
“原先我们一直听说谭县长,不,谭功达,是个花痴,我还不信。心里想,一个花痴怎么能当上县长呢?可后来发生的事不由我不信!有一天,我去找他签字,楼上楼下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他人影。最后,就在这间会议室里,我找到了他。他当时正在为什么事情生气,拿过表格看了看,就凶神恶煞地对我说:‘签个屁!你去找白庭禹签吧!’随后就把表格往我怀里一塞,他的手指,不偏不倚,正好戳在了我的我的反正是戳到我的要害了!”
一般来说,在法院里,被告通常是背对着观众,面向审判席,而谭功达的位置恰好相反。因此,他还称不上是一个真正的罪犯或被告。这种特殊的安排,展览和恶作剧的意味十分明显。接下来的几个发言者所攻击的要害也大多与“风化”有关,可他们说来说去,似乎也只有一个白小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而且他们担心拔出萝卜带出泥,连白小娴的名字都不敢提!谭功达想到这一层,原来绷紧的神经反而松弛了下来。
会场的座席与主席台之间有一大块空地,由于会场拥挤不堪,许多人在地上铺了一层报纸或垫上一本书,席地而坐,呈圆弧形把谭功达围在中间。谭功达看见正前方的地上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她抱着双腿,下巴颏子搁在膝盖上,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她那眼神既纯洁又迷离,还有一点倦怠和慵懒。她身上穿着一件碎花白衬衣,那衣料的材质说不上是棉、丝还是绸,看上去十分柔软。衬衫的领口边垂下两根绿色的丝线,十分显眼。她穿着一条海军蓝的军裤,裤脚与袜子之间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谭功达觉得自己要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非得下一番巨大的决心不可。在县里,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这个人?她是新调来的吗?世上竟有这等的妙人!唉!就连白小娴、姚佩佩一流的人品,也还有所不及!一想到这个如花女孩,会长大结婚,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并且走上了一条与自己全然无关的轨道,谭功达的心里不禁隐隐作痛仔细察看她的眼神,分明又带着刻骨的仇恨和鄙夷,谭功达又不免觉得自惭形秽。
最后一个发言的,是文工团的团长。
他的结巴、停顿和吞吞吐吐,证明了这个人天良未泯。他指责谭功达常年纠缠文工团某演员(依旧不敢说出白小娴的名字),屡次以考察工作为名来团部与她厮混,强迫这名女演员与她谈恋爱。这名演员迫于他的淫威只得假装与他周旋。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女演员终于认清了谭功达的反动嘴脸,以大无畏的革命气概坚决顶住了谭功达的猖狂进攻,白璧无瑕地回到了革命群众阵营,并与谭功达彻底划清了界限。
“不久之后,她与鹤璧地委派来我团的一个年轻有为的舞蹈教师,名叫王大进的,经过互帮互学,在火热的革命斗争中建立了深厚的革命感情,并确立了恋爱关系。谭功达得知此事之后,恼羞成怒,大发雷霆!歇斯底里的给我打来电话,让我把‘那狗娘养的王大进’立刻开除!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顶住压力,没有站稳立场,对不起党和人民多年的培养,我要作深刻检讨!王大进同志离开文工团之后,我团这名优秀的女演员精神受到极大刺激,留下了至今无法愈合的巨大创伤。成天神思恍惚,疯疯癫癫,变得很不正常,至今还在家中疗养。我团的正常演出受到很大干扰”
大会一直开到晚上五点钟才结束。谭功达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着白小娴发疯这件事。这是他和白小娴分手以来,第一次听到她的消息。他的心里闷得倒不过气来,盘算着要不要去夏庄看她一次。可一想到自己是个戴罪之身,再加上白小娴的母亲兄弟没有一个是好惹的,他这一去,天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他远远地看见张金芳手里捏着一把葱,站在门口,正朝巷子口张望。小腊宝似乎已经和邻居家的孩子混熟了,尖叫着在巷子里追逐嬉闹。
“怎么样?会开得怎么样?”张金芳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们有没有给你安排新的职务?”
“大概还要等一等。”谭功达皱着眉头支吾了一声,心事重重地进屋去了。
张金芳见他疲惫不堪,满脸倦容,也不敢再问。谭功达一进屋,就见过道里添置了一台崭新的煤球炉,烧得正旺。炉火映在对面的墙上,衬出了袅袅的烟影。炉子上的一只钢精锅,咕嘟咕嘟得冒着热气,清香扑鼻。
看见丈夫呆呆地望着火炉发愣,张金芳推了推他,低声说:“原来隔壁住着个杀猪的!是姐弟俩。那做姐姐的,人很热络,也还和善。男的名叫皮连生,看上去有点凶,人倒挺大方。刚才他从外面杀猪回来,顺手就给了我一副猪小肠。现在差不多已经快炖烂了””
7
汤碧云把谭功达结婚的消息告诉她,姚佩佩起先只觉得有点错愕,仿佛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似的。这就好比牙痛,刚开始发作的时候,只不过是牙根略微有点发酸而已。谭功达苦熬了这么多年,挑来挑去,最后居然跟一个乞丐结了婚!而且那乞丐还带着一个拖油瓶的孩子,怎么可能?
姚佩佩骑着自行车,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往前骑,忽然发现自己越骑越快,好像正在参加自行车比赛似的。她路过西津渡东牌楼下,看见那儿聚着一堆人,正在观看露天电影。她捏住闸,一只脚跨在自行车上,看了一会儿。任凭她如何集中注意力,却怎么也搞不清电影到底讲了一个什么故事。那个扮演理发师的演员,名叫王丹凤,她倒是很熟悉。因为在姑父的卧室的墙上就贴着她的大幅像片。大概他每天看着王丹凤的肖像入眠,才会抵抗不住那个化学女教师的进攻,被人家轻易俘获姚佩佩看见全场的人都张着嘴在大笑,可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笑。在她看来,电影情节没有一处是好笑的。
夜风凉凉的,吹到脸上,薄薄的皮肤像是沾了辣椒水一样,沙沙地痛。姚佩佩用手背轻轻一碰,才发觉自己原来一直在流泪,连脖子里都是粘糊糊的。一直到电影散场,牌楼下的人早已走光了,她还站在那儿。两个放映员正在大方桌上收拾放映机和胶片。随着那台发电机的“哒哒”声突然中止,挑在竹竿上的电灯也随之熄灭,四周一片漆黑。
姚佩佩推着自行车回到家中,她担心把姑妈他们吵醒,也不敢开灯洗漱。回到自己的房间,正要上床去睡,姑妈轻轻地推开了她的房门,把她那微微谢了顶的小脑袋伸了进来,问了一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又把脑袋缩回去了。
不一会儿,姑妈手里拿着一块丝绸面料,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脸上笑嘻嘻的,把那块面料拿给佩佩看,压低了声音,道:“多好的料子,这是真正的杭州双面绸。自打离开了静安寺,嫁到这个鬼不生蛋的地方来,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的衣料。你摸摸,比那刚养出来的小孩屁股还要滑溜呢!”
都已经半夜三更的了,姑妈不知哪里来的兴致,翻出这么一块面料来,让她看。姚佩佩正在狐疑,姑妈就把那料子抖开,用下巴夹住一端,让它自然垂挂下来,对着大衣柜上的一面镜子扭着身子比划起来。
“佩佩”姑妈转过身来笑道“这块料子你穿显得老气了一点,送给我去作件旗袍怎么样?只怕如今的人不作兴穿旗袍了。要是做件衬衫呢,料子裁开了又可惜。”
姑妈这话说得实在蹊跷,这料子本来就是她的,她要是喜欢拿去做什么都成,干嘛还非得让自己送给她?自从上次那两个外调的办事员登门之后,姑妈对自己的态度越发亲热得可怕,不论什么事,都来与自己商量。父母死了之后,她在无奈之下跟着姑妈来到梅城,按说寄人篱下,受人白眼就是本分。对于姚佩佩这样一个凡是总是爱往坏处瞎想的人来说,这种过分的亲密,让她心里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和债务。就像是无端受人恩惠却又无以为报。况且,姑妈一心巴望着自己能去省城工作,光大门楣,这种亲热仿佛是预先交付的酬金,万一姑妈的期望落了空,自己拿什么来偿还?这样想来想去,又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个人质,心里横竖都不是滋味。姑妈见佩佩面有忧戚,神情倦怠,料她累了,说了声:“时候不早了,你累了一天,也该早点睡了。”就带上门出去了。
姚佩佩觉得浑身又累又乏,连骨头都一阵阵酸痛,可往床上一躺,却没有丝毫睡意。她注视着桌子上谭功达送她的那只小泥人,不免胡思乱想起来。
那个小泥人像个小老头,望着她笑。往常,佩佩每次朝那儿看一眼,都觉得它憨态可掬,令人忍俊不禁。可今天细细一看,才猛然发现,原来它的笑容暗含着讽刺,似乎在嘲笑自己的处境。她伸手把那泥人抓过来,恨不得立刻将它扔在地上摔个粉碎!可犹豫了半天,还是有点舍不得。只得将它转了个身,仍旧放回桌上。可泥人的屁股是撅着的,似乎正在恶作剧般地脱下裤子,那嘲讽的意味反而更加令人刺心。她只得转过头来,不朝桌边看。可一闭上眼睛,那个没有见过面的乞丐和那个拖油瓶的孩子在她脑子里重重叠叠,也在向她挤眉弄眼。她把谭功达跟她说过的每一句要紧的话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事情最终以这样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草草收场,怎么也觉得不甘心。她觉得枕巾上湿乎乎的,就把枕巾撸到一边,可枕芯也是湿的。
第二天,姚佩佩从床上醒来,发现自己又要迟到了。赶紧爬起来,匆匆洗了一下脸,早饭也没顾上吃,就急匆匆地赶去上班。姑父坐在
客厅的藤椅上看报纸,见佩佩心急火燎地往外走,便笑道:“佩佩,怎么,星期天也要加班吗?”
姚佩佩在脑袋上使劲拍了下,把肩上的背包重新挂在门后,对姑父道:“哦,我忘了今天是星期天。”
姑妈端着一碗稀饭从厨房里出来,对佩佩笑道:“都快要成家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整天晕头晕脑的。”
佩佩听见姑妈的话中另有所指,从她手里接过碗筷,问道:“成家?谁要成家了?”
姑妈诡秘地一笑,一句话没说,回厨房去了。
姚佩佩在餐桌上吃早饭,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看见桌子中央摆着一堆光鲜漂亮的礼品,便用筷子头拨了拨,一件件的数着看。有狮峰的龙井茶,有苏州的塘醴鱼罐头,广东潮州的鹅肝,西湖的莲藕,高邮的红油咸鸭蛋还有两条牡丹烟,两瓶茅台酒,都是平常不太见到的稀罕之物。心里觉得有点奇怪,怎么会有人给家里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佩佩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忽又记起姑妈刚才成家不成家的一番话来,便放下筷子,把碗一推,对姑妈道:
“咱们家来亲戚啦?这东西是谁送的?”
姑妈两腿夹着个白瓷盘,正坐在路槛边的亮处剥毛豆,笑道:“我们不来问你,你倒问起我们来了。你这丫头,如今人大鬼也大,什么事情都包得严严实实。这么好的一桩亲事,难道还怕我们拦阻不成?”
佩佩见姑妈的话越说越离谱,一下就急了:“什么亲事不亲事,这礼到底是谁送的?”
姑妈看见佩佩面红耳赤,急得声音都打颤,似乎是蒙在鼓里的样子,心里也觉得奇怪,便正色道:“这礼是一个姓金的人送的。难怪他有钱,名字也镀了金。东西还不止这些,丝绸和布料都叫我收到柜子里去了。”
听说是个姓金的,姚佩佩吓得勃然变色,急道:“他,他到咱家来过啦?”
“他本人倒是没来,东西是让一个女的拎上来的。我原先还以为她是个媒人,可见她长得那么年轻,打扮又入时,怎么看也不像。问她叫什么,她只说自己姓田,在家里坐了大半宿,快到十二点,这才走的。我问她对方的生辰八字,合还是不合,想帮你算算。那人出手这么大方阔绰,来头一定不小,只是不知道他在哪里发财,田同志只是笑,说她也不清楚。”
既然姑妈说来人姓田,想必就是钱大钧的夫人田小凤了。姚佩佩心里怦怦直跳,浑身像针扎似的火烧火燎,她“啧啧”地咂着嘴,一腔的怒火在心里乱撞,见姑妈张着嘴笑呵呵地看着自己,就突然冲着姑妈叫道:
“你们怎么能随便乱收人家的东西?”
她这一叫,自己也觉得刺耳。姑父吓得赶紧把手里的报纸移开,把眼镜往下一拉,从镜框的上方吃惊地盯着她看。
姑妈立刻就不高兴了。她那满是皱纹的脸,就像大晴天不知从哪儿飘来一片云,顷刻之间,天昏地暗:
“你这姑娘,说话好不知长短!听你这话的意思,倒是我们眼皮子浅,人犯贱,嘴巴犯馋,贪图这点便宜了?人家送了礼来,你又不在家,我们难道要像那疯子似的不分青红皂白,把那大包小包一古脑儿摔到人家脸上,你才称心如意?你不在外面跟人家私相授受,招蜂引蝶,人家怎么好端端地上你家来?弄得我们慌手慌脚,只怕坏了你的好事,腆着老脸陪着人家傻笑”
姑妈的话越说越难听,嗓门越说越高,眉毛越拧越紧。佩佩这几天积压在心里的火怎么也压不住,便哭着跑回了自己的房间,随手一摔门,并未十分用力,可穿堂风一刮“嘭”的一声巨响,震得墙上的石灰扑簌簌地掉下来。姚佩佩知道大事不好,坐在床头,心里有几分发怵。她素来知道姑妈是个厉害的角色,一旦发作起来,不拼个你死我活、玉石俱焚,是不会罢休的。果然,佩佩听见“咣咣当当”一阵瓷盆响,姑妈早已蹿到门边,隔着门跳脚骂道:
“你是哪门子的娇客!跟老娘摆哪门子的威风!说你一句你就跳!豆腐掉在灰堆里,打也打不得,吹也吹不得!白粥白饭,我管你吃、管你喝,没有功劳反倒有罪过了?你还没进省城,就先忘了做人的本分;若是祖上积了德,带你混个一官半职,眼中哪里还有我这个老婆子?如今傍上个姓金的,全当我这个家就是你的旅店,在外面出风头,有个不顺心就拿老娘来杀气!我虽没见过什么世面,可从小住在静安寺,什么金的、银的没见过?了不得了!封了娘娘了?莫非还要我跪下来给你磕头不成?”
一番话骂得姚佩佩大气不敢出,只是默默地坐在床沿流泪。昨天晚上还在为姑妈对自己过分亲热感到歉疚,可过了一夜,她立即就被打回了原形——就像是一场雪化了,脚底下依旧是一团烂泥。自己还是那个提着包裹来大爸爸巷投奔姑妈的孤儿。天下之大,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她记起,一个春天的早晨,她背着书包走下了自己家的汉白玉台阶,母亲又把她叫了回去。她紧紧地搂着自己,泪水热乎乎地滴在她的脸上:儿啊,你放学回家,见不到妈妈,会不会害怕?不要害怕!妈妈的眼睛就算是闭上了,可仍然会看得见你的。你走到哪里,妈妈的眼睛就跟你到哪里妈妈,现在,你的眼睛看见我了吗?
她听见屋外姑父正在低声地劝着姑妈,掐着嗓子陪着笑。可姑妈似乎正骂到兴头上,依旧在
客厅里叫道:“她是一个绝了户的孤儿,有什么好狂的?”
一听到“绝户”二字,姚佩佩忽然大放悲声,泪如雨下。妈妈。妈妈。我在叫你,你的佩佩在叫你,你听得见吗?那分明不是哭,而是撕心裂肺的尖叫
这叫声把姑妈也镇住了,她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劝住了姑妈,姑父一拧门把手,拿了一块湿毛巾走了进来,同时向她眨了眨眼睛,低声道:“你姑妈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泼辣货,你跟她计较什么!”说完陪着佩佩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好不容易佩佩才止住哭泣,看着墙壁傻傻地呆坐了半天,这才齉着鼻子对姑父说:
“不管怎么样,这礼物总得给人家原封不动地退回去才好。不明不白地拿了人家这么多东西,以后的话都不好说了。”
姑父愣了半晌,红着脸道:“往哪里送?那姓金的是托姓田的转送的,何况那姓田的我们也不认识。”说到这里,姑父把门掩了掩,顿了顿,又道:“那高邮的咸鸭蛋,你姑妈早已送了一盒给肉联厂的老孙头了。那茅台酒,我也已拆了封,尝了一小口。再说了,人家送来的那些布料绸缎,你姑妈早已收拾妥当放在她箱子里去了。她这个人,你也知道,东西收进去容易,要叫她拿出来,那就比登天还难。她刚刚发了这么大的脾气,怎么好跟她开口?唉,那个姓金的到底是什么人,你们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姚佩佩本来不想说,见姑父问起,心里道:这事如果今天不说,烂在肚子里也没人知道。就把心一横,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金玉这个人的来历,自己如何见到他,如何出现误会,钱大钧又如何顺手牵羊,占了人家羊杂碎的便宜,从头至尾,详细地说了一遍。她原先以为姑父虽有寡人之疾,但总还是一个正直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也只有他能帮自己拿个主意了。
姑父听完了她的话,脸色变得十分暧昧,目光躲躲闪闪,半天才说:
“佩佩,你桌上的这个泥人,倒是蛮好玩的哩,一看就知道是无锡惠山的名产,好手艺,好手艺。你瞧这眼睛,再瞧瞧这张嘴,果然是好手艺!”
说完,站起来就要走。姚佩佩一把拽住了他:“姑爹,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姚佩佩眼巴巴地看着他,眼睛里满是哀求的表情。
“啊,怎么办?怎么办呢?你说呢?我炉子上还炖着东西呢。你闻闻,这屋里是什么味道?什么东西被烧糊了?噢,不行,我得去厨房看看。”
8
姚佩佩很快就提交了辞职报告。她的辞职信写得十分沉痛、决绝。仿佛不仅是为了辞职,而是向整个世界告别。
经过再三考虑,我认为自己不适合任何与人打交道的工作,甚至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姚佩佩写道,不管尊敬的领导是否批准我的辞职,从今天下午两点钟算起,我将自动离职,并且不再承担任何因辞职而造成的损失她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写好了辞职信。在装入信封之前,她又把甚至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一行字涂掉了。为了防止自己反悔,她决定立即动身,前往县委办公室,将它当面交给杨福妹。
这天上午,杨副县长恰好不在办公室,因此,省掉了一番不必要的盘诘、慰留等等口舌。姚佩佩将辞职信搁在她办公桌的玻璃板上,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她去了一趟图书馆,将所借的书籍都还了,临出门,又把自己的借阅证撕成了碎片,扔在了门口的垃圾桶里。除了自己的化妆品和洗漱用具之外,姚佩佩从办公室惟一带走的东西,就是赵焕章送给她的那盆墨兰了。经她精心照料,墨兰长得十分茁壮,自有一番挺拔与妩媚。
姑妈见佩佩不到三点就回到家中,手里捧着一个花盆,倒也没当一回事。自从昨天俩人大动肝火之后,她们还没有说过一句话。进门时佩佩还是叫了她一声“姑妈”对方依旧不予理睬。
随后一连几天,姑妈看到姚佩佩不再去县里上班,心里就有些疑惑,可又碍着面子,不好亲自张口去问她,就这样一天天熬着。到了星期天,她再也熬不住了,就暗中怂恿姑父去探她口风。一听说姚佩佩从县里辞了职,姑妈心里也不由得吓了一哆嗦!心里想,这小蹄子跟我呕了口气,没想到竟会这样发狠,做出这样荒唐的举动来。心里纵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好在那张老脸上挤出些许笑容来,主动找佩佩谈心,给她赔不是。她骂自己是老不死的老糊涂,是吃狗屎长大的,求姚佩佩千万可怜可怜她的贫老无依,不要因为自己一时满嘴喷粪,而赌气断送自己锦绣前程
好话说了一大堆,姚佩佩的心变硬了,丝毫不领情。她说自己的辞职与姑妈无关,如果姑妈实在容不下她这个吃闲饭的,也要看在她死去爹娘的份上发发慈悲,给她宽限几天。短则几天,长则几个星期,自己一旦找到事做,就会马上从这儿搬出去的。如果姑妈现在就让她走人,也没关系,明天一早,她自当净身出户。姑妈一听这话,想想自己也有满腹的委屈,自轻自贱换来的却是这么一篇不近人情的疯话,就知道佩佩这回是发了大愿,动了铁心,不由得哇哇大哭起来。佩佩倒也不去劝她,自己回到房中,把房门撞上,一头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第二天上午,杨福妹亲自赶了过来,给她带了一网兜
苹果。照例是一番规劝。她说,如果佩佩不愿意上调到省里,也可暂时不去;如果不愿意入党,也可暂时留在党外;如果她不愿再做秘书一职,县里的岗位与单位她可以任意挑选:“你看这样行不行,听说,你和那个叫什么羊杂碎的最要好了,把你们俩调到一起怎么样?”
临走时,她还告诉佩佩,钱县长现在正忙得不可开交,过些日子等他得了空,会亲自找她谈话。她说姚佩佩是县机关难得一见的人才:文章写得好,办事也认真。优点是谦虚,缺点是太谦虚。杨福妹走了之后,一连两个星期,钱大钧却并未露面。姚佩佩便开始四处找事做。最后总算有一家棉纺厂答应要她,工资低得可怜,只有在机关时的一半,而且一个月倒有二十个夜班。她犹豫了好几天,也只得硬着头皮去报了到。
在这期间,她甚至还大着胆子,偷偷地去了一次谭功达的家。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她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她只想与谭功达见个面,当面问他几句话,至于问他什么话,想了半天又觉得无从说起。就像是喉咙里卡了一根刺,不把它拔出来,一刻都不得安宁。她来到冯寡妇的住处,那房子已经像蝼蚁驻空的庞然大物的骨架一般。
几个木匠正在屋顶上换椽子。一个戴草帽的泥瓦工在院外拌洋灰,他告诉姚佩佩,这房子正在大修,谭功达早就不在这儿住了。姚佩佩便问他知不知道谭功达搬哪儿去了,那人想了半天道:“听说是在一个叫做胭脂井的地方。”
姚佩佩知道胭脂井,当年她从梅城浴室辞了工,就流落在西津渡的胭脂井一带,在一家卖绒线的铺子里呆了两个月。说起来,那地方离大爸爸巷倒也不太远,当中只隔着一条河和一个街心花园。
她终于没有去胭脂井找他。
这天下午,姚佩佩刚从棉纺厂下班回家,就看见汤碧云正坐在
客厅里,看着她笑。天气已转凉了,外面下着雨。
“哟,纺织姑娘回来了!你怎么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碧云道。
佩佩笑道:“好好的大晴天,半路上忽然下起雨来。原来是汤副主任!难得有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她已经知道汤碧云升了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可一说“寒舍”二字,心里就有些落寞。因为连这房子也是人家的。“寒舍”二字虽是自谦,可也不能随便乱用。
“你要再这样开玩笑,我马上就走。”汤碧云假装生气地道。
她今天穿了一件深绿色的大翻领衬衣,外罩一件白色的网眼马甲,耳垂上还吊着一个假玛瑙坠子,人显得十分精神。
“纺织厂怎么样?累不累?”碧云问她。
“我哪儿能跟你比?不过是靠自己的力气吃饭罢了。”
姚佩佩随便说出的这句话,听上去也大有问题。她说自己靠力气吃饭,有些暗示对方仗势升官,就近乎骂人了。好在汤碧云没有往心里去。
今天是中秋节,碧云是专门来请佩佩吃饭的。她说在城西的桂花巷新开了一家馆子,平常是不对外的,那儿的螃蟹年糕做得很不错。她前几天刚去过,巷子里的桂花全都开了。
两个人坐在
客厅里说了一会闲话,等到雨一停,姚佩佩便辞别姑妈,跟着汤碧云走了。临走前,姑妈硬是将一把油纸伞塞到佩佩的手里,笑道:“还是带把伞吧,看这天,雨一会儿还得下。”说完,很不自然地在姚佩佩的肩上拍了拍。
桂花巷的那个饭馆位于城西的一个小山坡上。姚佩佩凭窗远眺,可以看见梅城一带黑黑的旧城墙。雨后的夕阳绚丽无比,烙铁一般的火烧云,中间夹杂着翡翠般的浅绿,把西山衬托得如墨如黛。成群的暮鸦在远处的树林上空盘旋“嘎嘎”的叫着,把树木的枝条都压弯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乌鸦?”姚佩佩问道。
汤碧云正在给她盛汤,似乎没有听见她说的话。到梅城这些年,姚佩佩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古城的苍凉与美丽。窗外的风景令人赏心悦目。大雨过后,空气清冽,微微有些寒意,那桂花的香气酽酽的,静静的,浮在院落和花木之间,引人遐思。姚佩佩支着下巴看着窗外,心里也是幽幽的,仿佛整个身体都被那浓烈的花香熏得浮了起来。
饭店虽然开张不久,却也并不干净。青砖地面上早已积了一层油垢,加上众多的客人从外面带进来的雨水和泥巴,姚佩佩还没有吃饭,早已没有了胃口。等到饭菜端上来,照例是油腻得让人反胃。特别是上汤的时候,服务员那有着黑色污垢的大拇指是整个的泡在汤里的。姚佩佩不知道汤碧云为什么会挑选这么一个地方。汤碧云看上去也有点心不在焉,她总是在回避自己的目光,而且也并没有显示出怎样的热情,仿佛脑子里同时在想着好几件令人烦心的事。
汤碧云没话找话说,极力想让气氛变得亲热一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一会儿说:“姚佩佩(她特意加了一个姚字),你以后不会恨我吧?”一会儿又说“姚佩佩,你一定从心眼里就瞧不起我,是不是这样?”弄得佩佩莫名其妙。话题绕来绕去,最后又绕到了钱大钧身上。佩佩不动声色地听她说话,随便搭上一两句腔,不一会儿就腻烦了,她有点后悔跟她出来吃饭。
“你觉得金玉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汤碧云既然提到了金玉,佩佩立刻多了一份提防。心里道,我猜得不错,原来她也是个说客,现在终于切入正题了。
姚佩佩冷冷地瞪了汤碧云一眼,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你要再提起这个人,我马上就走。”说完就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脸上充满了警觉。
“不提他,不提他。”汤碧云诡秘地笑了笑,可嘴里仍然说:“我怎么觉得这个人还不错,就是脸上那个大痦子让人看了心里有点发毛。”
“你要觉得他好,你就嫁给他好了!反正你已经从钱大钧那儿脱了身,现在正闲得慌”姚佩佩刻毒地挖苦道,仿佛一心要激怒她似的。没想到汤碧云大度地笑了笑,说“你说这样的屁话,本来我应该生气的,可我并不生气!”
她拢了拢耳边的头发,又道:“你呢?你能好到哪里去?人家下了台你就巴巴地跟着辞职,可那姓谭的心急火燎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糊里糊涂落在了一个风流小寡妇的手里,你就是想当殉葬品都不够资格,何苦呢?”
姚佩佩从碧云的话中隐约听到了钱大钧的口吻,脸一红,急道:“我辞我的职,跟他有什么关系?”
“算了吧,你就别装了。”汤碧云夹了一块年糕放在佩佩的盘子里,柔声道:“你那点小心思,哪里能瞒得过我?我只是不忍心点破你罢了。不过有一点,佩佩,我不明白,那谭功达究竟有哪一点好,害得你整天五迷三道的?”
姚佩佩紧抿着嘴,将目光转向窗外,道:“大概是,只有跟他在一起,我才会觉得安全吧我也说不清。”
汤碧云忽然道:“那么我呢?”
“你?”姚佩佩笑道“你这个人心机太深!我怕你还来不及呢!我总觉得,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被你卖了。”
刹那间,汤碧云的脸色一下就变得煞白。拿筷子的那只手不停的在发抖,夹了半天也没把那片香菇夹起来。姚佩佩见她情绪激动,略微有些疑心,可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过了一会,她推了推汤碧云,笑道:“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一句玩笑话也说不得?不管怎么说,我们姐妹一场,就算哪一天我真的被你卖了,也只能心甘情愿。毕竟是栽在自己最好的朋友手里,怨不得天。”
没想到她这一说,汤碧云的神色更显慌张,紫胀的嘴唇也哆嗦得利害。她手忙脚乱地取出一支烟来,叼在嘴上,可怎么也点不着火。姚佩佩抓住她的胳膊,问她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汤碧云猛吸了几口烟,才道:
“我饿了一天,刚才吃得急了一点,就有点心慌。佩佩——”
“嗯。”“佩佩,你觉得我这个人真的有那么坏吗?”说完,眼睛里豆大的泪珠滚滚而出。佩佩见对方似乎动了真情,自己的双眼也有点潮湿,她就后悔刚才说那样的话。可又不知如何劝慰她,想了半天,就把她们第一次见面时说过的那句话重新说了一遍:
“好了好了,别难过了。你要是个男的,我就毫不犹豫地嫁给你。怎么样,这总可以了吧?”
她这一说,汤碧云哭得反而更厉害了。半晌,汤碧云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问他道: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名叫花家舍的地方?”
“没听说过,怎么呢?”
“没什么。”汤碧云擦了擦眼泪,像是下了一个很大决心似的,向服务员招了招手。
佩佩心里道:今天这个羊杂碎也不知怎么了,尽说一些半吊子的话。让人听上去摸不着头脑。
正想着,汤碧云又说,钱大钧在城郊的那座房子离这儿不远,她还有些东西留在那儿,她要去取回来,问姚佩佩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去:“那处房子,到了晚上有点阴森森的,屋后还有几座坟,有些怕人。”
姚佩佩想了想道:“要是碰上钱大钧这个鬼可怎么办?”
“他不在,去省里开会了。”汤碧云道“你要是不愿意去,就算了。”
佩佩抬头看了看树梢上那一轮铜盆似的圆月,笑道:“我也是个胆小的人,要是遇上鬼,你可别指望我来救你。今晚的月色这么好,我就陪你去走走呗。”
说完两个人挽着胳膊出了饭店,沿着幽深的巷子往前走。她们来到巷子尽头的一簇桂花树前,汤碧云又站住了。她从桂花树上揪下一些桂花来,用手帕包着,说是带回去泡茶。
“佩佩”汤碧云忽然转过身来,望着她的脸:“算了,时候不早了,你还是先回去吧,不用陪我了。”
“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佩佩道“走吧,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那房子里有没有养狗?”
汤碧云摇了摇头,笑道:“是你自己要去的,待会儿要是遇上鬼,你可别怪我。”
9
这是一处小巧精致的乡间庭院,座落于甘露亭旁的深林之中。东侧的小院门并未上锁,用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庭院虽小但十分清幽,四周砌有高墙。墙面的几处花窗,姿态不一,透出一些古意。一颗槐树亭亭如盖,枝条探出院外,树冠泻下圈圈月光,清风一吹,不觉令人神清气爽,百虑皆忘。墙角种有芭蕉和燕竹,枝蔓分披;地面遍铺蜀锦碎石,在槐树浓密的阴影中,斑驳成趣。园子多时未经打扫收拾,长满了杂草和野生的芦柴,却又不免让人动了黍离之思。在花园和天井之间有檐廊相接,左右廊柱挂有一副楹联,白漆斑驳破碎,但字迹宛然可辨,原先主人的闲情逸趣,从联语一望而知:
安闲莫管稻粱谋
沽酒不辞风雪路
姚佩佩一进园子,就东瞅西看,随处闲逛。即便自己在上海的院落,与之相比,也不免多了几分俗气,嘴里不禁赞叹道:“想不到在梅城,竟还有这么一处雅致的宅院。”
汤碧云见佩佩喜欢这个园子,也有几分得意,笑道:“你要是喜欢,不妨就多看两眼。过两天等大钧回来了,我这把钥匙一交出去,再想来恐怕也不行了。”说完,开了屋门,就先进去了。
天井的格局更为幽僻。只是时花异草皆已荒芜,叠石高台遍织蛛网。灌园的工具,诸如钉耙、铲子、木桶之类都杂乱地堆放在墙角。姚佩佩在天井中驻足良久,忽然看见汤碧云在楼上向她招手。沿着水井旁的楼梯躬身而上,走到楼上,姚佩佩看见房间的门都上了锁,只有东侧的一间开着门。汤碧云正在那儿烫壶沏茶。
这个房间大概就是钱大钧和羊杂碎的幽会之所了。一进门,那张雕花罗汉床十分显眼,南窗下有一张小方桌,几把藤椅。凭窗而坐,可以眺望远处的山景和村庄。窗玻璃的冰裂纹一看就是明清旧物,就连汤碧云用来替她泡茶的杯子也画有童叟相戏之图,似乎也很有些来历。汤碧云说,这个地方远离城区,还没有通电,只能点上美孚灯照明了。佩佩笑道:“今晚的月色这么好,点上油灯实在有点重复。”汤碧云一听她这么说,果然就站起身,要吹灯,佩佩又把她拉住了“既然点上了,何必吹它?再说有了这点亮光,我们的胆子也更壮一些。”然后,碧云坐在姚佩佩的对面,托着脑袋对她说:
“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
佩佩见羊杂碎将他人的院宅向自己炫耀,全然不顾自己已经被扫地出门的事实,再看她脸上天真烂漫,一心盼着自己夸赞几句,心头忽然一动,不禁有些悲凉。夜空静谧,略无纤尘,银河泻影,月华静好。佩佩恍惚间简直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我的眼皮为什么抬不起来了?我的头为什么这么沉?她喝着加了桂花的茶,把手搭在窗台上,心里忽然想到:若是躲在这样一处园子里,一个人过一世,读它一辈子的春秋三传、四史妙文,倒也不枉来人世一遭
羊杂碎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建议。她拉住佩佩的手,道:“反正钱大钧也不在,不妨我们就在这里住一夜,明天一早离开,怎么样?”这个提议立刻遭到了姚佩佩的坚决拒绝。她沉下脸道:“这地方再好也是人家的。杭州再美,毕竟不是东京汴梁!只消看一眼就可以了,我们赖着这儿,到底也没什么意思。你赶快去收拾收拾东西,我们一会儿就走。再说,明天一早我还要去厂里上班呢。”
可碧云坐在那儿一动没动,那笑容那眼神越来越诡异。
“佩佩”汤碧云轻轻地叫了一声,泪水又止不住地从脸上淌下来了。姚佩佩一看她流泪,心中凛然一震,忙问道:“羊杂碎,说实话,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我怎么老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汤碧云掏出手绢来擦脸,嘴里含混不清地道:“佩佩,你可不要怪我。”
佩佩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即将发生,猛然记起来,刚才进门的时候,她明明看见大门上落了锁,可仅仅这一眨眼的功夫,羊杂碎竟然给自己沏好了茶,那么这开水是从哪儿来的呢?想到这儿,佩佩不由得汗毛倒竖,她觉得自己的胆都快碎裂了,恐惧从脚底沁出来,顺着她的裤管往上爬,顷刻就漫遍了她的全身。
姚佩佩从桌边站了起来,指着汤碧云叫道:“羊杂碎,你,你在害我”话没说完,就感到眼前的房子、月亮、窗户都裹在一个巨大的漩涡里,飞快地转动起来。而汤碧云那张暧昧的脸,竟然分出了许多重影,在她眼前分分合合,层层叠叠,似乎有一屋子的人在望着自己她感到头脑昏沉,胀痛欲裂,腿脚却不听使唤,怎么也挪不开步子。她瘫坐在藤椅上,把桌上的茶杯猛地一推,一头栽倒在桌子上,沉沉睡去。脑子里最后残剩的一点幽微的光亮,旋即熄灭。她知道茶杯翻了,茶水在桌面上漫过她的手指,热热的。她听见茶杯在桌子上“骨碌碌”滚动着,最后“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碎了。她知道,她那不切实际的梦想、她那脆弱得像冰块一样的心,她那深藏不露的骄傲和矜持,像花一样盛开在她的心底里的所有女人的秘密,都碎了。
姚佩佩从罗汉床上醒过来,首先看到的就是一轮皎洁的圆月,不过,它眼看着就要被房檐遮住了。鳞片般的云朵看上去很不真实,就像是天空突然皲裂,一圈圈银灰色的裂纹玲珑剔透。很快,她就闻到了一股烟味,可她的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绑住了一样,丝毫动弹不得。她觉得脑子里有一把锥子在搅着她的神经她抬起右手,在床上胡乱摸了一下,就摸到了一条毛茸茸的大腿。于是,姚佩佩开始了她有生以来最为剧烈的尖叫。
“不要叫,不要叫!”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她耳畔说。
他将佩佩的脑袋板过来,让她看着自己。姚佩佩看到他嘴角的那颗大痦子,立刻就不敢叫了。她哆哆嗦嗦地颤栗着,身子一缩,那人顺势一揽,就把她搂在了怀里。
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乖乖,我的小乖乖,我的心肝!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的心就碎了!你还记得吗?就是在会议室的那次,你最后一个进来。找不到座位,就站在那儿,望着主席台,望着我。我当时就想,要是能把你身上的那件蓝色的列宁装全部脱掉,你会是什么样子?啊,你是一颗樱桃!刚刚长熟,那么圆,那么滑,那么红,还沾着露水。那么请问,我怎么办?惟一的办法,我的小宝宝,就是把你一口吞下去,连皮带肉,一口把你吞下去。现在你就在我的肚子里。在这儿,你摸摸,姚佩菊同志你的身体那么丰饶,比我无数次梦中见到的还要好上一万倍。亲爱的姚佩菊同志,现在我可以负责任的向你宣布,我爱你!经过慎重考虑,我同样认为,你嫁给我是合适的。请相信,它是纯洁的,亲爱的姚佩菊同志,你现在惟一应该做的事,就是接受它
金玉的双手紧紧地箍着她。姚佩佩蜷缩在他怀里,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像个婴儿般的温顺。她的身体像一团松松的棉花,使不上什么力气。没办法,真是没办法。金玉俯身蹭了蹭她的脸、她的眼睛。他的头伏在她胸脯上,嘴里像是含着一颗糖,喃喃低语道:
“姚佩佩同志,现在我要发动二次革命,杀他一个回马枪,您不会反对吧?我想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魂飞魄散”
姚佩佩使劲地抓他、掐他、拧他、抠他,她所有的挣扎,似乎在向对方撒娇似的绵软无力。金玉把她的两只手一起捉住,捏在一起,压在她脑后。佩佩就向他吐唾沫。可金玉不仅不生气,反而伸出舌头来舔。她的腰像一张拉满的弓,一次次高高地耸起来,迎向他。不行,不能这样!我的所有挣扎,在对方的眼中,不过是迎合和急不可待!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给墙基打夯。而那片薄薄的、易碎的膜,就是我一生的缩影:其中除了耻辱,什么也没有
当金玉发出沉重的鼾声时,姚佩佩试了两次,终于能从床上坐起来了。金玉本能地用手来抓她,可佩佩轻轻一掰,他的手就松开了。
她的衣服和裤子在地上被扔得东一件西一件,鞋也不知被踢到什么地方去了。她摸索着在地上找衣服和鞋,手指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了一下,她的手破了,可她并不觉得怎么疼痛。随后,她在内衣下面摸到了那个凉凉的东西,拿过来,凑在月光下一看,原来是一只摔碎的玻璃杯的底托。这块底托沉甸甸的,四周有一圈锐利的玻璃锋刃。她轻轻地将它搁在桌上,很快就穿好了衣服,可并没有马上离开。
她呆呆地依窗而坐。似乎正在极力回忆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可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桌上的那块底托。她又回过头去,看了看那张罗汉床。金玉嘴里扑扑地吐着气,鼾声如雷。我要是把这个东西往他脸上一按,就像盖上一枚邮戳似的,他的脸会变成什么样子?月亮已经看不见了,可楼上楼下依然很亮,风吹动着树枝,下雨似地簌簌作响,像是在颤栗,又像是叹息。她闻到了一股特别的香味,它不是来自桌上那尚未用完的锯末般的桂花,而是园子深处蔷薇似有若无的香气。
她简直没法摆脱那个疯狂的念头。她想到了赶紧离开这儿,可她脑子里有两个小男孩在打架:一个红衣红裤,怂恿她尽快下手;一个白帽白袍,劝她放弃。她口渴难忍,看见了桌上有只茶杯。她无法判断里边是否放了安眠药。奇怪的是,安眠药也有自己的意志,事实证明,它完全能够胜任裁判一职:当姚佩佩悲愤地想到,钱大钧是如何去县
医院和药剂师密谋,又用了怎样的办法劝说汤碧云向自己的姐妹下手她觉得没有必要再这样纠缠下去了,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她把那块茶杯的底托拿在手里。还好,它很适合把握!她蹑手蹑脚走到床边,深吸了一口气。
佩佩,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知道。
非得这么做吗?
对,非得这么做不可!
她不再犹豫,将茶杯底托的锋口朝下,对着床上那张衰老、松弛、肮脏的脸认真地比划了半天,然后,左手握住茶托,右手压在左手的手背上,用尽全身力气按了下去她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正在发生的事,她的身体被金玉双手一推,飞了起来,她的脑袋撞在了对面的墙上。同一时间,金玉也已滚落在地。她看见金玉的两个眼窝里一起往外渗血。他弯着腰,脑袋转向左边,然后又转向右边,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嘴里嗷嗷乱叫。看不见了!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佩佩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恐怖的咆哮声。她爬到门边,拧开了房门的把手,赤着脚,发疯的朝楼下跑去。
在楼梯的拐角处,金玉追上了她,在身后拦腰把她抱住了。两个人从楼梯上滚下来,一直滚到墙角的井台边。姚佩佩从地上站起来,正要往门外跑,发现金玉死死的抱住了她的一条腿。她感到自己的脚踝上都是血,湿乎乎的。她在月光下一眼就看到了井盖上压着的那块大石头,旁边还有一只铁皮吊桶。她想都没想就把那块大石头抱了起来,对着金玉的脑袋砸了下去,那声音听上去空洞而沉闷。她的嘴里一二三四的数着。当她数到第九下的时候,金玉的手松开了。他的身体一翻,仰面躺在井台边,不再动弹了。
姚佩佩在敞开的庄稼地里跳跃着,像一只善于奔跑的
羚羊。结了籽的油菜杆抽打着她的脸,而稻田的淤泥常常让她的脚拔不出来。她在稻田和苜蓿地里奔跑了很久,可仍然找不到来时的公路。她疑心自己跑错了方向,又掉头往回狂奔。最后,在一条淙淙流淌的沟渠边,她看到了一个凉亭。它坐落在一片绿油油的甘薯地里。谁会在甘薯地里建这么一个亭子?自己会不会在做梦?要是有人轻轻地推我一把,说,你醒醒,你醒醒,我也许就会不费吹灰之力回到原来的世界中。
她看见匾额上隐约有“甘露亭”三个字。她知道,在镇江有一个甘露寺,那是传说中刘备招亲的地方,可眼前这座亭子又是那个朝代的遗迹呢?她在凉亭里坐了一会儿,这才想到把满是血迹的外套脱了下来,随手将它扔在地上,然后去水渠里洗了洗手。要是能有支烟该多好!她的裤脚上也有血,可让淤泥一糊已经看不出来了。像一个真正的旅游者好不容易发现了一处古迹似的,佩佩认真地把亭子转了个遍。沟底里映出天空的云朵和明月。要是我把头从沟里钻进去,说不定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她意识到,等天一亮,她跑不了多远就会给人逮住的。她应该在天亮之前逃得远远的或许,该找个地方先躲一躲?去哪儿呢?她很快就想到了开吉普车的小王
姚佩佩回到自己的家中,天已经快亮了。她觉得自己太累了,苦胆都快吐出来了。还好,姑妈还没有起床,她可以从容地洗澡、换衣服,收拾随身要带走的东西。她还吸了两支烟。她从床底下把那个大旅行包翻了出来。当年,她正是提着这个包,跌跌撞撞到跟着姑妈到梅城来的,包上还有妈妈亲手用绒线绣的一个“菊”字。她用鸡毛掸子胡乱地掸了掸灰尘,开始往包里塞东西:两本书、半包大生产牌香烟、一瓶蚊子油,一把木梳、几身换洗的衣服、一面小圆镜,一瓶雪花膏很快,那旅行包就被她塞得鼓鼓囊囊的了。她拎着挎包走到门外,正准备去脸盆架上取牙缸,看见姑妈正对着墙上的镜子在梳头。
“今天你怎么起得这么早?”姑妈道“晚上你是几点回来的?”
姚佩佩“啊、啊”的哼哼了几句,侧着身子走到过道的尽头,取下牙缸,用一条干毛巾包好,放进旅行包里。姑妈见她神不守舍的样子,又见她手里拎着大旅行包,觉得有点奇怪:“佩佩,你要出差去吗?”
“出差?对,对,出差。”姚佩佩道“我要出去几天,姑妈,您能不能,借我点钱?”
“这是什么话!都是一家人,还有什么借不借的?你要多少?”姑妈嘴里这么说,可眼睛死死地盯着佩佩,眼见得是起了疑心。姑妈是个精明绝顶的人,如果时间一长,保不准就会给她看出破绽。
“你有多少?”姚佩佩尽量克制自己的心跳,灰灰地笑了一下。
姑妈说,她只有六七十块。“隔壁的阿牛娶亲时,刚从我手里借去了一百五十元,还没还回来。如果不够,我就去向人匀一点”
“够了,够了。您快去拿来!我要赶五点钟的早班车,时间来不及了。”
姑妈诧异道:“你说五点钟?现在都已经五点半了!”
糟糕,说漏嘴了!
姑妈一转身进屋去了,半天没出来。姚佩佩听见姑妈正和姑父小声商量着什么。她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本能地预感到一分钟都不能耽搁了,心里一急,终于没敢等姑妈从屋里取钱出来,便提起旅行包,轻手轻脚走到门口,拉开门,叮叮咚咚地下了楼。
10
大街上还没什么人。
清风裹着阵阵炊烟和煤渣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的目光越过运河上的拱桥,看见彩霞满天,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水站的老虎灶炉火通红,冒着一团团的水汽。旁边,有一个清洁工正在扫地。
她一口气跑到巷子口,这才意识到了这样一个悲哀的事实,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车站广场的大钟敲着六点,她听见东方红悠扬的乐声远远地传来。这个曲子,她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可在这个清晨,它竟然是那么的优美!代表了这个城市的深稳和安宁
大约十分钟之后,她来到了车站广场边的一个小食摊前。她在那里要了一碗馄饨,将口袋里的钱数了两遍,同时,心里盘算着逃亡的第一个目的地。她不得不接受的女逃犯的身份让她眼泪又流出来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围着白围裙的女人把馄饨端来了,她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她不由得转过身来朝车站的售票窗口张望。
那儿排起了两条长队。两名纠察队员戴着红袖章正在逐个盘查买票的人群。不会吧,怎么这么快?行将落网的恐惧使她不敢朝那儿多看一眼。正在这时,她忽然听见身边有个人瓮声瓮气地道:
“你的馄饨都凉了。”
佩佩一侧身,看见小摊上还坐着一个人。那人身穿蓝色的工作服,衣服上沾满了黑色的机油,也许是小时候得过
天花什么的,满脸坑坑洼洼,正在那儿吃油条。佩佩的心里倦倦的,没心思搭理他。
“喂,你的馄饨都凉了!”那人又道。
“我不想吃。”佩佩不耐烦地道。
“真的不想吃?”那人道:“你要是不想吃的话,我替你吃了吧,这么好的东西浪费了也真是可惜。”
“随便你。”佩佩冷冷地道。她再次转过身去,眼睛仍然盯着售票处的窗口。
那人吃完饭站起身来,摸了摸嘴,看了姚佩佩一眼,道:“你去哪儿?”
姚佩佩心想,这个人无端吃掉了自己的馄饨,还挺罗嗦的!便胡乱地说出了一个地名:“去界牌呀。”
那人呵呵地笑了起来:“也不能白吃你的东西。如果你还没买票,又不嫌臭的话,我捎你一段怎么样?这样你可以省下车票钱。”
原来他是一名卡车司机,正要运一车生猪去鹤壁。他说,他的车虽然不经过界牌,不过可以把她带到丁卯镇:“如果抄近路的话,从丁卯到界牌也用不了半小时。”
见他这么说,佩佩心里道:我去界牌那个鬼地方干嘛呢?可转念一想,还是先逃出梅城要紧,她抬头朝公路边望了望,果然看见路边停着一辆大卡车,车厢围着一层铁栏杆,一群大白猪在里边挤来挤去,哼哼直叫。
“那就难为你了。”佩佩赶紧站起身来,对他笑了笑。
那人倒也和善,一拍胸脯道:“敝人名叫周树人,你就叫我老周好了。”
说完,就从她手里抢过旅行包来,大步流星地走了。姚佩佩一听到“周树人”三个字,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由鲁迅先生亲自护送自己出逃,就算是给他们逮住了,一枪崩了,也算是值了。
老周已经把驾驶室的门打开了,佩佩的一只脚踩上踏板,周树人在身后将她轻轻一托,她就上了车。
一路上猪粪臭味扑鼻,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难受,心里反而有一种奇怪的安宁。那周树人长得高大粗壮,也给她以稳重踏实的感觉。她眯上眼睛,让秋日艳阳一照,心里稍一放松,就觉得困倦一阵阵袭来。
“你要是想睡,就好好睡一觉,反正到丁卯还早着呢。”
周树人从背后拽出一条脏兮兮的毛毯递给她。姚佩佩把毛毯盖在身上,闻着毯子上的烟味和汗臭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她觉得自己刚睡了一会儿,周树人一个急刹车,她就醒了过来。汽车被堵住了,排起了长龙,她在恍惚中看见了梅城县
医院的大门。原来开了半天还没有出城呢。
“好像是出了什么大事。”周树人神情严肃地对她道:“怎么来了这么多公安局的人。”姚佩佩一听见公安局三个字,顿时吓得睡意全无。她探出头去朝外面一望,果然看见公安局的人在县医院门前设了一个临时哨卡,正在那儿盘查过路车辆。
到了这个时候,姚佩佩才开始有足够的勇气来回忆一下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么大的石头在他的脑袋上砸了九下。
如果让时间倒流,从新回到昨晚的中秋之夜,而命运允许她从新做一次选择,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嫁给金玉。毫不犹豫。她会把所有的屈辱都吞到肚子里,像条狗一样侍奉他,做他的奴隶。我可以跪下来舔他的脚。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甚至还会尝试着爱上他,替他生儿育女。与现在的处境相比没有什么是不可忍受的。她怕死,真的怕死。
不一会儿,几个公安局的人已经朝他们走过来了。她看见周树人已经下了车,高举着双手正在接受公安局的盘问,与此同时,另一名警察朝她快步走了过来。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枚哨子,怀里夹着红绿两色的三角旗,姚佩佩和他一照面就觉得这个人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那人面色凶狠地盯着她,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我们正在奉命抓捕一名重要的案犯,请出示你的证件。”
“你们不要查了”
姚佩佩在顷刻之间就失去了控制,尖叫着向他怒吼道“你们不要查了。我就是你们要抓的那个罪犯。”
那人经她这一叫,也吓了一哆嗦。他用旗杆挑开通往车厢的帆布朝里边张望,他的整个身体都压在了她的肚子上,嘴里的热气带着洋葱的味道喷在她的脖子里,半天才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就是你们要抓的罪犯。”姚佩佩哆嗦着,怪异地笑了笑“我杀了人,真的,不骗你。我用石头在他脑袋上砸了九下。血衣就扔在甘露亭外的蕃薯地里”
大盖帽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怒道:“配合公安部门的工作是每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你有什么可抱怨的?你再这样胡说八道,干扰我们的正常工作,我当真就把你抓起来。”说完“嘭”地一摔车门,走到一边抽烟去了。
10
高麻子来梅城开三级干部大会,就住在西津渡的朝阳旅社。每天散会之后,他都要买上一些吃食,带上一瓶酒,到胭脂井来找谭功达聊天。张金芳已经在房子后面搭了一个临时厨房。墙身由土积泥砖砌成,顶棚铺上塑料薄膜和稻草,以遮风挡雨。塑料薄膜既不透气,也不吸水,经热气一蒸,顶棚上就缀满了晶莹透亮的小水珠。
谭功达笑着对高麻子道:“这是真正的蒸馏水,若是把它们收集起来,可以送到
医院当注射液用。”
这天晚上,张金芳吃完饭,带着孩子早早上床睡了。两个人坐在小马扎上,在地上铺了一块油毡布,摆上两盆猪头肉和花生米,围着炉子喝酒闲聊。谭功达压低了声音问他,能不能收留他回普济做一个真正的农民。这些天,他被圈在这个传说中的烟花之地,都快憋出病来了。
“假如你认为合适的话,我明天就给县里打报告,告老还乡。不过——”谭功达略微迟疑了一下,夹了一粒花生米放入口中,接着道“金芳不愿意回乡,她说就是在城里做个饿死鬼,也不能再回乡下了。”
高麻子沉吟了半晌,安慰他道:“要回普济,这容易。我马上就可以替你们安排。你在普济的房子已经变成了村里的仓库,要把它腾出来,需要一段时间。另外,我劝你再等等,事情或许还没有绝望到这个地步。”
谭功达又问他,最近的三级干部会都有哪些议题,讨论些什么样的问题?高麻子怕说多了让他受刺激,只捡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对他略略说了说,一味劝他喝酒。谭功达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来,红红的脸上有些兴奋。他诡秘地对高麻子笑了笑,道:
“我给你看样东西。”
说着,就把墙角那个公文包拿了过来,从里面取出一叠厚厚的信纸来,递给了高麻子:“我昨天刚刚写完,你能不能把它拿到会议上去讨论讨论?”
高麻子接过那叠信纸一看,原来是一份关于在梅城兴修下水道工程的建议书。他只是粗粗一翻,并未细看,随手就将它扔在了炉边的一摞蜂窝煤饼上。
“你是哪里冒出来的这些怪念头?”高麻子笑道“你都落到这步田地了,还琢磨这些不着边儿的事干什么?”
谭功达见高麻子将自己熬了六、七个通宵才写好的报告随手一扔,实在心疼,立刻就有些不高兴了,耐着性子道:“这可不是什么怪念头!而是基于现实的迫切需要”
他解释说,自从搬到胭脂井来以后“突然发现”这里的每户居民都要定时倒马桶,由运送粪便的大车统一拉走。每天早上七、八点钟,家家户户都把马桶拎到马路上来倒。妇女们一边高声谈笑,一边刷着马桶,很不文明。何况运粪的铁皮车密封性太差,一路走,一路洒,弄得整条街臭气熏天。“太落后了!这样的状况一天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在苏联的高加索地区,50年代初就建立了完备的下水道系统,家家户户都用上了抽水马桶,莫斯科和列宁格勒就更不用说了”
高麻子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揶揄道:“你原先住在冯寡妇的老屋时,难道就没有倒过马桶?”
“没有,没有。我从来就不用那玩意儿!”
“那你怎么拉屎撒尿?”
“我让人在屋子后面的竹林里挖了一个茅缸。”谭功达孩子似地看着他,笑道。
“你如今是待罪之身,忽然搞出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报告,谁会理你?”
“你就说是你写的。”
“我可没你那么爱做梦。简直是异想天开!”高麻子多喝了几杯酒,声音也渐渐地高了起来,把那不该说的话也一起说了出来“我有一句话,说了你可能不爱听,你猜猜看,当我听说你被撤职之后,第一个反应是什么?你永远猜不到!我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有点暗自庆幸。坦率地说,我觉得你早就该下台了。你看看,好好的一个梅城县,被你折腾成了什么样子?!我也知道钱大钧、白庭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蝇营狗苟,利欲熏心,但总还是现实主义者吧?由他们来掌管梅城县,至少还不像你那么离谱”
张金芳并未睡熟。高麻子的一番话,她躺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这么刺耳的话,她料想丈夫经受不住,便拼命地咳嗽,提醒谭功达克制。可是已经晚了一步,谭功达涨红的脸,憋了半天,终于由红变紫,由紫变黑,最后变成了铁青色。末了,他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来,道:“时候不早了,你该走了。”
“你是在下逐客令吗?”高麻子讪讪地笑着,可脸色也变了。
“你要是这么想,也可以。”谭功达冷冷地说了一句,随即站起身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高麻子梗着脖子道:“我好心好意来陪你喝酒”
“可我并没有请你来!”谭功达叫道。
第二天晚上,高麻子未再登门。傍晚时分,张金芳愁容满面,朝巷子口望了又望,直到夜阑人静,月上树梢,这才把门关了,对谭功达叹道:“如今我们就只剩下了这么一个朋友,可昨天你把他也得罪了。”
到了第三天的中午,高麻子又乐颠颠地跑来了。他手里大包小包,拎了一大堆东西,一进门就嫂子长嫂子短的,就当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谭功达躲闪不及,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僵在一边。
高麻子给腊宝买了一袋大白兔奶糖,给张金芳买了一段劳动布裤料,还有一网兜皱巴巴的国光
苹果。张金芳喜笑颜开,有些夸张地对高麻子道:“你昨晚怎么没来?你大哥等了你一宿,觉都没睡安稳。”
谭功达把头扭向一边,仍然在为昨晚的事生气。
高麻子见状,便嬉皮笑脸地对张金芳道:“这话你可说错了,我叫你嫂子,那是出于尊敬,可论年龄,我比老谭还大一岁,他该叫我大哥才是!功达,你说对不对?”
谭功达见高麻子腆着脸与他缓颊,不接话也过于不近情理,便硬着头皮道:“要是没我这个大哥,嫂子又从何而来?”
他这一说,三个人都笑了。张金芳松了一口气,正要去里屋倒水沏茶,高麻子忽然说道:“不忙不忙,我是来辞行的,要去车站赶四点半的车回普济,和功达说几句话就走。”
张金芳道:“怎么忽然要走?三级干部会不是要开到17号才结束吗?”
“咳,县里都乱成一锅粥了,会议也只好提前结束了。”
“出什么事了?”谭功达问道。
高麻子看了看张金芳,这才对谭功达说:“功达,原先跟你的那个女秘书,叫什么名字来着?”
“姚佩佩。”
“对,姚佩佩。”高麻子道“她杀人了。”
谭功达见高麻子突然问起姚佩佩,又说到杀人二字,吓得脸色煞白,两腿都有些发软。他一把拽住高麻子的手,惊道:“老高,你是说佩佩?姚佩佩?她杀人了?”
高麻子静静地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你不会听错吧?她那么一个胆子像针鼻似的人,平常见到个蟑螂都要吓得晕过去,她会去杀人?”
“千真万确。我开始也不太相信,但这个消息是白庭禹在大会上宣布的,怎么会有错?现在外面大街上到处都是公安和联防队员,梅城通往外面的路口都设了哨卡。”
“这么说,她还没有被捉住?”
“时间早晚而已。”高麻子叹了口气,一只手搭在谭功达的肩上,使劲捏了捏,道:“她一个女孩子家,能跑得了多远?功达,我这就得走,不然就赶不上班车了。”
谭功达怔怔地看着他,只觉得脸颊发热,四肢麻木,脑子里一片空白。张金芳斜着眼睛看着丈夫,脸上浮着一缕冷笑。
送完高麻子回来,张金芳见谭功达仍然傻傻地坐在床边,手里捏着一个拨浪鼓,便拿起扫帚柄,捅了捅他:“嘿,你傻啦?”
她推了推他,摸了摸他的脸,像火一样烫。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面墙壁上颤动的阳光,目光呆滞。
“那小婊子杀了人,与你有什么相干?你发什么呆?”张金芳道“就是株连九族,这一刀也砍不到你身上,你慌什么慌?老实说,你原先跟那小婊子是不是有一腿?”
差不多两个星期之后,谭功达在街上散步的时候,看见巷子口的灰砖墙上,贴了一张通缉令。这张通缉令是由鹤壁市公安局正式签发的,他一眼就认出了姚佩佩的照片,心里像是被什么刀子剜了一下,一阵钝钝的痛。那张照片又小又模糊,不过他还是很容易回忆起那张既骄傲又羞涩的脸,能够分辨出她脖子上深绿色的围巾。照片上的姚佩佩比现在要年轻许多,扎着羊角辫,嘴唇微微上翘,虽然稚气未脱,却带着几分忧戚,像是为什么事情而生气。
那时,省委金秘书长的追悼会已经开过了。悼词经过精心的修饰,仍然疑点重重,不能自圆其说。姚佩佩的逃亡,传言中赤身裸体的尸身,与悼词中“与歹徒搏斗,壮烈牺牲”一类的字眼,不难让人勾勒出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姚佩佩在那个中秋之夜所遭受的种种屈辱,也不难想像。当然,谭功达也不难发现自己的罪孽。他想起七八年前,那个除夕的傍晚,天上一阵一阵地下着雪,他和白庭禹去梅城浴室洗澡,他好不容易挤到窗口,将钱递给她,姚佩佩刷地一下从他手里抓过钱去她那尖尖的指甲从谭功达的手背上划过,印痕却留在了心里
谭功达每次经过巷子口的时候,总要忍不住停下来,朝那通缉令看上一两眼。他觉得姚佩佩就在那儿。
到了晚上,照片上的那个形象伴随着日渐丰满的月亮,一起来到他的梦中。
十一月的秋水冲刷着灰砖的墙面,将那张告示刮得不知去向,墙面上只留下了一个残存的白框,她仍然在那儿,在雨中注视着自己。
到了十二月底,呼啸的北风和肆虐的暴风雪让那处白框也发霉变黑,可她还在那儿。
她那略带讥讽、悲伤的脸,她那碎碎的笑容,从未改变。
元旦刚过,谭功达收到了一封由信访办老徐转来的挂号信。信是聂老虎从鹤壁寄来的,他在信中问谭功达,是不是愿意换个环境,离开梅城这个是非之地。他已经正式向省委打了报告:“我的初步设想,打算任命你为地级巡视员,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呆几年,对农村的实际状况做些调查研究,以便以后重新出来工作。这样一来,也可以恢复(至少恢复一部分)你的工资待遇,不至于穷愁潦倒,就此一蹶不振”
当天晚上,谭功达把这封信的内容跟张金芳说了一遍。那时候的张金芳已经怀了四、五个月的身孕,肚子渐渐大起来了。由于从九月份起就停发了工资,张金芳已经好久不愿意和他说一句话了。他原以为妻子一听到他新的任命,必然会欢天喜地起来,可奇怪的是,张金芳听了,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好半天才淡淡地说了句:“这样也好。”
到了第二年的三月份,春草返绿,雨水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他的任命终于下来了,是去邻县的花家舍人民公社当巡视员。副县长杨福妹专门找他谈了话。这一新的任命到了她的口中,就变成了“去农村接受监督改造”经过半年多的赋闲和磨练,谭功达已不复当年的鲁莽和急躁,对杨福妹的故意曲解没有表示任何异议,匆匆忙忙准备了行李,到了五月末,就到几十华里之外的花家舍履新去了。
临走前,他和张金芳的孩子已经出生了。那时,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包粽子,过端午节,谭功达就给儿子取名谭端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