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训班最后一天5点钟的时候,弗朗索瓦点起了一根香烟,说了一段发自肺腑的话。
“好啦,正式的入门已经结束了,等你们一到那里就会看到,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准备。实地工作的每一天都是学习,我们在这里只能尽力使你们具有能够应付任何可能出现的危机的心理状态,而通常你们遇到的危机往往恰恰是我们没有能够使你们有所准备的。我只是想对受到过我不公平的责备的人说声对不起,而对那些没有受到我不公平的责备的人说——不用着急,到了那里以后会轮到你的。”
响起一阵轻轻的笑声。我想,在他脾气暴躁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个腼腆、可爱的人。
“好啦,祝大家好运。”他最后说,又补充了一句我从来没有指望会从他嘴里听到的话:“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按照计划,我们第二天傍晚动身,因此有大半天的时间可以在巴黎干我们想干的事。
上午,西尔维亚和我去了罗丹博物馆,然后,最后一次来到了国际医疗队。
我们得签署各种文件,包括银行委托书,医疗事故下的健康保险,以及使最近亲人受益的人寿保险。如果我死去,我指定蔡兹和妈妈每人各得五千美元。
下午我们分开了,各自去给家人买礼物。我给妈妈和马尔科姆寄去了一个金色“古董”黄铜钟作为迟到的结婚礼物,在“小不点”给刚怀孕的弟媳妇买了些非常可爱的婴儿服装。
在回旅馆的路上,我走过“大师之声”进去最后测览一番。自然我买了3盒磁带才算走出了门,其中一盒我让他们用礼品纸包装好,准备送给西尔维亚。
我在大汽车外面紧张地踱来踱去。已经晚了,如果再不出发就要误飞机了。我不断看表,心想她究竟可能出了什么事。
“喂,马修,”弗朗索瓦吼道“上车。不用担心,我们即使不等她,她反正坐得起轿车。”
我觉得这话既不能让我放下心来,又没有什么滑稽之处,但我服从了。
我刚坐下,西尔维亚就出现在台阶顶上,身后仍跟着那个影子。
她穿着宽松的套头衫,紧身牛仔裤,黑皮靴,简直漂亮极了。她一屁股在我旁边坐下,拍拍我的手让我安心。
“对不起。可他们就是不肯放下电话。”
我认为最好别问她指的他们是谁。
当我们在星形广场陷入车海中寸步难行时,弗朗索瓦大声说道:“好好看一看吧,孩子们,你们现在从车窗里看见的汽车比全厄立特里亚的车都要多。”
永远无比忠实的尼诺独占了最后一排座位。当我和他的目光相遇时,我热情地向他招手,让他过来和我们坐在一起。可是他就像没有看见我似的。他仍在工作,不打算做出亲近的表示。
在戴高乐机场,当我们把行李扔到行李车上开始往门口推时,她的看门狗仍继续保持着谨慎的距离,监护着她。当我们到达护照检查处时,他的任务正式结束。终于,他向西尔维亚和我走了过来。他不自然地倒换着两只脚,眼睛基本上看着自己的鞋,和我们告别。
“祝达历山德罗小姐旅途顺利。很遗憾我不能在那里照顾她了。但是”他停了下来,难为情地没有说下去。
“你真可爱,”她热情地答道“感谢你所做的一切。祝你妻子和小女儿好。回去吧。”
他斜眼看了看我,仿佛在说,我指望你了,先生,别搞糟了。然后他回转身子,沿通道慢慢走去。
“你会想念他吗?”我低声问道。
“不会。”她断然答道。
我拉着她的手,匆匆加入到免税店里的其他人之中,做最后一分钟的采购,买诸如科涅克上等白兰地和苏格兰威士忌一类的必需品。莫里斯赫尔曼斯费劲地拿着2升装的一瓶荷兰杜松子酒。
“你知道吗,这种杜松子酒是一个荷兰的医学教授首先用红松果酿造出来的?”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看上去你有足够的杜松子酒给整个厄立特里亚治病用了。”我觉得很有趣。
“嘿,这东西现在减价,我捉摸着如果飞行员没汽油了还可能用得上。”
然后我们11个人全都在登机口附近等着,随便聊着,尽量不显露出心里的紧张不安。
终于,埃塞俄比亚航空公司飞往阿斯马拉的224号航班开始登机了。弗朗索瓦像个负责操练的军士般站在机舱门口,以保证他经过认真训练的医疗突击队队员全部万无一失地登上了飞机。自然,他对莫里斯那瓶特大号的杜松子酒刻薄地评论了一句:“那东西实在太可笑了,你这样做太幼稚了,赫尔曼斯大夫。至少你该买像库沃舍尔酒那样体面一些的酒。”
他连我的背包也批评,里面有个包成长方形的东西伸了出来。
“请你告诉我,希勒大夫,这是什么?一大块好时巧克力吗?”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弗朗索瓦,”我答道“这是我的键盘。我告诉过你的。”
“哦,”他记起来了“我期待着听不到它。”
西尔维亚和我像两个沮丧的推销员,推揉着沿狭窄拥挤的过道走到座位旁。
我们扣安全带的时候,她对我咧嘴一笑。
“笑什么?”我问。
“不笑什么,”她答道“我只不过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感情。”
“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感情”这也描述出了我的心情。同样我也无法把一切说个清清楚楚。
我把手伸进衣袋,拿出盒子来递给了她。
“给你的那个新奇的日本磁带录音机用。”
“谢谢你。是‘希勒最佳作品选’吗?”
“比那要棒得多。”
这时她已经打开了包装纸,看到我给她买的是格鲁克1的18世纪经典名作奥菲欧与尤丽狄西。
1格鲁克(1714-1787),18世纪德国主要歌剧作曲家。对法、意、英、奥地利、瑞典等国音乐戏剧的发展有很大影响。
“我还从来没有听过。”她承认说。
“呃,这里面有最完美的以音乐表现的恋人的渴望。”
她把录音机递给了我。“帮我把这段找出来。”
我戴上耳机,快进到那儿后,把录音机递还给她。她闭上眼睛欣赏没有了尤丽狄西我怎么办?
听到一半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马修,没有了你我怎么办?”
我俯过身子吻她。长久地、温柔地、充满性感。
突然,轰的一声,飞机离开了地面,升上了黄昏的天空。
我曾天真地以为在飞行途中可以暂时免受头头的训斥,但我低估了他的献身精神。
机上开始供应晚餐的时候,扩音器里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是佩尔捷大夫。我想提醒所有的旅客——特别是我组里的成员——别忘了服用预防疟疾的药。谢谢各位。祝大家好胃口。”
我们于凌晨1点到达了阿斯马拉。由于兴奋,大家谁也不困。
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我对黑非洲的最初印象,那就是——黑。飞机一着陆,跑道上的灯就灭了,看到只有眼睛和牙齿的闪光不时打破机场上的黑暗,真觉得有点阴森森的。
海关完全是走过场,然后我们全都挤进了一辆呼哧呼哧作响的面包车的后部,另有3辆老式卡车拉着我们的家当跟在后面。在车队将近两个小时的痛苦颠簸中,西尔维亚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我们终于到达了阿迪苏马和由用波状铁皮做屋顶的长方形棚屋组成的破败的院落。在可预见的未来,这儿将是我们的家。
在一些当地的职工给我们卸行李的时候,弗朗索瓦把我叫到了一边。“马修,我在安排住宿。从实际出发,我想知道你打算在什么地方过夜。”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听着,弗朗索瓦,我现在没法回答你。我们能不能暂时先随便安排一下?”
他耸耸肩,嘴里嘟囔着什么“美国清教徒”之类的话,走了开去。
就这样,头一晚我被分配和吉勒斯纳格勒住在一起。他是个矮胖结实、看上去很认真的法国人,戴一副金属丝镜架的眼镜。
我们就着烛光打开了行李,因为那台原始的柴油发电机只向手术室及其他医疗区供电。
吉勒斯注意到我没有打开的那个大家伙,吓了一跳。
“那是什么?”他毫不掩饰他的关切。
“钢琴。”我答道。
“不,说真的,别瞎扯。”
“我没瞎扯。它只是一个别的什么也没有的键盘。”
“哦,这么说来你的意思是它不会发出声音啦?”
“声音?打消这念头吧,吉勒斯。反正,它发出的是音乐声,而且只在我的脑子里。”
“不过,我还是要警告你,”他一面从包里拿出五六只双筒望远镜来,一面告诫我说“我有洁癖。希望你保持这个地方的清洁。”
“不用紧张。你用不着那么小心提防,我也不是个在房间里乱扔东西的人。”我忍不住盯着他那些光学设备看了几眼,使他感到需要解释解释。
“如果你觉得奇怪的话,”他颇带几分自豪地说“我告诉你我是个野鸟习性观察家。”
“我毫不怀疑这一点。”我评论道,然后爬上床去想尽量睡上一会儿。
“要是我运气特别好,就能看见北方的秃顶朱鹭。”
“听起来不错。晚安。”
我不知道睡了有多久,但我记得天一亮我就起来了。房间里已经又潮湿又不舒服,而且一分钟比一分钟更糟。
我走到窗口去看第一眼白天的厄立特里亚,看到的一切使我十分吃惊。
“上帝啊。”我倒抽了一口气。
我的同屋突然醒了过来,摸索着找到了眼镜,跳下床来追问道:“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没事,”我说“不过我觉得今晚这里可能有场大型的摇滚音乐会。”
“你疯了吗?”
“呃,”我继续开他的玩笑道“好像有挺大一群歌迷在排队呢。我想像不出来这么多人还会等什么别的。不过马尔塔好像在那里发节目单呢。”
吉勒斯惊奇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这似乎没有尽头的人的长龙——憔怀瘦弱,满身尘土,显然都有病——从诊所大门口一直聚集到目力所及之处。
“基督啊,”他倒抽了一口气说“难道他们不知道我们7点才开始吗?”
“他们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劳力士和吉勒表1的。总之,我看咱们今天会够忙的。”
1劳力士和吉勒表,昂贵的名牌手表。
“没错,希勒。看来马尔塔已经开始在把病人分门别类了。我得去喝我早晨的那两杯咖啡了。然后我们就可以早点开始。”
他神经有点紧张,但很明显,具有献身精神。
当我们很快穿衣刮胡子的时候(用的是冷水),吉勒斯不由自主地谈论著鸟。在我们“暂住”期间他是如何希望能看一眼有赘肉的鹤和——我不是在骗你——棕色的鲤鸟之类的带翅膀的奇迹。在往“食堂”去的路上他仍不停嘴地说着。食堂比起我们住的棚屋来可算很大了,这是个谷仓式的木结构建筑,显然是仓促之中修建起来的。
其他的人大多数都已坐在了有点往下榻的长桌边,包括西尔维亚在内。她向我招手表示已经给我留了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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