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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巢城是七大王国里唯一一座需要客人从地下进入的城堡。蜿蜒的石阶穿过雪山堡和危岩堡,在长天堡终结。最后六百尺是垂直的悬崖,迫使来客放弃坐骑,作出选择:要么和萝卜一起搭乘摇摇晃晃的木篮子上山,要么在山腹中攀登凿刻的搭手。
雷德佛伯爵和韦伍德伯爵夫人是同盟中的长者,众人将吊篮让给他俩坐,篮子回来时又载了肥胖的贝尔摩伯爵上去。其他诸侯自行攀登。阿莲在新月堂温暖的壁炉前以劳勃公爵之名欢迎他们,奉上面包、奶酪和盛在银杯中温热的葡萄酒。
先前培提尔给她一张纹章卷轴加以研习,因而她能通过纹章辨认出所有人。显然,胸前绣有红色城堡的是雷德佛,他身材矮小,灰胡子修剪整齐,慈眉善目;安雅夫人是公义者同盟中唯一的女性,深绿外套上用黑玉镶有韦伍德家族的破碎车轮徽章;紫衣上绣六只银铃的是贝尔摩,梨形肚子,圆肩膀,多肉的下巴伸出无数淡黄间灰的短须;赛蒙坦帕顿与他刚好相反,胡子又黑又尖,外加尖鼻子和冰蓝色眼睛,使得这位九星城骑士犹如天上的猛禽;小杭特伯爵的白貂皮披风乍看上去没有特色,直到她发现系外套的别针——五根呈扇形散开的银箭。此人年过第四十十,阿莲私下觉得他已接近五旬,乃父统治长弓厅近第六十十年之久,最近突然暴病身亡,谣传是做儿子的迫不及待要继承权位。小杭特的脸跟鼻子红得像苹果似的,无疑是贪杯的缘故,她决心多给他倒几杯酒。
来客中最年轻者胸前绣有三只乌鸦,每只爪下都抓着一颗血红的心脏,此人褐色的头发披到肩膀,前额垂下一绺散乱的发卷。这便是林恩科布瑞爵士,阿莲一边想,一边警惕地扫视着对方刚硬的唇形和令人不安的眼神。
罗伊斯兄弟走在最后,奈斯特子爵陪伴着青铜约恩。符石城伯爵如猎狗般高大,纵然头发灰白,面容沧桑,仍有说不出的魄力,那双纠结的巨掌仿佛随时能将年轻人的脖子轻轻折断。看他严肃的神情,珊莎不由得忆起临冬城的往事,忆起伯爵大人坐在桌边和母亲低语;忆起他外出打猎,收获了一只雄鹿,欢呼呐喊声震城堡;忆起他在校场里以比武用的钝剑将她父亲打倒在地,还打败了罗德利克爵士。不行,他一定能认出我来,他怎么可能不认识我?阿莲犹豫要不要跪在对方面前寻求庇护。他没为罗柏而战,怎会为我而战呢?战争已告结束,临冬城成了废墟。“罗伊斯大人,”她怯生生地问“您需要美酒以驱除寒意吗?”
青铜约恩瓦灰色的眼珠半隐藏在她所熟悉的浓眉毛下面,当他们目光交汇时,那双眉毛不禁一皱“姑娘,我们会过面吗?”
阿莲惊得几乎把舌头吞下去,幸好奈斯特子爵替她解了围“阿莲是峡谷守护者的私生女儿。”他粗声告诉表兄。
“小指头的小指头折腾得挺欢的嘛。”林恩科布瑞挂着一丝恶作剧的微笑评论道,贝尔摩听了哈哈大笑,阿莲只觉红晕爬上脸颊。
“你多大了,孩子?”韦伍德伯爵夫人问。
“十四岁,夫人,”她差点忘了阿莲的年龄“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是有过月事的女人。”
“是吗?还没开苞吧?”小杭特伯爵的大胡子将他的表情完全遮住。
“现下还没有,”林恩科布瑞接嘴,当她不在场一样“不过我瞧这妞儿是含苞欲放了。”
“心宿城的操守规矩已沦落至此了吗?”安雅韦伍德也是头发花白的老人,眼角皱纹斑斑,下巴皮肤松弛,可语气中的尊贵令人肃然起敬“这姑娘年纪轻轻,温顺知礼,却不幸经历过恐怖的事件。注意你的言辞,爵士。”
“我的言辞我自己知道关心,”科布瑞反唇相讥“夫人您注意自个儿就好了。许多死人可以告诉您,我可不是喜欢听人教训的骑士。”
韦伍德伯爵夫人不再理他“带我们去见你父亲,阿莲,这里的事越早处理完越好。”
“峡谷守护者在书房等候大家,请大人们移步。”众人出了新月堂,爬上一段大理石阶梯,途经地窖和三个杀人洞——诸侯们假装对顶上的机关不闻不问。等到达顶端,贝尔摩已是气喘吁吁,如同铁匠的风箱,而雷德佛的脸色变得跟他的头发一样灰败。守卫们打开闸门“这边走,大人们,请随我来。”阿莲引大家穿过一条挂有无数华丽织锦的拱廊,来到罗索布伦爵士把守的书房门口。他为大家开门,并跟着进去。
培提尔坐在搁板桌前,一只手握着一杯葡萄酒,另一只手翻弄着一张脆弱的白卷轴。当公义者同盟的诸侯们进入时,他翻起眼睛打量大家。“大人们,欢迎之至,还有您,我的好夫人。啊,登山使人劳累,快请落座。阿莲,亲爱的,给我们的贵客倒酒。”
“是,父亲。”她欣慰地发现,香蜡已然点起,书房中弥漫着豆蔻与其他贵重香料的味道。她取酒壶时,客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落座奈斯特罗伊斯犹豫半晌,最终不得不坐到培提尔公爵身旁的空位子上,林恩科布瑞则站在壁炉旁边,伸手取暖,剑柄的心形红宝石映照出耀眼的红光。阿莲看见他冲罗索布伦爵士微微一笑。以“老男人”的标准而论,林恩爵士长得挺俊,她心想,可我一点也不喜欢他的笑容。
“我正在阅读诸位大人的严正声明。”培提尔开口“写得真好,操刀的学士深谙笔墨之道。诸位,什么时候让我也联名签署呢?”
他的话大大出乎来客们的意料。“你?”贝尔摩说“签字?”
“我的笔墨功夫虽不及这位渊博的学士,书写文字却也绰绰有余,况且最关心劳勃大人的难道不是区区在下吗?至于这帮‘宵小奸臣’,让我们齐心协力地挖出来。大人们,我全心全意地支持您们的事业,恳请您们即刻赐教签署盟约的手续。”
阿莲一边倒酒,一边听见旁边的林恩科布瑞“嗤嗤”发笑。其他人则倍感困惑,直到青铜约恩罗伊斯清脆地捏了捏指节,道:“我们此行的目的不是要你在盟约上签字,也不是来跟你玩文字游戏的,小指头。”
“是吗?真可惜,游戏乃是生活的调料,”培提尔把卷轴放到一边“好吧,让我们直入正题,大人们,夫人,您们想把我怎样呢?”
“我们不想把你怎样,”赛蒙坦帕顿用冰蓝色眼珠瞪着峡谷守护者“我们要你滚。”
“滚?”培提尔佯作惊讶“我能上哪儿去?”
“国王给了你赫伦堡,”小杭特伯爵指出“任何人都该满足了。”
“河间地正需要有人统治,”老霍顿雷德佛说“奔流城被围,布雷肯和布莱伍德公开交战,三叉戟河两岸的土匪气焰嚣张,杀人放火,到处都有未及掩埋的尸首。”
“好一幅诱人图画,雷德佛大人,”培提尔应道“不过很可惜,我在谷地身肩重责。况且劳勃大人目前还算安稳,难道要我把这病弱的孩子带往一片混乱血腥中去吗?”
“公爵大人留下,”约恩罗伊斯宣布“我将把他带去符石城,让他成为一个能令琼恩艾林骄傲的骑士。”
“符石城?”培提尔好奇地问“为何不是铁橡城或红垒?为何不是长弓厅?”
“随便哪里都可以,”贝尔摩叫道“公爵大人会轮流造访每家的城堡。”
“是吗?”培提尔的语气中充满怀疑。
韦伍德伯爵见状叹了口气“培提尔大人,别再使小儿科的离间计了。我们大家说好了,乃是同气连声的盟友。就我看,符石城相当合适,约恩大人培养出了三位好男儿,没有谁比他更适合教导小公爵,那里的亨威格师傅比您的柯蒙师傅年长,经验更丰富,也更适合调养劳勃大人的身体;那里强壮的山姆石东乃是全天下最棒的教头,可以教导这孩子战争之道;那里的卢科斯修士潜心于七神信仰。此外,符石城还有许多同龄孩子,比老女仆或佣兵更适合与劳勃大人做伴。”
培提尔贝里席轻捻胡子“我不否认,公爵大人需要伙伴,然而您们仔细瞧瞧,阿莲她能算是老女人吗?您们不清楚,劳勃大人很喜欢我女儿,待会儿您们可以亲自问他。此外,我已邀请格拉夫森伯爵和林德利伯爵各遣一子归我收养,两人均与劳勃年纪相仿。”
林恩科布瑞笑道:“呦,两只小狗的狗崽子。”
“当然啦,劳勃也需要年长的孩子为伴,最好是前途光明、表现利索的侍从,以便小公爵当成榜样观摩学习。”培提尔转向韦伍德伯爵夫人“好夫人,听说您的铁橡城中正有这么一位上上之选。您能遣哈罗德哈顿前来与劳勃大人作陪吗?”
安雅韦伍德似乎颇感有趣“培提尔大人,您真是我所见过的最大胆的强盗了。”
“哟,我可不是要偷走那孩子,”培提尔担保“只希望他能与劳勃成为朋友。”
青铜约恩罗伊斯倾身向前“劳勃大人和年轻的哈利理当成为朋友他们将联袂在符石城做我的养子与侍从,在我的照应下成长。”
“把男孩交出来,”贝尔摩伯爵叫喊“我们保你平安无恙地离开谷地,去做你的赫伦堡公爵。”
培提尔稍带责难地回望向他“您的意思莫非是:若我不肯照办,就要动粗喽,大人?实在太奇怪了,我尊贵的前妻尚且认定我职责所在,应当守护谷地,须臾不得离开,诸君反倒苦苦相逼,竟然容不下我。”
“贝里席大人,”韦伍德伯爵夫人朗声道“莱莎徒利乃是琼恩艾林的寡妇和劳勃艾林的母亲,身为摄政统治谷地,咱们敬她是主。你呢直说了吧,你没有艾林家族的血统,与劳勃大人更无亲属关系,凭什么坐在山上使唤大家?”
“若您记忆不差,可知莱莎封我为峡谷守护者?”
小杭特伯爵接口道:“莱莎徒利并非谷地人,她没资格安排峡谷的事务。”
“那劳勃大人呢?”培提尔反问“莱莎夫人连自己亲生儿子的事也安排不了了?”
奈斯特罗伊斯一直保持沉默,此刻大声说道:“我曾满心希望迎娶莱莎夫人,杭特大人的先父与安雅夫人之子也有此打算,科布瑞更有整整半年待在山上。想想看,若夫人选的是我们中的一位,诸位决不会质疑他峡谷守护者的权威。说到底,莱莎夫人只不过刚巧挑了小指头大人,并将儿子交其关照罢了。”
“他也是琼恩艾林的儿子,表弟,”青铜约恩朝月门堡的守护者皱眉“他属于谷地。”
培提尔提出解答:“鹰巢城与符石城一样,都在谷地的范围之内,难道爬上山就升天了吗?”
“尽管说你的笑话,小指头,”贝尔摩伯爵咆哮“我们要男孩。”
“虽然很不愿令您失望,贝尔摩大人,可我不得不遗憾地通知您,我不能与我的继子分开。您们都很清楚,他身子有些纤弱,经不得长途奔波。身为他的继父和峡谷守护者,我不能容许他有任何意外发生。”
赛蒙坦帕顿清清嗓子“我们每人带来一千精兵,此刻兵士都驻扎在山脚下,小指头。”
“希望他们住得舒服。”
“如果必要,我们能召集更多人手。”
“想用战争来威胁我吗,爵士?”培提尔的语气中没有一丝恐惧。
青铜约恩吼道:“我们要带走劳勃大人!”
会谈陷入了沉寂。这时,林恩科布瑞忽然从壁炉边不耐烦地转过身“闹够了没有?听得我起鸡皮疙瘩,蠢货们,论嘴皮功夫,小指头可以说到你们个个支撑不住,眼皮打架!跟他这路货色有什么好废话的爽快点,靠家伙决定吧。”他拔出剑来。
培提尔连忙摊开双手“我没有武器,爵士。”
“这个问题好解决,”烛光在科布瑞的烟灰色剑刃上跳跃,沉暗的金属令珊莎想起了父亲的巨剑寒冰。“你的苹果食客带了刀,叫他给你,或者把你自己的匕首找出来比画比画。”
她看见罗索布伦摸向剑柄,但剑未出鞘,青铜约恩便暴跳如雷地站起来“放下武器,爵士!你到底姓科布瑞还是姓佛雷?我们是这里的客人!”
韦伍德伯爵夫人抿紧嘴唇“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收剑,科布瑞,”小杭特伯爵应和“你的行为让大家蒙羞。”
“是的,林恩,”雷德佛用和缓的语气劝道“这对我们没好处,让‘空寂女士’歇息去吧。”
“我的女士口渴着呢,”林恩爵士不肯让步“她若出鞘,见血方休。”
“口渴就冲我来!”青铜约恩结结实实地挡在科布瑞身前。
“好个公义者同盟!”林恩科布瑞恶狠狠地咒道“瞻前顾后,难成大事,不如改名叫老妇人同盟!”他将沉暗的剑收回鞘内,推开布伦,旁若无人地大步离开。阿莲听见脚步声清彻地回响。
安雅韦伍德与霍顿雷德佛交换了一个眼色,杭特干了杯中酒,伸出杯子让阿莲满上。“贝里席大人,”赛蒙爵士郑重其事地说“请您原谅刚才的意外事件。”
“原谅?”小指头冷冰冰地道“是谁把他带来的,大人们?”
青铜约恩解释“我们并非有意——”
“是您们把他带来的!这太荒唐了,简直是公然蔑视律法,我有权召唤守卫,大人们——”
杭特匆忙起立,差点撞翻阿莲手中的酒壶“你保证过我们的安全!”
“是的,您们应该心存感激,我总还有荣誉感,与某些人不同。”培提尔的声音中蕴涵有她从未听过的恼怒“我读了您们的声明,也听了您们的要求,现在请听听我的:即刻从山下撤军回家,别再骚扰我儿子。我不否认,从前是有统治不善的地方,可那是莱莎干的,非出于我。给我一年时间,我将与奈斯特大人携手整治,一年之后,诸君将不会有任何委屈。”
“空口无凭,”贝尔摩说“我们凭什么信任你呢?”
“您居然质疑我的人品?到底是谁在会议上亮家伙,啊?您们自称要保护劳勃大人,却不给他吃的,令他营养不良,这桩桩悖行应该画上句号了。告诉您,大人,我不懂如何带兵打仗,但假若真被逼上绝路,也会奋起抵御。峡谷里并非只有你们六镇诸侯,君临的王室更是支持我的统治。如果你们想要战争,尽管直说,只怕谷地将血流成河。”
阿莲察觉到公义者们眼中逐渐扩散的犹疑。“一年时间并不太长,”雷德佛大人迟缓道“或许如果您保证”
“没人想要战争,”韦伍德伯爵夫人确认“秋天即将结束,大家要准备过冬。”
贝尔摩清清喉咙“在年底之前”
“若我不能满足诸位,便自动放弃峡谷守护者的称号。”培提尔对诸侯们保证。
“条件很公平。”奈斯特罗伊斯子爵插话。
“不许有任何报复行为,”坦帕顿坚称“不许指名谁为叛逆或乱党。对此您得发誓。”
“很好,”培提尔承诺“我要的是朋友,不是敌人。您们愿意的话,我即刻为大家各写一张赦免状,连同林恩科布瑞在内,不管怎么说,他哥哥是个实在人,我不会让尊贵的科布瑞家族蒙上污点。”
韦伍德伯爵夫人转向同伴们“大人们,我们可否加以考虑?”
“没什么好考虑的,事情很清楚,他赢了。”青铜约恩用灰色的眼睛久久地打量着培提尔贝里席。“我不喜欢这安排,但看来不得不给你一年时间。抓紧享受吧,大人。记住,并非所有人都是傻瓜。”他猛地掀开门,几乎把它扯了下来。
接下来举办了一场简单的宴席,培提尔忙不迭地为朴素的食物道歉。劳勃穿一件乳白与天蓝相间的外套跑出来,很称职地扮演着小公爵的角色。青铜约恩没有列席,他直接下山去了,林恩科布瑞走得更快,其他人做客到第二十天清晨方才告辞。
他操纵了这场会议,当晚,阿莲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静静地想。她不明白,也不知怀疑因何而生,总觉得有那么一点线索,令人无法入睡。她翻来覆去地想,好像一只叼着老骨头的狗,最后她起身换好衣服,离开熟睡的吉思尔。
培提尔还在灯下写信。“阿莲,”他说“亲爱的,这么晚了,还不睡呢?”
“我想知道实情,一年之内会发生什么?”
他搁下笔“雷德佛和韦伍德老了,一年之内,或许死一个,甚至死俩;杰伍德杭特将被他的弟弟们杀掉,多半是小哈兰动手,他也是谋害老伊恩爵爷的元凶——瞧,这就是我常说的,‘一不做二不休’嘛;至于贝尔摩,此人生活腐化,容易收买;坦帕顿我会结之为友;遗憾的是,青铜约恩将继续与我为敌,不过还好,只需将其孤立,便不能构成威胁。”
“林恩科布瑞爵士呢?”
烛光在公爵眼中闪烁“林恩爵士将成为我不共戴天的仇敌,他将以最恶毒最轻蔑的语言来诋毁我,并参与每一个针对我的密谋。”
这下她的怀疑终于得到了证实“为这份服务,您准备怎样奖励他?”
小指头抚掌大笑“有什么,不过是金子、男孩和承诺呗。林恩爵士的胃口不大,亲爱的,他只要钱财、孩童与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