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位置。从流水花园到阳戟城是滨海道路,因此在穿越贫瘠的红棕色沙石地,经过扭曲矮小的树木时,尚有凉爽的清风抚慰。
半路上,第二十条“沙蛇”拦住了他们。
她突然出现在沙丘上,骑着一匹金黄色的沙地战马,马鬃犹如精致的白丝绸。骑于马上,娜梅小姐也显得十分优雅,她身穿闪闪发光的淡紫色袍服,乳白与黄铜色相间的丝制大斗篷随着每一缕风飘荡,她看起来仿佛即将腾空飞起。娜梅莉亚沙德现年第二十五,如柳枝般苗条,笔直的黑发编成一条长辫子,用红金绳子扎起来,而她黑眼睛上方的额头突出,和她父亲一样。高高的颧骨、丰满的嘴唇和乳白色肌肤都使她具备姐姐所缺乏的美貌而且奥芭娅的母亲是旧镇的妓女,娜梅则有古老的瓦兰提斯城中最高贵的血统。十几个骑马的长矛兵跟在她身后,圆盾在阳光下闪烁。他们随她走下沙丘。
亲王已将帘幕卷起,以便享受海上吹来的轻风。娜梅小姐来到他身边,并让那匹漂亮的金色母马放慢速度,与轿子的步伐保持一致。“幸会,伯父,”她朗声道,仿佛她是凑巧遇见亲王的“我们可以同行前往阳戟城吗?”侍卫队长走在轿子另一侧,娜梅小姐的对面,但他可以听清她说的每一个字。
“我很乐意,”道朗亲王回答,然而在侍卫队长耳中,他似乎并不乐意。“痛风和悲伤是糟糕的旅伴。”侍卫队长知道,每一块鹅卵石都会如针刺一般扎痛他肿胀的关节。
“痛风我帮不上忙,”她说“但我父亲不需要悲伤。复仇更合他口味。格雷果克里冈真的承认了杀害伊莉亚和她的孩子们?”
“他大吼大叫,整个朝廷都听见了他的罪状,”亲王确认“泰温大人答应把他的人头给我们。”
“好个兰尼斯特有债必还,”娜梅小姐说“就我看来,泰温大人在用我们自己的钱还我们的债。亲爱的戴蒙爵士发给我一只鸟儿,他断言,决斗时,我父亲不止一次刺中了那头怪物。倘若如此,格雷果爵士等于已经死了,泰温兰尼斯特什么也没给。”
亲王哼了一声。是因为关节的疼痛还是因为侄女的话,侍卫队长说不上来。“或许如此。”
“或许?我说那是肯定的。”
“奥芭娅要我宣战。”
娜梅笑道:“是的,她想将旧镇付之一炬。她仇恨那座城市的程度,就跟我小妹喜欢它的程度一样。”
“那你呢?”
娜梅回头看看随从,他们都远远地走在后面。“消息传来时我正跟佛勒的双胞胎上床,”侍卫队长听见她说“你知道佛勒家的箴言吧?任我翱翔!我只求你给我这句话。任我翱翔,伯父。我不要大军,只要一个亲爱的姐妹。”
“奥芭娅?”
“特蕾妮。奥芭娅太吵闹,而特蕾妮是如此可爱温柔,没有人会怀疑她。奥芭娅要将旧镇变成父亲的火葬堆,我没那么贪心,四条性命对我来说足够了—用泰温大人的黄金双胞胎偿还伊莉亚的孩子们,老狮子偿还伊莉亚本人,最后是小国王,他偿还我父亲。”
“那小男孩没对我们做什么。”
“那小男孩是个经由背叛、乱伦和通奸诞生的杂种—倘若史坦尼斯大人所言不差。”轻松调侃的语调消失了,侍卫队长发现自己眯起眼睛注视着她。她姐姐奥芭娅腰缠鞭子,手执长矛,人人都看得见,但娜梅小姐同样危险,她总是将匕首隐藏得很好。“国王之血才能补偿谋杀我父亲的罪恶。”
“奥柏伦死于决斗,而且是为了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我不能称之为谋杀。”
“随你怎么称呼。我们把多恩最优秀的壮士派去君临,他们却送回来一袋尸骨。”
“他的行为超越了我的嘱咐。‘仔细权衡小国王和他的御前会议,留意他们的强项与弱点,’我在阳台上告诉他,当时我们吃着橙子,‘如果可以的话,替我们找些朋友。伊莉亚的事尽量调查,但不要过度惹恼泰温公爵,’这就是我的话。奥柏伦大笑着说:‘我几时‘过度’惹恼过别人?你还不如去警告兰尼斯特,别惹恼了我。’他一心要替伊莉亚寻回正义,他不愿等待—”
“他等了整整十七年,”娜梅小姐打断话头“假如被杀的是你,我父亲未等尸骨变寒就会揭竿而起,大举北伐;假如死的是你,此刻密如森林的长矛将席卷边疆地。”
“我不怀疑这点。”
“你也不应怀疑,亲王大人—请记得,为了复仇,我和我的姐妹们决不会再等十七年!”她脚踢母马,朝阳戟城疾驰而去,她的队伍风风火火地紧随其后。
亲王向后倚在枕垫上,闭起双眼,何塔知道他没睡。他很痛苦。有那么一会儿,他考虑把卡洛特学士叫到轿子跟前,但道朗亲王需要的话,自己会叫的。
午后的阴影长而晦暗,太阳跟亲王肿胀的关节一样又红又大,他们在东方隐约看见了阳戟城的塔楼。首先是纤细的长矛塔,一百第五十十尺高,顶端有一根镀金铁刺,为塔楼再添了第三十十尺高度;接着是坚固的太阳塔,它有金色拱顶和镶铅玻璃;最后是暗褐色的沙船堡,它仿佛是一艘被冲到岸上变作石头的大帆船。
仅仅三里格的滨海道路将阳戟城与流水花园分开,然而它们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在离宫,孩子们赤裸身子于阳光下嬉戏,铺有地砖的庭院中有音乐弹奏,空气中满是柠檬与血橙的浓郁气息;在城内,弥漫着灰尘、汗水和烟雾,夜晚也有喋喋不休的喧嚣。流水花园由淡红色大理石筑成,阳戟城则建自棕褐色泥土和稻草。马泰尔家族的古老要塞矗立在一个沙石小半岛的最东端,三面环海,而在西面,在阳戟城巨大城墙的阴影里,土砖店铺和无窗陋屋附着在城下,犹如藤壶附着于船壳。马厩、客栈、酒馆和妓院等又在更西边冒出来,其中许多有自己的围墙,但供人居住的小破屋基本都往城墙靠。如此这般,年复一年,正如大胡子僧侣们说的那样,跟泰洛斯、密尔或者伟大的诺佛斯相比,这座影子城不过算是小镇,然而它是多恩人所拥有的最接近城市的东西。
娜梅小姐先到几小时,无疑她通知了卫兵。因为当他们到达时,三重门已经打开了。这些门依次排列,允许访客直接穿过三重曲墙,到达旧宫,而不用走上好几里,在狭窄的街巷、暗藏的庭院和嘈杂的集市中绕行。
当长矛塔进入视线后,道朗亲王立即合上轿子的悬帘,但群众仍然不依不饶地向他叫嚣。“沙蛇”们已经煽动起激昂的情绪,侍卫队长不安地想。他们穿过肮脏的外城,进入第二十道门。门内的风,夹带着沥青、盐水和烂海藻的味道,每走一步人群都变得更加稠密。“给道朗亲王让路!”阿利欧何塔一边大喝,一边用长柄斧的斧柄槌打砖地“给多恩亲王让路!”
“亲王死了!”一个妇人在他身后厉声尖叫。
“拿起长矛!”一个男子在阳台上怒吼。“道朗!”某个贵族喊道“拿起长矛!”
何塔放弃了寻找发言者的努力,人实在太多了,而其中三分之一的都在呐喊。“拿起长矛!为红毒蛇复仇!”到达第三十道门时,卫兵们必须推挤人群,才能给亲王的轿子清出道路。人们开始扔东西,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冲过长矛兵的封锁,手里拿了一只烂掉一半的柿子,但看到阿利欧何塔挡住去路,长斧摆好架势,便松了手,任由柿子掉落在地,匆匆忙忙地逃跑了。远处,其他人扔出柠檬、酸柑和橙子,高呼:“开战!开战!拿起长矛!”一名卫兵的眼睛被柠檬击中,还有一只橙子砸在侍卫队长本人的脚上。
轿子里没传出任何回应。道朗马泰尔始终躲在丝帘之内,直到城堡的厚墙将他们完全淹没,铁闸门在身后“吱吱嘎嘎”地落下,喊叫声逐渐减弱。亚莲恩公主带着一半的朝臣在外庭迎接,其中包括年迈盲眼的管家里卡索,代理城主曼佛里马泰尔爵士,年轻的米斯学士身穿灰袍,柔滑的胡须里喷了香水,此外还有第四十十名多恩骑士,他们飘逸的服饰异彩纷呈。小弥赛菈拜拉席恩跟她的修女及御林铁卫亚历斯爵士站在一起,亚历斯爵士依然穿着那身酷热的纯白釉彩盔甲。
亚莲恩公主大步走到轿子跟前,她脚穿沙蛇皮凉鞋,鞋带直绑到大腿,黑玉般的秀发蜷成一个个小卷,披落腰背,额上还有一圈太阳形状的铜片头饰。她还是那个小家伙,侍卫队长心想。“沙蛇”们很高,亚莲恩却像她母亲,只有五尺二寸,然而在镶嵌珠宝的腰带下,在松松垮垮随风飘荡的紫黄色丝缎袍里,她有风流圆润的女人胴体。“父亲,”帘子拉开后,她宣告“阳戟城因您的返回而倍感喜悦。”
“是啊,我听到了喜悦的声音。”亲王淡淡地笑笑,用一只红肿的手捧住女儿的面颊。“你看起来气色不错。队长,请扶我下来。”
何塔将长斧斜插进背后的挂带,双臂抱起亲王。他动作轻柔,以免刺激亲王肿胀的关节,即便如此,道朗马泰尔仍不得不强咽下一声痛苦的喘息。
“我已命厨子准备晚宴,”亚莲恩说“包括所有您喜欢的食物。”
“恐怕我无福消受。”亲王缓缓地环视庭院。“我没看见特蕾妮。”
“她请求与您私下交谈。我让她到王座厅去等。”
亲王叹口气。“很好。队长,可否再劳烦你?这里的事情越早完结,我就能越早休息。”
何塔抱他走上太阳塔长长的石台阶,来到拱顶下巨大的圆形厅堂,下午最后一缕日光斜斜地穿过彩色厚玻璃,在苍白的大理石上投射出一个个色彩斑驳的菱形。第三十条“沙蛇”正等着他们。
她盘腿坐在隆起高台下方的枕垫上,但他们进入时,她立刻起立。她穿一件紧身淡蓝色绸缎长袍,袖口繁复的密尔蕾丝令她看上去像处女一样纯洁。她一手拿刺绣,一手拿着一对金针,似乎正在赶制女红。她的头发也是金色,眼睛如同深蓝的池塘然而不知为何,它们让侍卫队长联想起了她父亲,尽管奥柏伦的眼睛如永夜般漆黑。奥柏伦亲王的女儿都有他的眼睛,毒蛇的眼睛,何塔突然意识到,颜色反而不重要。
“伯父,”特蕾妮沙德说“我一直在等您。”
“队长,扶我坐到高位上。”
高台上有两个座位,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其中一把的椅背上用黄金镶嵌着马泰尔家族的金枪贯日纹章,另一把上则有洛伊拿人的日曜纹,当娜梅莉亚的舰船初次来到多恩时,桅杆上飘扬的正是这一图案。侍卫队长将亲王放到长矛座位上,然后退开。
“很疼吗?”特蕾妮小姐的嗓音十分轻柔,而她看上去就像夏日的草莓般可人。她母亲是个修女,令特蕾妮带有一份几乎不属于尘世的纯真。“为减轻您的痛苦,我可以做什么?”
“说你想说的话,然后让我休息。我很累,特蕾妮。”
“这是我为您绣的,伯父。”特蕾妮展开她刚才在绣的女红,上面是她父亲奥柏伦亲王,骑在一匹沙地战马上,全身红甲,微微浅笑。“我完成之后,会把它送给您,好让您记住他。”
“我不可能忘记你父亲。”
“我很高兴听到这一点。许多人都有怀疑。”
“泰温大人答应把魔山的脑袋给我们。”
“他真好心但刽子手的剑不配了结英勇的格雷果爵士。我们祈祷他的死已经这么久了,相信他自己现在也如此祈祷。我知道父亲用的什么毒,什么方法,没有比那更缓慢、更痛苦的死亡了。很快,即使在这阳戟城内,我们也能听见魔山的惨叫。”
道朗亲王叹口气“奥芭娅呼吁战争。娜梅满足于谋杀。你呢?”
“战争,”特蕾妮说“但并非姐姐希望的那种。多恩人在家乡作战才能发挥实力,还是让我们磨尖长矛等待他们进攻吧。当兰尼斯特和提利尔向我们扑来时,我们要让他们在各个山口流血不止,把他们埋没在滚滚黄沙下,正如从前上百次那样。”
“他们会来进攻吗?”
“噢,他们当然会,他们付不起国家再度分裂的代价—正是为了避免这点,巨龙家族才跟我们联姻。父亲对我说,我们要感谢小恶魔,感谢他把弥赛菈公主送来。她真漂亮,您不觉得吗?我真希望自己有她的鬈发。她天生就是母仪天下的料,如同她母亲。”酒窝在特蕾妮脸颊上绽开。“倘若能有机会来亲手安排婚礼,并负责监制王冠,我会非常荣幸。崔斯丹和弥赛菈都是纯洁的好孩子,我想用白金加绿宝石,以配衬弥赛菈的眼睛。噢,钻石与珍珠也很合适,只要孩子们能够顺利结婚并且加冕。接下来我们只需高呼拥戴弥赛菈一世为安达尔人、洛伊拿人和‘先民’的女王,七国统治者的合法继承人,然后等待狮子的到来。”
“合法继承人?”亲王哼哼着说。
“她比她弟弟大,”特蕾妮解释,仿佛当亲王是个傻子。“根据律法,铁王座应该传给她。”
“根据多恩的律法。”
“当贤王戴伦迎娶弥莉亚公主,将我们并入他的大一统王国时,他答应多恩可以保留自己的律法。弥赛菈恰巧就在多恩。”
“她确实人在多恩。”他语调勉强。“让我考虑考虑。”
特蕾妮娇嗔道:“您考虑得太多了,伯父。”
“是吗?”
“父亲这么说的。”
“奥柏伦考虑得太少。”
“有些人考虑得太多,是因为他们害怕行动。”
“害怕与谨慎有区别。”
“噢,那我祈祷您永远不会害怕,伯父。希望您一切安好。”她举起一只手
侍卫队长连忙将长柄斧往大理石地板上狠狠一跺。“小姐,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请远离高台,谢谢。”
“我没有恶意,队长。我爱我的伯父,就跟他爱我父亲一样,我知道的。”特蕾妮在亲王面前单膝跪下。“我已经讲完来此要说的话了,伯父。若有冒犯,请您原谅,因为我的心已经裂成了碎片。您还爱我吗?”
“一如既往。”
“那为我祈福吧,然后我就走。”
道朗犹豫片刻后,将手放在侄女头上。“勇敢起来,孩子。”
“噢,我怎么会不勇敢?我是他的女儿。”
她刚告辞,卡洛特学士便立刻奔上高台。“亲王殿下,她有没有来,让我看看您的手。”他首先检查手掌,然后轻轻翻过来,嗅了嗅亲王的手指。“没有,好的,这就好。没有刮痕,所以”
亲王抽回手。“师傅,麻烦你给我弄点罂粟花奶好吗?一小杯足够了。”
“罂粟花奶。好的,当然。”
“现在,让我考虑考虑。”道朗马泰尔轻轻催促,于是卡洛特匆匆走下楼梯。
外面太阳已经落下,拱顶内的光线成为昏暗的蓝,地板上的菱形渐渐消退。亲王坐在马泰尔家族金枪贯日纹章的高位中,脸色因疼痛而变得苍白。长久的沉默之后,他转向阿利欧何塔。“队长,”他说“我的卫兵有多忠诚?”
“绝对忠诚。”侍卫队长不知还能说什么。
“他们所有人?还是其中一部分?”
“他们是最优秀的。优秀的多恩人。他们会遵从我的命令行事。”他将长柄斧往地上一跺。“任何叛徒,无论是谁,我都会把他的人头带来。”
“我不要人头。我要服从。”
“大家服从您。”效忠。服从。守护。单纯的誓言,单纯的人。“需要出动多少人?”
“这由你决定。不过全体出动或许比二第三十十个人有效。我希望尽量处理得迅速平静,不流血。”
“迅速,平静,不流血,好的。您的命令是什么?”
“搜捕我弟弟的女儿们,统统扣押,关到长矛塔上。”
“扣押‘沙蛇’们?”侍卫队长嗓子干涩“所有所有八个,亲王殿下?那些小家伙也一样?”
亲王考虑半晌“艾拉莉亚的女儿们还小,不至于构成威胁,但别有用心的人或许会利用她们来对付我,最好也控制起来。是的,那些小家伙也一样但先抓特蕾妮、娜梅莉亚和奥芭娅。”
“遵命。”他心中忐忑不安。我的小公主是不会喜欢这道命令的。“萨蕾拉怎么办?她已经长大成人,快第二十岁了。”
“除非她回到多恩,否则放过她吧,萨蕾拉比她的姐姐们更有头脑。随她去玩游戏吧。把其余人抓住,控制起来,我才能安睡。”
“好的,”侍卫队长犹犹豫豫地说“若这消息传播到市井之中,百姓们会咆哮抗议。”
“整个多恩都会咆哮,”道朗马泰尔疲倦地说“但愿泰温大人在君临能够听到,这样他就会知道,他在阳戟城有一个多么忠诚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