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条加上民众大会的誓言书,会让驻藏大臣文硕明白,当全部藏人一体同心抵抗洋魔时,朝廷是拦不住的。最要紧的是,签字就等于宣誓,在如此神圣的誓言面前,在座的哪一个敢不听他的?同仇敌忾的局面似乎已经出现,接下来就是把抗英七条变成行动了。
一个用袈裟袖子遮脸的喇嘛突然出现在会场。他提着大铜壶,穿梭在一排排高僧权贵之间,把酥油茶续进所有的茶碗,不停地弯腰,在每个人耳旁悄悄说一句话。高僧权贵们一个个点头。最后他来到摄政王跟前,也是先续酥油茶,再凑前说了句话,摄政王懵懵懂懂点了点头。遮脸喇嘛迅速扫了一眼大家,飞步出了会场。大铜壶在门槛上咚地一撞,摄政王像是从梦中惊醒,立刻喊起来:“抓住他!”
遮脸喇嘛倏然不见了影子,没有人的动作比他快。
沱美活佛问道:“为什么要抓他?”
俄尔噶伦说:“难道他没给你说那句话?大人们,他给每人说了一句话,你们不能把这句话酥油茶一样喝进肚子再尿掉。”
沱美说:“那就请你先说,俄尔噶伦。”看俄尔欲言又止,便抬头望着法座上沉思的迪牧活佛说“请摄政佛先说。”
摄政王迪牧怒声道:“他说我是莎格迅,请喝上帝送来的酥油茶。你们都听到了,却没有一个人伸手揪住他。”
顿珠噶伦说:“我想洋魔的上帝都成了我们的仆人在为我们熬煮酥油茶,这肯定是好的征兆。听摄政大人喊一声抓住他,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正要伸手,他人已经不见了。莎格迅?莎格迅是干什么的?”
摄政王拿起茶碗摔到地上说:“是个给酥油茶下毒的。你们都喝了没有?都喝了?真把上帝当成仆人了?”他挨个瞪着与会的人,奇怪他们并没有中毒倒下。
顿珠站起来说:“摄政大人,我心里还是放不下抗英七条。”又扬起脸道“大家都说说呀,这个七条,为什么是七条?是不是我们一人要扛起一条?”
闹哄哄添乱的局面终于出现了。顿珠噶伦的话仿佛挑起了大家对抗英七条的关注,很多人扬起头,吵架似的嚷嚷起来。
甘丹寺的人说:“抗英七条,一条又一条,哪一条是由我们说了算的?”然后提出,让果果代本前往边境各个关隘防守,让夏琼娃代本带领锋锐藏军前往隆吐山修卡驻防。哲蚌寺的人针锋相对:“那么朗瑟代本和奴马代本呢?到底派谁去,让摄政大人统筹安排。”色拉寺的人说:“征调前后藏驻军参战,如果没有色拉寺活佛的参与,谁会相信它是神圣而公正的呢?”功德林的人说:“我们那些身上刺了经咒的陀陀喇嘛每个人都是护法神附体的,请噶厦把指挥僧兵的权力和筹集到的土枪、弹药、火绳、刀剑、矛枪、弓箭、飞蝗石鞭交给我们。”上密院的人说:“白龙王张嘴能喝下拉萨河的全部水,胃口也太大了。谁指挥打仗得由乃穷护法降神决定。”下密院的人说:“我们可以组织后藏各宗谿的民兵参战,同时筹集枪支弹药、刀剑弓箭。”沱美活佛说:“施行战时税收,保证抗击洋魔、保卫佛教所需经费一事,关系重大,应该由策墨林监督实施。”锡德林的人说:“成立后勤机构,在全藏征集粮食、草料和帐篷,组织民夫,运输军需物资一事,那就该我们管了。”白热管家冲着吵闹的人群说:“听摄政王的,都听摄政王的。”
在场的高僧没有哪个在介入权力时中庸内敛。他们参加民众大会就是为了给自己代表的寺院和僧团争取更多的利益,争权夺利在他们看来既光明正大,又顺理成章。高居于法座之上的摄政王迪牧审视着会场,愤怒,悲哀,紧张。虽然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活佛喇嘛永远改不掉感情外露、直言不讳的藏人本色,民众大会历来都是强烈的情绪对抗。但是今天不比以往,顿珠噶伦刻意挑起了这场争执。让摄政王纠结的还不是顿珠噶伦的煽动,而是对方敢于如此的原因。顿珠想干什么?他有没有后台?有没有同伙?如果有,是谁?摄政王疑心重重地盯盯这个又盯盯那个,只觉得满堂魆黑,无数魅影正从高僧权贵们幽深的眼睛里飘出,张牙舞爪地靠近着他。西藏啊,总想自己杀死自己的西藏啊。恍然觉得梁柱之间闪闪烁烁的刀锋利箭逼临而来,迫使他必须张嘴,说出来,把自己对他们的态度说出来。
“好啊,一个个都来主动请缨了。观世音菩萨聪明得很,安排我当摄政王就是为了让西藏清醒起来。我不糊涂,我听懂了你们的心。你们的心是什么样子的?一个个都是寒森森的刀剑。我今天来参加民众大会,就没打算向任何人妥协。你们听着,死亡才是给你们的允诺,只要我活着,就绝不允诺什么。有人想杀了我,这个人就在你们中间,谁?自己站出来。”
摄政王迪牧活佛向他眼中的邪恶发出了挑战。他离开法座,走向一排排高僧权贵。白热管家起身过去阻拦,被他一把推开了。他两眼如炬地瞪着他们,路过一个,说一声:“不会是你吧?不是!”心里咆哮着:来啊,想杀我的人来啊,那个一手捏佛珠、一手攥匕首的人,请出示你的凶残。直到走过最后一个高僧,也没有人动手。摄政王大步过去,坐回到法座上。支持他的哲蚌寺和丹吉林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摄政王迪牧突然惨叫一声,从法座上噌地跳起来,趴倒在地上。
白热管家第一个扑过去:“佛爷”
血如泉涌,摄政王的裤子上滴沥一片。
凶手,凶手。似乎有人在法座上放了一把尖锋朝上的刀,摄政王一屁股坐上去了。俄尔噶伦来到法座前,翻遍所有彩绫的织锦的卡垫也没有发现刀。那就是邪魔的法术了,有个更隐蔽更恶毒的人,趁摄政王离开之际,让法座变成了布满毒刺的荆棘之席。
人们纷纷站起来,惊望着前面。有人喊:“医生,医生。”又有人喊:“散了,散了。”会场一片骚动。
突然,摄政王迪牧推开搀扶着他的白热管家,回身来到法座前,盘腿坐了上去。法座顿时殷红一片,就像血泊的承托,迪牧苍白的脸更加苍白了。
虚弱的喘息在肃静中嘹亮着。流着血的摄政王,痛苦而又镇定地望着大家,宣布了他对战时人事的决定。白热管家和俄尔噶伦都哭了:为什么总要在流血之后,才可以袒露关涉西藏命运的重大决策呢?万能的佛祖,请保佑摄政王。忠于摄政王的人都跪下了,祈祷并聆听摄政王迪牧活佛法音一样缓缓流淌的语言。
没有人提出异议。代表拉萨三大寺、四大林、上下密院及其亲信寺院的高僧权贵们一致拥护摄政王的决定:
噶伦俄尔担任前线总管,负责调动现有的全部藏军。噶伦顿珠担任民兵总管,负责组织后藏各宗谿民兵参战和筹集武器弹药。沱美活佛担任僧兵总管,负责组织前后藏大中型寺院僧兵参战。噶厦政府负责战时的税收和外交,并成立专门的后勤机构,统管粮草、帐篷等军需物资的征集和组织民夫运输。三大寺、四大林、上下密院负责布施、祈祷、降神事宜。民众大会向驻藏大臣递呈抗英卫教守土神圣誓言书和公禀,敦促其从速上奏藏事佛事的危机,务请朝廷出面解决。所有政令、军令均由摄政王和噶厦政府形成公文用鸡毛箭书发出。
看着各方代表在民众大会上出现了少有的一致,摄政王迪牧长舒一口气。这时就听顿珠噶伦大声问道:“大人,驻藏大臣是什么意思?朝廷会同意我们的决定吗?”摄政王正要回答,突然脖子一斜,歪倒在法座上。他昏过去了,就像驻藏大臣在他面前昏过去一样。摄政王和驻藏大臣,两个当时西藏最重要的人物,都在最重要的时刻昏过去了。会场大乱,但已经无碍大局。面对战争时的基本应对正在出现,很快西藏就会动起来,对权力的热爱让所有大小有权者都不可能做出放弃的选择。更有一心护佛、仇视异教之人的推波助澜,摄政王费力启动的战时西藏的所有机器,已经开始运转了。
唯一的担忧是,应对战争的最大动力朝廷和驻藏大臣文硕的坚定支持还没有出现。什么时候出现只有摄政王知道,但摄政王当众昏过去了。
回到丹吉林的佛舍,在独处的寂境里,摄政王渐渐清醒。
白热管家问道:“佛爷,是不是要派些喇嘛出去捉拿凶手?”
摄政王愣了一下,好像忘了他屡次被刺,血流满地:“凶手?什么凶手?”
白热说:“这个还不知道,就等着摄政佛卜卦查验呢。”
摄政王回过神来:“你当然不知道。因为没有凶手,凶手就是我自己。”他没有解释他是在有意放血,他的法力就是放血的时候把愤怒放出去。因为愤怒是魔鬼钻进了身子,想出去又找不到门户,就横冲直撞地到处走,走到哪儿哪儿疼,肝、胃、心、肺、肚子、阳jù、脑袋,没有不疼的地方,所以一旦愤怒出现,伤害身体的时候,他就会在自己身上捅开门户,放魔鬼离开。他捅开门户不用刀,用他自己的气,想在哪儿放血就在哪儿放血。血是从皮肤里渗出来的,放过之后不留伤疤。
白热疑虑重重:佛爷,你可不能姑息凶手,自担责任。他把这句话咽下去,又说:“俄尔噶伦来了,在护法神殿等候,佛爷要不要见?”
这天,在丹吉林大自在佛殿二层的佛舍里,摄政王给前线总管俄尔噶伦私下里交代道:“一定把藏军开到能看清英国人是楞鼻子还是塌鼻子的地方,堵住他们,但不要开枪,等待朝廷的旨命。记住,一定要等来朝廷的旨命,再决定枪上的火绳点还是不点。这关系到西藏的未来,关系到你和我的身家性命和许多人的死活。”
俄尔说:“是,摄政大人,等不来朝廷旨命决不开枪。”
摄政王又说:“不开枪还要堵住黑水白兽。”
俄尔语气爽快地说:“是,摄政大人。”
摄政王迪牧活佛给俄尔噶伦摸顶,又送给他一个金质的嘎乌护身符:“这是我第一次向达赖佛宝敬献团龙缎子彩靴时,佛宝赏赐给我的,我一直戴在胸前,现在就让它保护你吧。在此危难之际,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去吧,最迟后天离开拉萨。记住八个字:紧急守边,耐心等待。我会催请驻藏大臣尽快下达朝廷旨命的。”
俄尔说:“摄政大人,我是没有家小拖累的人,今天就离开拉萨前往江孜。”
4
驻藏大臣文硕听到摄政王昏过去的消息后,并没有即刻前去探望,说明他完全理解昏过去的含义:那是探询朝廷意向的禅机,以昏对昏而不昏。驻藏大臣和摄政王都知道对方不是昏庸无能之辈,拿昏遮挡,必有隐情。在驻藏大臣文硕这边,他的表现就是朝廷的表现。他昏了,朝廷就昏了,昏聩的政府就不要指望了。这就是他给摄政王的回答。但文硕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是犯上。而摄政王的对应是:我昏是因为西藏昏,西藏昏是因为朝廷昏,昏昏然没有消息的朝廷,西藏和摄政王一直在等待。
迪牧活佛不能忘记他这个摄政王是光绪皇帝册封的,圣旨就供奉在丹吉林的大自在佛殿里,每天他都会把圣旨内容融汇在经文里念诵好几遍:“仍饬迪牧呼图克图再行掌办商上事务五年,钦此。”公元1757年七世达赖喇嘛圆寂,乾隆皇帝唯恐几个噶伦你争我抢,妄擅权柄,命六世迪牧活佛担任摄政王,代理达赖行事。也是从六世迪牧开始,清朝在西藏确立了摄政活佛的制度。六世迪牧圆寂后,七世迪牧继任摄政。现在是九世迪牧活佛,所以圣旨中有“仍饬”和“再行”字样。可以说没有朝廷的信任就没有丹吉林迪牧活佛世系的三任摄政王。
迪牧记得他上任时,拉萨举行了隆重的庆祝仪式,最重要的程序便是,在布达拉宫日光殿里朝见达赖喇嘛,然后由驻藏大臣把摄政王的银质大印交给他。无二尊胜的一切智虚空王浪喀加布从远方赶来,送给他一本国王修身论,告诫道:“小心谨慎从事啊,佛给的福,佛也会收去,恩赐没有永远的,做错了事情,沉重的大印就会奶水一样流走,不要等黄袍变成丐衣的时候,才去想那件怒气冲天的事情太鲁莽了。”虚空王似乎很了解他,知道他本性里有愤怒的火种和鲁莽的因子,一再叮嘱道“切不可忿急,凡事等一等再办。”
那就再等一等吧。迪牧已经猜到,其实驻藏大臣文硕也在等待。
但文硕等待的并不是朝廷旨命,旨命已经来了,他都不好意思说出去:
英人入藏游历、通商、传教各事,蓄意已久。朝廷与英人谈判时,多方抵制,舌敝唇焦,未有结果。今藏人筑卡据守藏边,势必造成恃强寻衅之势,不独不能阻止英人入藏,且恐加深朝廷西顾之忧,启边境无穷之祸,事机甚迫,亟应晓谕藏众僧俗,申明厉害,将边界据守藏兵,迅即一律撤回,切勿任其滞留,自开边衅。游历、通商、传教各事,也应相机允诺,此乃以文明之事换取兵凶战危也。
虽然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代表朝廷的来函,文硕也只能扣押不办。要办也没个办法,藏人一旦知道,哄闹之下,朝廷的脸面、驻藏大臣的脸面,也就丢尽了。何况他已经收到西藏民众大会全体人员签名通过的抗英卫教守土神圣誓言书和公禀。
似乎是为了反驳朝廷旨命,公禀字字具有针对性:
英吉利是天极处外道魔鬼的首领,他们霸占了佛祖的印度,又贪谋着佛惠的藏境,恒河大水灌不饱他们的肚子,又想喝干雅鲁藏布江。该洋魔与小的藏人性情不同,教道不合,凶恶的大火想化掉善良的冰山。大皇帝不会不知道,凡是洋魔传教、游历、通商所在,将来就是他们广布异教的地方,若是容忍他们进出佛域,就是自毁藩篱,开门迎盗。我们这些小蚂蚁遇到了侵食的巨兽,不想成为野狗肚子里的骨头,惟有全力禁阻,复仇抵御,驱之门外,绝不宽厚。
公禀是西藏民众给朝廷及皇上的禀告,本该转奏朝廷,可是朝廷会理睬吗?在朝廷眼里“民众”不过是被挑唆的一群,谁上奏谁就是勒逼朝廷、要挟皇上。怪罪下来,第一倒霉的是他驻藏大臣,第二倒霉的便是摄政王。
驻藏大臣文硕既要遮掩旨命,又要藏匿公禀,只好在等待中度日。他等待一个人的到来,此人将决定他的态度:支持开战,还是阻止开战。也将决定他无法测知其惊悚程度的命运。他日夜盼望:怎么还不来,还不来?
终于来了。按照文硕的紧急召唤,此人从四川匆匆来到西藏拉萨。文硕这才起轿前往丹吉林,探望摄政王迪牧活佛。
摄政王等不及了,也是在这天早晨,再次前往文硕官邸。
两个人半路上碰了头,一下轿,看了一眼对方,就不禁仰脸对着天空。只见东南方向,开裂的白云里,激荡出半天的黑霾,转眼笼罩了他们。他们互相看不见,就像浮在水面上一样漂到了一起。
文硕道:“拉萨的雾怎么这么黑?”
迪牧说:“我也从来没见过这么黑的雾。”立刻想到,黑水白兽的洋魔也是从未见过的。
不久他们就知道,就是在这天这时,英国人的前锋部队靠近了隆吐山,边界线上的尘土化作黑霾,覆盖了整个西藏。
迪牧问:“大人,公禀看了吧?朝廷的旨命到底如何?”
文硕道:“旨命已到,就看摄政佛服从不服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