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达了她无法自抑的兴奋和快乐。这一来大家都叫男编辑为"小怪物"了。其实他粗壮高大,与"小"毫不沾边。他身边倒真有个人又小又怪,那就是女打字员。她现在已经不能坐在打字机前了,跑野了脚,腰上挂个传呼机,加上长得小巧,看上去真是奇特。柳萌告诉:
跟企业家打交道就得忍。有一次他们喝醉了酒,一抬手就把小打字员举到半空
有关方面终于送来一纸严厉的通知:自下半年开始,所有杂志都终止财政拨款,实行自收自支。并指出这是实行市场经济的重要举措。
柳萌跳了起来,所有人都拍起了桌子。"这是釜底抽薪!
这是不顾后果!把我们跟黄色下流小报杂志一锅煮了!不行,我得去找他们算帐"她马上往外拨电话,拨了几个都不通,"他妈的,肯定别的刊物也在吵,吵个什么?它们平时光知道胡来,现在又"
她风风火火跑走了。一连几天没见她的影子。好不容易又出现在办公室,无比疲惫。我产生了深深的同情。起码在某一点上她没有说错——可怕的挥霍正蔓延全城,人在发疯般追求物质享受,几十万上百万的高级轿车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在乡村城镇,一个小股长甚至民兵连长都坐上了高级轿车,一些满脸油污的下流坯已经坐上了带紧急充气垫的超豪华轿车随便把一辆轿车的一个轮子分出来就可以养活一份严肃杂志,而他们却决心停止支付经费。这是任何一个有希望的民族都难以做出的举动,是物欲冲击下的疯癫。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势必催生出一大批下流读物谁来为一个民族文化的崩溃承担责任呢?
这一天并不遥远。
柳萌疲惫之后就是温柔的叹息:"哎呀各有各的难处。不管钱不知柴米贵,国家得顾大的,我们也得体谅。没有办法,只有自己想办法了,只要积极想办法,杂志不仅能办下去,而且还能办得更好"
我的心凉了,全部同情立刻飞得精光。她的本质就是苟且和妥协,是很容易被说服的。她竟然丝毫看不出整个问题的性质、它所蕴含的粗暴、不负责任和无知的肆虐。她很快就被安抚下来,又像个刚赌过气的小媳妇了。
接着刊物理所当然地走向了"恶俗"——一个接一个所谓的"企业家"登堂入室,照片、长文、手持电话的封面封底人物像下贱甚至黄色准黄色的图片和文字,撒谎、吹捧、征婚广告,一应俱全浊流汹涌而来,淹过了编辑的小桌。小打字员第三次流产后刚刚上班,如此虚弱又如此愉快,在桌子间拧着喊叫:"早就该这么干了!"
我真想把她抓起来扔到楼下。她顶多有三十多公斤,我一挥手就能把她扔几米远。
基金会极有"前途",柳萌向大家报告:现在苗头很好,这样下去,我们大伙儿就是躺着玩也不怕了。除了搞基金会还有刊物自身收入——通过改革编辑方针,盈余大约是过去的三倍!"怪不得上级让我们下海呀,这是逼着我们动脑筋,学会游泳。我们对待这个第一是不怕;第二是战之能胜!是吧是吧!是吧?!"
她端着磁化水杯,一个个环视,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我脸上。我对视了一下,只一下就发现她变了:涨了满脸的欲望使她的面部肌肉变了形,整个人显得陌生又丑陋,这简直就不是过去的柳萌。
"你也该多出去走走,一回生两回熟,久了就习惯了,刚开始我也不好意思"
我明白这是对我一个人说的。她鼓励我干什么?当然是搞钱,可她说得多么牙碜,乍一听还以为她在讲自己别的什么生涯呢。同样是这个端着水杯的微胖女人,前不久站在这儿还说"挽救刊物就是挽救未来!"看来她这一次是决意要断送"未来"了。其实她从来也没弄明白什么才是"未来",她那些关于这一切的讨论,不过是一个浅薄的、嘴尖舌快的女人另一种时髦罢了。对她太认真就会上当。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长了一颗心,其中有相当大一部分人是"空心人"。
夜间,我躺在宿舍里一阵辛酸,难过得睡不着。我一遍遍想着三所"瓷眼",还有我的导师最后的日子这一切是不会忘记了。那时我愤然离开,决心走出一座阴森的大楼,让阳光照得双眼迷蒙我走在大街上,像个游子一样茫然四顾,真想不到最后落到了又一个鬼地方!
星星在窗外闪烁。我长久盯着宝石一样的星星,心里一阵纳闷:怎么如此美丽的星空之下会忙碌着那么一帮污烂糟?
这真有点不可思议;这真是可怕的存在我一直望着星星——它与我童年所张望的真是同一片星空吗?我不敢想下去。
童年的星星好像比现在大、亮,它们是低垂的,一次次想亲近土地上的一切:草、树丛、石竹和鸢尾花。星星在三十多年的时间里退远了——一丝一丝退去,带着失望的歉意退去——大地及大地上的一切使它们失望了;它们是对的。我们这儿的一切即将被星空抛弃,我们将没有光,沉入浑茫无绪的、铅墨一样的黑暗
天亮了,仍不想起床。我开始对那个杂志社感到怯懦和厌恶。头一阵阵疼痛,我想我是病了。
我病得时间好长,一连十几天没有上班。柳萌来了,她肩上那个小挎包像拳头一样大,看上去令人气愤。一个人居然可以背着这样小的挎包,什么荒谬的事情还干不出来?她坐在床边,伸手试试我的脑壳,说一声:"多么可怜!"她身上丁香花的气息又浓烈地喷涌而出这么柔软的手掌,这么好的手指甲,干点什么不好?为什么偏要去干那些"一回生两回熟"的勾当呢?
"好好养病,争取早点上班,好多事情等着你呢。"
她鼓励、询问,不断地关怀。看来这份杂志正处于非常轻松自如的阶段,她有闲心在我这贫寒的小宿舍中呆那么长时间,而且笑口常开。
她走了。后来再登门的是会计,他是送我这个月的工资和补贴来的。补贴一下子比工资多出好几倍,黑乎乎的一叠儿放在床边。这些钱是非常脏的。
整整两年多时间我都在若即若离的状态下。我知道,我正在接近一个痛苦的决定。
这期间又经历了许多,比如与梅子的结识,我写下的几本歌子梅子大大抵消了我的痛苦,她和我有了一份与常人大同小异的、火热而安定的生活。但我无法把那些铭刻在心的苦痛挡在小屋之外。我对梅子说:我想离开、离开。她问我离开杂志社吗?我说是的,不过也许,我反正要离开——我感到有什么催逼着,我需要离开了。我将在一个全新的、稍稍遥远的土地上,回视我历经的全部这已经有些晚了,但这是必须的。
这个想法逐渐坚定、清晰。但要实现这个想法,那真是太难了。
那会儿辞职风席卷这座城市,有时甚至是得到某种莫名的鼓励。我于是对这座城市正式提出了告别。因为这几年中我借着到东部出差,已经发现了那片葡萄园。某种孤注一掷的心情支持了我,也使我更加坚定。我的岳父以空前的严厉阻止了我,但最后是我胜利了。他认为我是"脱离队伍",就像战争年代一样,是个"逃兵"。我说不,这是"入伍",是走上"前线"当然这是蒙他——我还远远没有走上"前线"。我只是没有忘记"前线",我如果踏上通往"前线"之路就已经很幸福了。当污浊埋上喉咙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首先是跳出来。对我、对任何不愿死亡的人而言,暂时也别无选择了。
老胡师,在这安静的葡萄园的午夜,我多想再一次与您促膝长谈。那回对饮长久地留在我的脑海中。我需要看到您的银发和微笑,您的黑色大烟斗。作为一个令人遗憾的学生,我先是离开了自己的专业、尔后又离开了学界和工作单位,回到了这样一片荒凉我在前面为自己也为我们这一类人做了辩解,指出那场由来已久的、不可避免的和迎击的光荣。我现在想说的是,这儿比我离开的地方洁净一万倍:如果说到事业和知识,这里从广义上、从本质上讲,也比那个地方深刻和真实一万倍。我在这里成长的机会远远大于那里,我有一天必定会从这儿出发远行的。
在有关柏老的那个故事中,您也是其中的人物,是个介入者。所以您在那时没有任何怀疑和误识。但关于"瓷眼"、我的导师、导师的恩师、三所,您却没有表现出那样的清晰性。这是因为没有感同身受。您对于这个时代里某些故事雷同的严重性还有些低估。我却要一再地揭示和记录由于一个时代想象力的枯竭而带来的可笑而残酷的"雷同"。
可笑的"雷同",令人啼笑皆非的"雷同",使人流血流泪的"雷同"!就是这些一重复、大致相似的故事,把我们一个又一个纯洁和朴素的兄长、导师沉入了深渊。
我在这个小平原上有幸搜集到几千年前秦王东巡及徐芾的故事——这故事是家喻户晓,偌大个中国有谁不知道有个叫徐芾的人?有谁不知道他采长生不老药一去不归的故事?
徐芾是个幸存者,他逃得太快了。
其实对待那些思想者,最好的办法是蹂躏。蹂躏从来就甚于杀戮,而且还有可能化腐朽为神奇。
那些"雷同"的故事就是蹂躏的故事。
我在这个葡萄园里,享受着一段有别于过去的时光。我咀嚼着那些故事,梳理着来龙去脉,只在默想中与一类人对视,感知着他们的目光。这目光穿射了遥远的时空,依然那么生动和温暖!
您出于对学生的关切,对我的未来一直担心:这样下去怎么办呢?
我张望着面前这个世界,常常发出与您类似的叹息
怎么办?怎么办?我离开了,再一次离开、离开。人最终都得离开。但一个人却不能屈服地撤离。我在一次次离开的时候,想到的就是这些。
我不害怕什么,我只渴望有效地加入。我没有回避,我藐视汹涌的浊流。有时这种离去是必须的。它恰恰源于一种渴望。我不能忍受,这种"不能"既使我陷入,又使我离开。
我判断着、回想着,寻找着我的来路。我在滔滔的时代合流之中不可能不葆有这种状态。有时我像一个孤儿——一个时代的孤儿;有时又像一个扶老携幼的男人。我觉得早早地衰老了,又奇怪地停留在童稚时期。我是谁?是什么?我在哪里?类似的迷茫偶尔笼罩我,令我惧怕所以我一开始,一直到今后,我的一生,都会专注于一个最普通最基本的问题:
我的立场。在越来越多的人羞于谈论立场的时候,我却要在自己内心深处死死地咬住它不放,一直到把它咬出血来。
我离开了这个平原近三十年了。这等于离开了母亲。失却了最可靠的保护,受伤流血。我带着伤残归来,紧紧依偎。
失去得太久太久,母亲也在苍老。面对着衣衫褴褛的母亲,那种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最后的和最早的依靠、爱和怜的源路,如今成了这样。谁忍心看一眼母亲苍凉炽热的目光?
我的平原啊,我挨上了你,我紧紧地依靠着你。可是我身上的血口尚未抚平,我又要为您去重新迎接。母亲身边的危难叠成了山,这就是我的母亲啊!
我一大早起来就走向原野,想让脚板贴近昨日的青茅和葛藤。它们没有了,早在十年前就枯萎了。现在更多的是荆棘,是吸饱了绿汁而变为金色的地衣。地衣嫩软的须丝让人想起章鱼长了吸盘的长爪。它们把大地吸贫了,还要吸、吸,它们曾经怜惜过大地吗?
那潭碧绿清澈的水呢?那一丛连一丛的灌木呢?那呜呜鸣响的白杨林松林和青冈木啊,已经被一处处起伏的沙丘链所埋葬。白如云朵的羊群没有了,灰色的天空看不到一只鹰。
麻雀倒还不少,可是更体面一点的鸟儿一只也不见了,如鹭鸟、大雁、花喜鹊、雄野鸡据说它们已为数极少且躲到更安全的地方。
如今持枪的人多了,他们向我的平原开枪了。他们都从外地涌入,一个个都有一张油渍麻花的脸,看了让人恶心。本地土生土长的也有,不过大都不是良家子弟,而是自小染上恶习、学外地人穿上小花袄的败家子。他们给野心勃勃的外地人领路,充当奸细,殷勤指点哪里有水源、矿藏、果子、沃土,哪里有花姑娘。他们亲手把自己的姊妹献出,以领得一串沾了油污的小钱。
为了把轿车、卡车开进美丽海滩最深处,他们修了一条条柏油路。这些路像黑色的脉管,通过它们将全部宝藏都抽空了。他们什么都要,只要能换来钱就行。于是当地人惊讶地发现:一卡车一卡车的沙子运走了,大海滩上到处留下一片片坑穴。大海涨潮时,这些坑穴又给灌满了盐水,于是仅有的一些植物也死掉了。洁白的沙子是构成海滩最基本的东西,是我们立足的根据。于是我们不难发现,有人存心要移动和毁坏我们的根本。
怎么办呢?
我终于发现自己无法撤离。我从学院到三所、再到杂志社、平原这原来都不是撤离,而是转移。
一生都只能转移。这是我独特的命运。我守住自己的命运了。
我在午夜难以入眠时,想得最多的就是:这片平原到底是谁的?法律上对此是怎样界说的?又是谁制定了法律?好像有人指出这平原这广阔的海滩不是我们的——"我们"指大多数人,即平常一群群在野地里奔忙、皮都晒焦了的那些人!——他们说它属于谁也没见过谁也说不清模样的奇特怪物。它不是一个人、一个可以把握的具体之物,而像传说中的"黑煞""山麓"一样,远远地吓人。
看来在这片平原的真正归属解决之前,我们就不会得到安宁。
您对我几年来的激烈言辞都原谅了。但从未真正赞同过。这既使我不安,又让我迷惑。因为我所说的一切在我看来都简单明了。您一再强调的意思常常是:也许你说的都是真的,都有道理,但仍然还是要学会宽容——再宽容一些吧!
您不断重复的这些归结性的话使我失望极了。我开始觉得有一种无法走近无法沟通的痛苦。这一回它那么真实地告诉了我
"宽容"——多少次听人这样说了呢?他们好心好意劝导我,让我领会和运用。据说号召"宽容"的人一辈子都不会错,所有品行高贵的人都善于劝导别人"宽容",讲"和为贵"。但我逐一分析后发现,他们在劝说别人"宽容"时,从来没有涉及到信仰问题。也就是说,在最需要表现出宽容精神的地方,他们是绝不谈论它的。
实际上他们悄悄地换掉了一个概念。他们在讲忍耐和妥协,甚至公然主张与污流汇合。
我有一种被侮辱被欺凌的感觉。因为在频频侵犯中我已遍体鳞伤血迹斑斑——也许这血汁流了不止一人一代而是一家一族——有人却劝我承受、顺从,或直接跪下。这太不公平了。
对于好人,您这样的长者或朋友,我才愿意指出这种不公。而对于另一类,我就要毫不客气地指出他们的卑琐和虚伪。他们指责别人"不宽容",自己却时刻准备加入丑恶势力。
他们的理由是:既然你如此地"不宽容",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我几乎能听到他们唰唰挽衣袖的声音。
在那个口吃老教授的儿媳跪着死去、在我可爱的导师吐血而去、在大山里孤单的地理教师倒于雪地这样的时刻,是谈"宽容"的时候吗?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喜欢这个词儿。我怀疑他们在用这一独特的方式为自己不够磊落和体面的昨日辩解?
那些流血的时刻,言必称"宽容"的人又在哪里呢?
原来"宽容"是一个陷阱,你一不小心踏入了,就会被吞噬。
我绝不"宽容"。相反我要学习那位伟大的老人,"一个都不绕恕"!
不会仇恨的人怎么会"宽容"呢?宽容是指宽阔的心胸有巨大的容纳能力,而不是指其他,特别不是指苟且的机巧。
那些言必称"宽容"的人还是先学会"仇恨"吧,仇恨罪恶,仇恨阴谋,仇恨对美的践踏和蹂躏。仇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仇恨有多真切爱就有多真切。一个人只有深深地恨着那些罪恶的渊薮,才会牢牢地、不知疲倦地牵挂那些大地上的劳动者。他们已被太阳炙烤着,像茅草一样,数也数不清——记住了他们才算真正的宽容。
在这个时代,在人的一生,最为重要的,就是先要弄明白自己是谁的儿子?
这是一个寻找和认识血缘的、令人惊心动魄的过程。它绝不是生而知之的,它的认识有时需要付出半生或一生的血泪汗汁。每个人出生后都将跟从,都将被认领;如此他才不会背叛,才会有个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