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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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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巨响。海浪绽开一道道白色的花练,在夜色中泛着银光。天上是又大又亮的星星,它们垂得如此之低。这在那座城市无论如何是看不到的。

    后来我们依偎在沙滩上,偶尔有水沫飞到身上。她并没有忘记询问你的情况——关于你的一切她都感兴趣。

    你过去很爱她,是吧?

    是的。

    她那么好,是吧?

    是的。

    我知道她不止一次从我的像册中端详过你。她说你比她好看——实际上你们是不同的。她的赞扬是真实的,由衷的。

    她说你们没有走到一起,而我们却走到了一起,这二者究竟哪一个才是误会呢?

    我向她介绍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当然不能不一次次谈到你的父亲柏老。在那个冷肃时代刚刚结束的年头,人们遵循的逻辑与今天有多么不同。今天再没有人理解那样的故事了,尽管它刚刚过去十几年。我告诉梅子:因为那时我父亲的案子还没有个结论,我曾经一个人在大山里流浪——当时父母给我在大山里找了个义父;我害怕去见义父,很恐惧,就半路上一个人溜了,从来也没有见过他入学时我彻底隐去了真实的父亲,而只承认是山里人的后代就这样我才得以走进地质学院的大门。后来就是我们的热恋,再后来就是我不小心倾吐了秘密,差点招灾惹祸——这都是自然而然的。

    我被出卖了。你把这一切都报告了你的父亲,他当时是院长!

    梅子说这不是"出卖",而只是做女儿的对父亲不自觉的一种流露。

    我说是的。不过这就足够了。当时柏老暴怒起来,让政工处好好忙了一场。结果我受了处分,只差一点就被赶跑。

    那场打击的滋味别人是体味不到的。它碰到了我最深处的伤疤,让我浑身战栗。因为我长期以来想都不敢想一下的、好不容易摆脱的父亲的形象,又紧紧地缠住了我。

    我永远也忘不了父亲第二次从囚禁地回来时的模样:黄瘦、目光呆滞、脚步飘忽、紧紧咬着下唇从此我们全家都陷入了一场恶梦。妈妈为了把唯一的儿子搭救出来,不断地催促我:孩子,跑吧,跑吧,你一个人快速我就这样逃进了大山,渐渐变成山中的一只野物。我含辛茹苦!

    据说当年能进这所学院柏老是说了好话的。因为按我的分数只能上二类大学,是柏老碰巧注意上了我的名字。对此我一直感激着。直到遇上了你,我才明白:一切仿佛都是天意。

    这些不该再一次提起。

    我只想说,梅子心中从来也没有怪罪过你。她似乎比我更有道理。我是一个特殊的生命,身上创痕累累,像一个被追赶了半生的动物。我侥幸呆在了你的身边,只是把满心警觉和惊悸掩藏起来请原谅我的敏感和苛求吧。

    我对你的伤害——不,我们彼此的伤害,都是非常非常深的。于是我们今天的友谊才有了分量,才让我们无比珍惜。

    因为我那时爱着你,所以才头脑昏昏说出了不该说出的秘密:也因为我那么爱你,你的"背叛"才让我万念俱灰。你大概想不到当时我有多么绝望我只跟你讲了很少很少一点儿:关于我的家世、我的过去。出于恐惧和警觉,即便在你的面前我也没有说得太多。今天则不同了,今天我有必要对你说出一切,因为我觉得你应该倾听一个家族的故事了——虽然这有点太晚太晚了

    这种诉说是必要的吗?我一直在犹豫。

    在这沉寂的夜晚,在我的葡萄园中,我总是不断地回忆、追溯。我实在有些忍不住。

    分手后的十几年中,我经历了很多。我是慢慢才搞明白了我从属于哪一个家族,有着什么样的血脉——我、我们——而"我们"到底又是谁

    "我们"为什么总是有着同样的命运?

    柏慧,我昨天因为爱而过早地倾诉过;你今天能够细细地倾听并且回答吗?

    这时外面的海潮又加大了——我想是大海深处涌起了风暴。窗外静静的,没有风

    秋后这一段时间,葡萄全送到榨汁厂了,我们终于可以清闲一点了。大家都做自己最喜欢做的,四哥捣弄他的猎枪,领上斑虎到看渔铺子的老人那里玩了。老婆响铃和小鼓额采野果做一种蜜膏——这是平原上的人最独到的发明,记得外祖母在世时我就常常吃到这样的蜜膏。它可绝不同于今天的果子酱。

    我一连多少天都在一些极有意思的地方转,像东莱子古国遗址、徐芾东渡启航港遗址、乾山遗址等,我已经不止一次去看过了。这儿的民间传说中,关于秦始皇东巡、召见徐芾的故事很多,几乎每个村庄的老人都能说出一串。而且这里徐姓村落非常之多,有七十多处。关于徐芾的出生地,近来史学界争论不休,这极大地引发了我的兴趣,因为它是关于我的故地的啊。

    在这种兴趣的牵动下,我找来了一堆堆史料,包括人类学著作,翻了起来。我想象那个很神秘的人物徐芾,十有八九与东莱子古国的血脉有些联系。当时的东莱人最早发明了炼铁术,他们当时有个很大的冶炼基地,现在是一个镇子;辽东半岛与登州海角如今隔海相望,在当年却是相连的一片大陆,那时候老铁海峡还没有发生陆沉。他们丰富的铁矿资源当然就来自老铁海峡。这个了不起的氏族祖居地就是登州海角。除了冶炼技术,还有当时最为发达的丝织业、渔盐业。他们几乎个个擅长骑射,英勇剽悍。他们的势力在相当于夏代的时候已经非常强盛,居住地域相当辽阔:北到渤海海岸,向南延伸到龙山文化中心的益都一带。可以断言,它和龙山文化有着某种血缘的渊源。

    它是东方最古老的土著部落,最早应是一支在此定居的游牧民族。直到了先殷时期,由于殷人入侵,这一部落才穿过尚未陆沉的老铁海峡北上。因为他们不可能绕过大半个渤海湾经大沽、秦皇岛而北移,肯定走了海道。这次氏族大迁徙是必须注意的。因为至今可以从辽东半岛,甚至是贝加尔湖南畔、斯塔诺夫山脉以东地区找到他们的踪影。

    口口相传的故事、古歌,有时真是让人怦然心动。我相信史记上记载的那个"齐人徐芾(福)"就是东莱夷族的后人,是留在祖居地的一线血脉。这种氏族大迁徙后来肯定还发生过,不过极有可能是逆向的。

    这就说到了徐芾东渡采长生不老药一去不归的故事。这个传奇在中国大概妇孺皆知。我觉得这是个被世俗化了的重大历史事件。他的本来面目还有待于重新探究。

    我仿佛听到了海潮中传出的隐秘的历史之声

    有人多次从徐姓村落里发现一份所谓的"徐芾家谱"。两千多年前的流传抄袭,今天看已不可靠。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它的真实。我觉得这极有可能是伪托,其目的当然是出于维护家族荣誉。不过这期间我倒有了一个发现:关于秦王东巡和徐芾东渡的古歌、民谣。

    我先是稍稍抑制了一下心中的惊喜,细细探察。我认为这些古歌比起那份纸页发黄的"家谱"有意义得多,也真实得多。它没有写在纸上——那样是极易损坏的;它只刻在了人民心头,这就可以大致不朽。

    能咏唱古歌的都是一些老人,他们记忆力不好,吐词不清,而且不同的人转述相同的片断时差异甚大。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吟诵全篇,这倒也正常。我准备把不同的片断连缀起来,去伪存真,充分比较之后再来一番筛选。这是非常花费功夫的一件事,有时为了订正鉴别一个音就要花去半天时间。

    不过我觉得这是再有意义不过的一件事了。

    在做这些的时候,我不由得想起了在学院时的两个假期——我们一起去野外勘查的情景。那时你的父亲可真宽容,竟然同意了。他误以为我们随大队人马一块儿走,想不到我们会半路"掉队"。那一次我们考察了华东最有名的一条大断裂带,你回头向父亲描叙时露馅了,他深深地看了你一眼。从此以后我们每到了隐瞒什么的时候总是有些胆怯,也总不成功。他没有阻止,但我隐约觉得他在寻找一个机会。后来那个机会出现了——我认为他的暴怒除了更深刻的原因之外,也还有其他的

    这一次在莱夷故地我相信会有收获。你若亲耳听听那些缺少牙齿的老人吟诵古歌多好啊!我搞了录音;其中有整理好的片断我会给你寄去的。

    我因为居于此地,听到来自各个方面的指责和抨击已经太多了。来自其他方面的且不去管,但有些话出自我的挚友和爱人口中,不免让我稍稍痛苦。可怕的误解已无需辩驳,因为这要付出一吨的言词。言词对于我是非常珍贵的。我多少有些疲惫了。

    "老胡师"又给我来信了。他信中暂时没有了那些责备一再不因我在三所的行为而喋喋不休我一想起那些就有些痛心和焦躁,当时真想迎着他大喊一声:我在三所到底干了什么坏事?我当时只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犯下了什么罪过?

    我真不愿向你提起他的那些话。我很难过。字里行间再没有了信任,他甚至从人格上审视我、怀疑我。而这种侮辱是在我最需要援助的时刻出现的,它竟来自我的挚友和师长!

    我在三所干了什么?我勤奋工作,出色地完成了交付于我的专业项目,连续三年获得成果奖——这在毕业不久的一茬人中并不多见,连那个所长也同样承认这个基本事实。不幸的是我在这儿遇上了一个和柏老一样的人——请原谅吧,柏慧,我不得不又一次提到了你父亲,因为不借助这个比喻就讲不明白。我是说这个人像你的父亲一样含蓄而霸道,是这儿的一位"老族长"。几十年来他一直是这个大楼中一个不可动摇的人物,这点也很像你的父亲。他成了一个地方莫名其妙的权威,却又毫无真实货色。说起来也许令人不信,他大部分时间连一些专业上的基本概念都搞不明白,可荒唐的是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是这儿最重要的专家之一。

    就靠了这些,他成为那些呕心沥血的学者头上的一块顽石。他成了"牧羊人",一天到晚挥动鞭子,不管那些羔羊怎样惨叫、鲜血淋淋。我也是一只羔羊,不过我没有仅仅捂住自己的伤口而已。

    我最后终于搞明白了他是什么人。原来他们由来已久,从来都把我们视为"异类"!

    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我才弄清了他的历史。

    他的最重要的所谓著作粗陋不堪,而且其中的绝大部分又出自别人之手。那些精神的苦役犯在特殊的年代里为了生存,不得不违心劳作。他们被迫写下了不属于自己的文字,在双重的折磨之下,或者倒毙或者苟活。而其中的一大批人在这之后永远被剥夺了工作的权利,他们面临的只有不幸、屈辱和死亡

    我可以开列一串长长的名单。有一天我会一个一个讲述他们的故事。这是掠夺与被掠夺、是魔鬼的毒计与被蹂躏者的故事。这些故事其实你是不该陌生的。

    看着这一串长长的名单时,我震惊了。

    当时我只有三十多岁,身上的血流滚烫滚烫,我不能忍受。在三所,有幸的是结识了一位地质学家,同时也是一位诗人,后来成了我最好的兄长和导师。他长得黑瘦黑瘦,脸上没有一点光泽,当时谁也不知道他正害着一种可怕的疾病。他只是没命地工作,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时间不多了。我整整两年时间因一个项目与他日夜在一起,这才有机会靠近他的心灵。我敢说他从根上影响了我这个人,并使我懂得了怎样才算一位真正的歌手。

    谁也想不到他经受了那么多磨难:两次被监禁,两次进入劳改农场;而他当年的老师是最著名的大学者,称得上学界泰斗,命运比他惨多了,终于没有捱过来,很早以前就去世了。我认识他时,他有一多半时间在整理自己老师的遗著。

    奇怪的是他直到最后仍然不愿提起这些往事,谈的只是手头正忙的事情,是年轻时野外勘查经历的美好故事,是心中涌动的诗情可即便这时那个外号叫"瓷眼"的所长也没有停止对他的围剿。那一伙使用了一切善良人所无法想象的卑劣手段,甚至非法审讯了他身边所有的朋友

    那时这位可爱的兄长身上潜伏的癌症开始剧烈地折磨他,等他不得不住院治疗时,已经到了晚期。入院仅仅一个月的时间他就去世了。他是吐血而死的,就死在我的怀中。

    一个最好的导师死在我的怀里。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一个真正的兄长。

    我想大声告诉"老胡师",我的老师,告诉他有人是怎样死亡的——他们或死在我的怀中、或倒在我们看不见的其他一些地方,那儿的蜀葵花静静地开放

    这就是我在那个三所大致的经历。这就是我要说的简单的事实。我已经没有眼泪。因为一个长满了胡茬的男人是不该哭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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