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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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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比所有毒物都致命的激动,纠集在一起,就要夺走这朵荒野之花了。傍晚时分,可怕的症状显现了,阿达拉四肢麻木,手脚开始发凉。

    “摸摸我的手指,”阿达拉对我说道“你不觉得冰凉吗?”

    我恐惧得毛发倒竖,不知该如何回答。继而,阿达拉又说道:

    “我心爱的,昨天你稍微碰一碰,我还会颤栗呢,可是现在,我感觉不到你手的抚摩了,也几乎听不见你的声音了。洞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消失了。是不是鸟儿在歌唱?现在,太阳快要落山了吧?夏克塔斯,荒野落日的霞光,照在我的坟墓上,一定非常美!”

    阿达拉发现她这话又引得我们泪如泉涌,便说道:

    “请原谅,我的两位好朋友,我很软弱,也许不久,我就会坚强起来。然而,这么年轻就死去,我这颗心却又充满生命!教士啊,可怜可怜我吧,支持支持我吧。你认为我母亲会满意,上帝会宽恕我做的事吗?”

    “我的女儿,”善良的修士答道,他止不住热泪滚滚,用颤抖的残指去擦“我的女儿,你的种种不幸,全由于你的无知;你受了野蛮习俗的教育,缺乏必要的知识,结果把你给毁了。你还不知道,一个基督徒不能支配自己的生命。不过,我亲爱的羔羊,放宽心吧,上帝考虑你心地纯朴,会宽恕你的。你母亲和指导她的那位冒失的传教士,比你罪过大,他们超越了自己的权限,逼迫你发了一个轻率的誓愿。但愿上帝保佑他们的灵魂安息!你们三人提供了可怕的榜样,让人看到狂热和缺乏宗教方面的知识有多危险。你就放心吧,我的孩子,要探测人心与肺腑的上帝,将凭你的动机而不是行为判断你:你的动机纯正,而行为应受谴责。

    “至于说生命,假如时刻已到,你该去上帝的怀里安息,那么,我亲爱的孩子啊!你失去这个人世,也没有丧失多少东西!你尽管生活在荒僻的地方,也还是体味到了忧伤;假如你目睹人类社会的疾苦,假如你登岸到欧洲,耳朵充斥旧大陆的痛苦的长号,那么你又会怎么想呢?在这人世上;无论住草棚的野人,还是身居宫殿的王公,都在痛苦呻吟;那些王后有时就像平民妇女一样痛哭,而国王的眼里能容纳那么多泪水,也着实令人惊讶!

    “你是痛惜你的爱情吗?我的女儿,那就等于哀悼一场梦幻。你了解男人的心吗?你能计数男人的欲望有多少次变化吗?那你还不如去数暴风雨中大海有多少波浪。阿达拉,做了多少牺牲,有多大恩情,都不是永远相爱的锁链:也许有那么一天,爱久生厌,往日的恩爱就变得无足轻重了,眼睛就只盯着一种又可怜又可厌的结合的种种弊端。我的女儿,出自造物主之手的那一男一女相爱,当然是最美好的爱情。天堂为他们而造,他们天真无邪,长生不死。他们的灵魂和肉体都完美无瑕,无一不珠联璧合:夏娃为亚当所造,亚当也为夏娃所造。然而,就连他们俩都不能保持这种幸福美满的状况,后世的夫妻又怎么能做到呢?原始人的婚姻,就不要对你讲了:那种结合难以启齿,一奶同胞的兄妹做夫妻,男女之爱和手足之情,在同一颗心里混淆起来,这种感情的纯洁也增添另一种感情的乐趣。所有这种结合都纷扰烦乱;嫉妒溜上了祭献羔羊的草坪祭坛,笼罩了亚伯拉罕的帐篷,甚至笼罩了那些旅长的卧榻:他们终日寻欢作乐;忘记了他们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我的孩子,你还以为,比起耶稣基督要投胎下凡的那种神圣家庭,你的结合会更纯洁,更美满吗?那种家庭的忧虑,争吵,相互指责,担心不安,以及悬在夫妻枕席上面的所有难言的苦恼,我就不对你详细讲了。女人是流着泪出嫁的,做一回母亲就吃一次苦头。吃奶的婴儿一旦夭折,死在你的怀里,那又会造成多大痛苦啊!哀吟之声响彻山川,什么也安慰不了拉结1,因为她失去了儿子。与人的脉脉温情连在一起的这种惨痛十分强烈,我甚至见到我国受到国王宠爱的贵妇,毅然决然离开朝廷,人修道院隐居,摧残这不驯服的肉体,深知肉体的欢乐无非是痛苦——

    1据圣经记载,耶稣降生后,由东方来的博士说他将成为犹太之王。犹太王希律便派人寻觅,找不到时,便下令将伯利恒城及四周两岁以内男婴全部杀掉。拉结和雅各生的孩子未能幸免,因而号哭不己。

    “不过,也许你要说,这些事例与你无关,你的最大愿望,就是同你选中的男人生活在昏暗的窝棚里,你所追求的,主要不是婚姻的甜美,而是年轻人称作爱情的那种荒唐事的魅力,对不对?空想,幻象,虚无,病态想像出来的梦境啊!我的女儿,我本人也经历过,心性迷乱过:我这头也不是生来就秃顶,我这胸膛,也不是总像今天这样平静。请相信我的经验:一个男人在感情上如能持久,如能永葆这种感情的青春,那么在孤独和爱方面,他无疑能和上帝相匹敌了,因为这两方面正是上帝两个永恒的乐趣。然而,人的心性容易生厌,永远不会长久地完全爱同一个人。两颗心总有些地方不合拍,久而久之,生活就会变得无法忍受了。

    “最后,我亲爱的女儿,人的一大过错,就是好做幸福的美梦,忘记了人天生的铜疾:死亡,人必有一死。在人间不管享受多大幸福,这张俊美的脸迟早也要变,变成亚当的子孙进入坟墓后的统一面孔。到那时,就连夏克塔斯的这双眼睛,恐怕也难从你墓中的姊妹里认出你来。爱情的力量控制不了棺木的蛀虫。我说什么呢?(空而又空啊!)我竟然谈到世上情谊的威力?我亲爱的女儿,你想了解这威力有多大吗?一个人死后数年,如果又还阳了,我怀疑就连为他流泪最多的人,重新见到他也不会高兴:人多快就找到新欢,多容易养成新的习惯,人的天性又是多么变化无常啊,即使在朋友的心目中,我们的生命也是多么无足轻重啊!

    “感谢仁慈的上帝吧,我亲爱的女儿,他这么早就把你从苦难的深渊中解救出来。天上已经为你准备了圣女的白色衣裙、亮丽的桂冠;我已经听见天使的王后高声将你呼唤:‘来呀,我的好侍女,来呀,我的鸽子,来坐到纯真的宝座上,来到所有这些女孩子中间,她们把红颜和青春都献给了人类,献给了儿童教育和修圣事。来呀,圣花玫瑰,到耶稣基督的怀抱里来安息。这副棺木,你选定的婚床,绝不会虚设,你天上的丈夫将永世同你拥抱相爱!’”

    老人安详的话语平抚了我情人心中的激情,如同落日的余晖止住风,将静谧布满天空那样。阿达拉此刻似乎只关注我的痛苦,要设法让我经受住失去她的变故。她忽而对我说,我若是答应收住眼泪,那么她就会幸福地死去;忽而又对我讲起她的母亲和家园,试图转移我眼前的痛苦。她劝我要忍耐,要修德。

    “你不会总这样不幸的,”她说道“上天现在让你吃苦,就是要促使你更加同情别人的苦难。夏克塔斯啊,人心就像树木,要用斧子砍伤,才能流出医治人类创伤的香脂。”

    她讲完这番话,脸又转向教士,要从他那里寻求她刚刚给我的宽慰,真是又要劝解人,又要接受人的劝慰,她躺在临终的床上,既发出又聆听生命之音。

    这时,隐修士热情倍增,他那副老骨头因慈悲的热忱而重又活跃起来:他不断地配药,点亮火把,翻换铺草,热烈地赞美上帝和义人的福乐。他高举宗教的火炬,似乎引导阿达拉走向坟墓,一路指给她看人所不知的奇观。简陋的山洞里充满这种基督徒之死的庄严气氛,毫无疑问,神灵在注视着这一场景:宗教独战爱情、青春和死亡。

    神圣的宗教终于获胜,而这一胜利,从一种圣洁的悲哀取代我们心中之爱的最初冲动,就能够看出来。将近午夜时分,阿达拉似乎又有了点儿精神,能跟着在床边的教士诵念祈祷词。过了一会儿,她把手伸向我,以勉强听得见的声音对我说:

    “乌塔利西的儿子,你还记得吗,第一次相见的夜晚,你把我当作‘临刑之爱的贞女’啦?我们命运的多么奇特的征兆啊!”她停顿一下,又接着说道:“我一想到要永远离开你了,这颗心就拼力要复活,我几乎感到爱得这么强烈,自己就能够永生了。然而,我的上帝啊,还是实现你的意志吧!”

    阿达拉又沉默了,过了半晌才补充说道:

    “现在我只剩下一件心事了,就是求你宽恕我给你造成的痛苦。我又高傲又任性,也真把你折磨得够呛。夏克塔斯,往我的遗体上洒点儿土,就会将一个世界置于你我之间,也就使你永远摆脱我的不幸给你增加的重负了。”

    “宽恕你,”我已经泪流满面,回答说“不正是我给你造成所有这些不幸吗?”

    “我的朋友,”她打断我的话,说道“你让我感受到了极大的幸福,我若是能从头开始生活的话,也宁肯在不幸的流亡中爱你片刻的幸福,而不愿在我的家园安度一生。”

    阿达拉说到这里,声音止息了;死亡的阴影在眼睛和嘴四周扩散;她手指摸来摸去,仿佛要触碰什么东西;她是在同无形的精灵低声说话。不大工夫,她又挣扎着想摘下颈上的小十字架,但是做不到,她就叫我替她解下来,对我说道:

    “我头一次跟你说话的时候,你看到这副十字架映着火光,在我胸前闪闪发亮,这是阿达拉仅有的财富。你的义父,我的生父洛佩斯,在我出生几天后,把它寄给我母亲的。我的哥哥啊,收下我这个遗物吧,就留作纪念我的不幸。你在生活的忧患中,可以求助于不幸者的这个上帝。夏克塔斯,我对你还有最后一个请求。朋友啊,我们在世间若是结合,生活也很短暂,然而,今生之后还有更长久的生活。如果永生永世同你分离,那就太可怕啦!今天,我只是比你先走一步,到天国里等待你。你果真爱过我,那就让人接受你人基督教吧。基督教会安排我们俩团聚,这种宗教让你看到一个大奇迹,就是使我能够离开你,而不是在绝望的惶恐中送命。可是,夏克塔斯,我深知要你发个誓愿是什么代价,只想求你简单地答应一句,要你发誓愿,就可能把你和一个比我幸运的女人拆开母亲啊,宽恕你女儿吧。圣母啊,请不要发怒。此刻,我又软弱了,我的上帝啊,我向你窃取了本来只应对你才有的念头!”

    我肝肠痛断,向阿达拉保证有朝一日我将皈依基督教。隐修士见此情景,便站起身,那样子仿佛接受了神谕,双臂举向洞顶,高声说道:

    “时候到了,时候到了,该呼唤上帝降临!”

    话音未落,我就感到一股超自然的力量,不得不跪下,匍匐在阿达拉的床脚下。教士打开一个密龛,只见里面放着一个包着纱巾的金瓮,他双膝跪倒,深深地礼拜。满洞仿佛顿时生辉,只听空中传来天使的话语和缭绕的仙乐。这时,老人从圣龛取出圣器,我就觉得上帝从山腰走出来了。

    教士掀开圣餐杯的盖,用两根手指夹出一块雪白的圣体饼,口中念念有词,走到阿达拉跟前。那圣女举目凝望天空,她的所有痛苦仿佛都中止了,全部生命凝聚在她的嘴上;她嘴唇微启,虔敬地寻觅隐形在圣体饼下面的上帝。继而,神圣的老人拿一点儿棉花,蘸上圣油,用来擦拭阿达拉的太阳穴;他对着临终的姑娘注视一会儿,突然脱口断喝一声:

    “走吧,基督徒的灵魂,回到你的造物主身边去!”

    我抬起垂到地上的头,瞧瞧圣油瓮里面,高声问道:

    “我的神父,这药能把阿达拉救活吗?”

    “是的,我的孩子,”老人说着,倒在我的怀里“她得到了永生!”

    阿达拉断气了。

    (夏克塔斯叙述到这里,不得不第二次中断了。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这位双目失明的酋长解衣露出胸脯,掏出阿达拉的十字架。)

    “瞧,这就是厄运的证物!勒内啊,我的孩子,你看见它了,而我呢,再也看不见啦!告诉我:过去了这么多年,这金子一点儿也没有变色吗?你一点儿也看不见我流在上面的泪痕吗?你能辨认出一位圣女吻过的地方吗?夏克塔斯至今怎么还没有成为基督教徒呢?究竟碍于什么政治的和乡土的微不足道的原因,他仍然还滞留在先辈的谬误中呢?我不愿再拖延下去了。大地向我高呼:‘你什么时候下到坟墓中,你还等什么,还不赶快皈依神圣的宗教?’大地啊,你等我不会太久了。我这因悲伤而白了的头,一旦由教士浸人圣水而恢复青春,我就希望去和阿达拉相聚。不过,我这经历剩下的部分,还是让我们讲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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