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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花香蝶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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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与我无关。

    我并不在意与别的女人分享他的心。只为我自己的心,也从未完整地属于过叶子臻。

    但是没想到她居然会主动来找我。

    “我叫胡司容。”她自我介绍。

    午后,蝉叫得急躁,两台空调对着吹,也不能制造一点清凉。

    她流着汗,汗流得很急,脸上红红的,不知是热是躁,说:“我想做美容。”

    我点点头,打发服务员招呼她。

    她更加急:“可以请老板娘亲自替我做吗?我出三倍价钱。”

    我看着她。

    她低下头,急急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老板娘不会在乎这点钱,我是想说”

    “我替你做。”我打断她,不想她再为难下去“我当然在乎,开店营业,就是为了赚钱。来,这边请。”

    我引她入单间,点燃香薰灯,滴入玫瑰精油,以康乃馨做面擦,蘸温水轻轻拂过面颊,垫着百合花瓣轻轻按压她脸部穴道,令其湿润,松弛神经。

    但她紧紧地皱着眉,无法放松。

    我想起那日与姐姐去偷看她主持拍卖,原来,当我在窥视她的时候,她也一样在顾虑我。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可是我并不想与任何人开仗。

    这样近距离地注视她,一样样把磨砂膏洗面乳按摩霜施用在她的脸上,而她只能被动地闭着眼睛任我打量,眉端始终紧促,大概有些后悔把自己置于这样一个失去保护的境地。

    真是一个美丽的女子,额头饱满光洁,长眉入鬓,鼻管笔直,神情间因为充满戒备,反而有种难以形容的冷艳。人家说鼻梁正的人修身必正,然而她却自甘堕落,沦为人妾。

    但谁又能说做妾的人便是心术不正呢?我不也是时时刻刻惦记着别人的丈夫?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既不想做鹬,亦不想为蚌,更不愿让叶子臻坐享渔翁之利。

    因此平心静气,一言不发地完成整个美容过程,替那胡司容均匀地涂上花粉面膜,嘱她好好休息,便欲退开。

    她唤住我:“请等等。”

    “最好不要说话。”我叮嘱“你上了面膜,要少说话,少做表情,不然前功尽弃。”

    “白小姐,听说你懂医术,是吗?”借着面膜盖脸,她好像安定下来,安心与我剑拔弩张,决一死战“这里是花之韵美容诊所,既然是诊所,也给人看病吧?”

    “那要看是什么病了。我只会些民间方儿,哄人玩的,求个安心。”

    “听说白小姐是中医世家,不知能不能帮我把把脉?”

    龙凤如意的香薰灯里,飘出袅袅的玫瑰香。

    玫瑰精油,是玫瑰花的魂。花谢了,嫣红褪尽,芳心不死。不知几十朵玫瑰的魂,才能凝聚一滴精油。

    这屋子里,徘徊缭绕的,是成千上万朵玫瑰的魂。暗藏幽怨,伺机而动。

    我搭在她腕上的手指一动:“你怀孕了。”

    “是。”她无耻地回答。脸上是面膜,眼上是眼盖,全副武装,看不到一丝表情。“我怀孕已经三个月,寝食不安,坐卧不宁,好没安全感。去了几家医院,吃了许多药,都不见好。白大夫有没有妙方儿?”

    她称我大夫,要求一味药。而药方,其实早由她自己开出来,只要我按方调制,再送她启唇笑纳。

    我忽然笑了:“你放心。”

    “放心?”

    “是,只要放宽心,自然睡得稳吃得好。”

    “你帮我吗?”

    “我尽力而为。”

    “可是我并不要求你尽力。”胡司容小姐翻身坐起,一手揭去搭在脸上的纱布,白色面具里露出晶光闪闪一对眸子“我只希望你什么也不做。”

    “躺下来,我帮你洗面。”

    “谢谢。”她懒懒地躺下来,自言自语“我这几天会找他谈判,让他给我一个答案。我只希望,不论他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你都不要阻止。”

    我在当晚搬回娘家去。

    子臻惶急:“那女人跟你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她只是请我帮她做美容,把脉。”我轻轻掰开子臻的手“我想给彼此一点时间,让大家都静下来好好想想。”

    “你是说,我还有机会?”

    “绝对有。”我不是大度,是真的不在乎。

    我甚至轻吻子臻面颊“我支持你的一切决定。”

    但子臻只是不放手:“白术,我们谈谈,谈谈好不好?你别急着走。”

    “好。”我坐下来,禁不住好奇“你们怎么开始?”

    “呃?”

    “是怎么开始的呢?你先看到她,或者她先猎中你?谁说第一句话,谁走出第一步,怎样开始第一次约会”

    我是真的好奇,好奇至心痒难挠。“两个不相识的男女,从遇见到心动,一直发展到肌肤之亲,是个很漫长的故事吧?你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去猎艳?你又要帮你爸爸做生意,又有那么多应酬,而且每晚也都要回家住,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去应付另一个女人?”

    子臻十分地窘,连耳带腮红成一片,如火烧云。噫,这男人尚知羞耻,道行远不如他的新欢深。胡司容面对我时,不知多从容。

    扰攘半晌,到底还是走了。

    在出租车里,看到路的灯光和满天的星。在西安看到星空是不大容易的,这里埋了太多的皇上,经过太多的战争和杀戮,以至于阴霾蔽天,很难见晴。

    忽然觉得深深寂寞。无论相爱与不相爱,百年之后,你我她也都将化为一掬黄土,其间尔虞我诈,究竟所为何来呢?

    风压抑地哭泣。风中断断续续地传来大秦腔哭一样的唱词:“南方的秀才北方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

    如果风力够强劲,揭地三尺,那么埋在地下的秦王宫武皇墓就都会暴露出来,帝王将相的白骨搅在一起,分不清谁贵谁贱。

    但是我心底的秘密始终不会暴露在阳光下。

    兵马俑是活的,我心是死的。

    千古沉冤。

    我拢起大衣的袖子敲门,见到妈妈,只说子臻出差,我回来住段日子。

    妈妈很高兴我回家陪她,完全不疑有诈,絮絮叨叨,看电视也看得兴高采烈。

    “子臻去哪里出差?什么时候回来?要说我这辈子有什么可高兴的,那就是你们姐俩儿都长得好,又嫁得好。虽然没儿子,也心满意足了。”

    “隔壁李嫂的儿子找了几个女朋友,都谈不长,几个月便吹。吹了再找,找了再谈,谈了又吹。李婶羡慕死我了,说我幸亏没有生儿子,不然就算赔老命给儿子做保姆,都还要被媳妇挑剔手脚不够快。最好就是做完保姆,再倒过来给东家开工资才顺心。”

    “这电视真是没有什么可看的。可是可靠,每天到点就开始,让人觉得有盼头。”

    这便是人生的真谛了,不怕等待,只要有盼头。

    我有些心酸,妈妈是太寂寞了,这一年来,颇为见老,一句话反覆说两遍,隔几分钟再说一遍,不停歇地制造声响,却只有更见冷清。

    我问她:“邢先生最近还来过吗?”

    “什么邢先生?”妈妈皱眉“这孩子,说话没头没脑。”

    我苦笑,这便是老辈人的心机了,只要一句不知道,就可以把事实否认得一干二净。

    现代人才不肯瞒,现代人活得最干脆不过,如胡司容,明明白白打上门来,贼喊捉贼,还喊得比谁都响亮。

    最苦的是我,不老不新,活在夹缝中,左右都是错。

    妈妈仍然在聒噪,说完左邻说右舍,总之说不到自己身上。这次我学了乖,不论她说什么,都只是咧开嘴笑,睡下时只觉两边腮帮隐隐作痛。

    到这时候才真正郑重起来。如果我和子臻离了婚,漫长的后半生,便也与母亲一样聒噪而清寂吧?

    再不如意的婚姻,也是一个伴儿,是人就不能免俗,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家人的面子考虑。魂受梦与的人是谁没关系,只要举案齐眉的对手戏还是由那个叫做丈夫的角色来完成就行了。

    隔天子臻打电话来约我吃午饭,说在粉巷咖啡厅订了台子。

    梳妆之际,只觉有如约会。

    一切好像回到恋爱时。

    我和子臻其实没有真正恋爱过。

    我们从小相识,他一早已经知道喜欢我,隔了许多年重逢,还愿的心胜过一切,而我正好想找一个人来结婚。我们一拍即合,齐唱一曲凤求鸾,看起来也算是琴瑟相谐,恩爱夫妻了,其实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遇到胡司容,爱上胡司容,也许才是子臻生命中最真心的一次恋爱。

    我没理由怨恨他。

    粉巷,名字香艳,传闻亦旖旎。据说解放前曾是西安城里一等一的脂粉风流场所。

    沿街建筑的风格十分特别,充满明清色彩,楼阁精致,重帘叠幕,完全是金瓶梅里潘金莲初遇西门庆的布景。走在街心,踏着青白的石子路,耳边恍惚听到丝竹之声,仿佛小楼上随时会有一扇木格子窗“吱呀”推开,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呼唤:“柳红,小翠,春花,接——客——啦——”

    然而查地方志,却说明所谓“粉巷”并不是烟花脂粉的“粉”而是因为明清时此街面粉作坊较多之故。

    反令我惆怅。

    世上的误会太多,无论是一条街还是一段情,莫不暗藏玄机,阴晦难鸣。

    子臻早已来了,见到我,满脸羞赧,好像昨晚的红云,到今天都没有褪。

    “老婆,你能不能原谅我?”

    “那么胡司容呢?她打算原谅你吗?”

    “我已经决定和她一刀两断,不过,她要求分手费五十万。我答应了。”

    “分手费?”我诧异,原以为这种事只有在小说里才看得到,原来真有拿钱摆平感情这档子事儿。“五十万是怎么算出来的?感情损失还是青春损失?”

    子臻更加羞窘。

    我不好再问下去,心里还只管纳闷儿。他们是怎样谈判的呢?有

    没有讨价还价?是涕泪交流地分手还是明码实价地决算?

    左想右想猜不出。

    还以为胡司容痴心一片,情义无价呢,原来值五十万。倒不知,如果子臻最终的决定是选她而弃我,又将付我多少赡养费?好歹是正妻,总该多三成吧?

    子臻脸上的红潮退下来,忽然叹息:“白术,你终是不爱我。”

    我诧异,失贞的是他,何以反守为攻先发制人?

    但是接着我明白他的意思,整个过程中,我好像的确平静宽容得太过分了点。我包容他,又包容那女人,自始至终,只想解决问题,不肯稍微动怒。

    能够对一个丈夫如此大度的,要么就是神,要么就是不爱。

    而我当然不是神。

    结果轮到我道歉:“是我做妻子不合格,对你关心不够。以后我注意就是了。”

    于是双双回家去,继续扮演恩爱夫妻。

    世上的好夫妻,有多少不是委曲求全的呢?

    所以大团圆结局的文学作品大多划归浪漫主义,悲剧结尾的才是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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