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红尘却立刻听明白了,她大叫起来:“你不是我哥哥?是真的吗?真的吗?那么,你爸爸是谁?”
“不知道,我没有问,没来得及问。我爸爸,啊,是你爸爸,你爸爸刚好,医生不让他多说话,要他好好休息,不让他太用脑过度,让我们明天再去看他。医生说,再过几天,证明他彻底稳定了,就可以批准他出院了。”
“是吗?是吗?”红尘的泪滔滔地流下来,她太幸福了,幸福得都不像是真的“我爸爸好了,就要出院了,我们不是兄妹,不是。”
人家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但是今天,自幼与不幸做伴的洛红尘,却同时得到了两个天下最大最大的喜讯。
她终于扑进自横的怀里,幸福得简直要晕倒过去:“太好了,自横,太好了。我们再也不分开,再不分开了!”
然而,他们的幸福完全没有影响到洛长明,他拄着拐杖冲过来,猛地拉开红尘,指着周自横骂道:“小子,你给我听着,不管你是哪里来的野种,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永远不许再踏进我们洛家!”
“姥爷!”红尘叫“求求你不要再阻拦我们吧。当初,您的阻拦给我妈妈带来了悲剧,现在,您还要让这悲剧再次发生吗?”
“当初就是因为没阻拦得了你妈妈,悲剧才会发生,你妈才会惨死!”洛长明暴躁地打断“姓周的没有好人,管他是不是周锋那个王八蛋生的,只要他姓周,就不能和你在一起!我绝不让洛家的女儿再和周家的王八蛋有任何交往!”
“如果我一定要交往呢?”红尘刚烈地反问“姥爷,当年您的专制逼得妈妈离家出走,宁可从窗户里跳出去;现在,您还要坚持己见吗?那我也一定会像我妈妈那样,选择离开您的!”
“你敢要胁我?我养了你这么大,你要胁我?你这个畜牲!”
眼看着洛长明的拐杖又要挥舞起来了,自横将红尘猛地一拉:“红尘,快跑!”
两个人麻利地从拐杖下逃开,一直奔下楼去,直奔到大街上,确定自己安全了,才长舒一口气,对着微笑。笑着笑着,就拥抱在一起哭起来。
自横看着红尘满脸的泪和一身的伤,心疼地说:“我来得太晚了,这两天里,你吃苦了。”
“我不在乎!”红尘紧紧地搂着自横的脖子,身不由己地重复起了母亲当年的誓言“只要能终于和你在一起,我死都不怕!”
一路上,周自横都只用一只左手驾车,而右手始终紧紧握着红尘的手,不舍得放开。
这一刻来得太不容易了,他好害怕来之不易的幸福又会像泡影一样飞散破灭,只有紧握着红尘的手,才可以叫他的心安定下来,相信自己是真的和她在一起了。
她仍然是他名义上的妹妹,他可以给她双份的爱情——兄长式的,和恋人式的。他会用尽自己的力量来宠爱她,补偿她缺失亲情的二十三年;满足她一切要求,合理的或是无理的;永不与她争吵;万事忍让,就像哥哥忍让妹妹;无限恩爱,就像丈夫疼爱妻子
“准备好了吗?”他转头对她微笑,幸福满溢得要流淌出来“你这样子跟我走,再也不能回头了。”
她不答,只是微笑着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句古老的诗经同时印过他们的心头。他们忍不住相视而笑。原来相爱就是,两个人的心里会想着同一件事,并且彼此知道。
珊瑚园门前。
梅绮似乎已经等了很久,看到车子停下,笑嘻嘻地迎上来,嗔怪:“自横,你才回来,害我担了半天心,还以为自己认错路呢。”
自横大惊,脱口而出:“梅绮,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死了吗?”
梅绮愣了一愣,那影子便忽地散了,只留下一地的血,鲜红淋漓。但很快也洇漫开来,渗到地下不见了。
周自横惊悸震骇,不能动弹——他错过了梅绮赴死的一刻,竟未能送一送她;然而她,如此痴心,还是赶着来向他辞行,让他亲眼见到她的死。
他心里很清明她是死了,可是她刚才的形影那么鲜活,长发披泄,素面朱唇,穿着棉布衬衫和洒花裙子,十分明丽娟好。
——自横想起来,那是三年前初相见时候的她。那是他们最相爱的时光。
原来他一直都深深记得。
原来一旦爱过,怎么样结束都好,却永生不能忘记。
他同梅绮在一起的时间不短。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即使不是每天相守,然而他知道,梅绮的心里始终是有他的。即使有时用尽心机,也是因为爱他。
自横的泪痴痴地流下来。
红尘惊诧:“自横,你在说什么?哪里有梅绮?谁死了?”
“梅绮死了。”自横呆呆地说,心中忽然大恸。梅绮死了。那曾经与他同床共枕肌肤相亲的女孩子年纪轻轻地跳楼死了,从十二楼上跳下来“嘭”一声肝脑涂地,那样决绝的一种死法。刚才,和红尘重新团聚、失而复得的喜悦充满了他的心,以至于竟将梅绮忘了。梅绮的现身,是来责怪他的么?
他想起卫青告诉他的话——“卫青,我是真的。”——梅绮临死之前,呕心沥血地说她是真的,然后便死在了卫青的脚下。也许她是急于要追赶他的脚步,用最快的方式来赶上他吧?
然后她的灵魂,又马不停蹄地赶到珊瑚园来等着自横。
天仿佛忽然阴下来。自横这才发现,原来已经又到黄昏。梅绮是最害怕黄昏的。她在天不亮便跳了楼,魂灵儿却一直等到黄昏,同他见过一面之后才肯走。她这样地爱他!
她爱过他们两个。放不下他们两个。
两个都是真的。
两个都留不住。
梅绮自杀之前,她的心已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眷恋,一半是忏悔。
她死得千头万绪,辗转不安。
自横的心里也是千头万绪,辗转不安。他望着红尘,悲伤地说“红尘,我还来不及告诉你——梅绮死了,是跳楼死的,就在今早天不亮的时候。”
“什么?”红尘也呆住了。她忽然感到由衷的恐惧,不仅仅是因为梅绮的死,还因为那死亡的阴影逼近之际,她清楚地感觉到了威胁。刚才还沉浸在相爱的狂喜中,然而此刻,那喜悦之情忽然便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惊疑。梅绮死了。在她和自横终于携手相拥之时,梅绮死了。这样的爱情,是会受到祝福的吗?
从车库到家门的一小段路,只是几步远,然而自横与红尘走得举步维艰,仿佛在踏着梅绮的血迹前行。
天边一弯下弦月,弯弯的牙儿摇摇欲坠,不像是升上去,倒像是剪了纸贴上去的。珊瑚园里稀疏地种着几丛竹子,被风吹得阵阵呻吟,恰是潇湘馆里“冷月葬诗魂”的情境。
自横和红尘握紧着手,互相对看一眼,情不自禁深吸了一口气。
周公周婆已经回来了,正同三姐商量着替儿子周锋准备卧室。
电视打开着,是“金陵十二钗”决赛的现场直播,竞选佳丽个个天姿国色,环肥燕瘦,一片蜂飞蝶绕之势。观众们兴奋地鼓掌,吹口哨,现场十分热烈。主持人即将宣布结果,佳丽们屏住呼吸,那紧张的空气直欲穿透玻璃墙扑到台下来。
而自横和红尘是比竞选佳丽还要紧张的。这是他们人生中最盛大的秀场,最隆重的赛事,他们用眼神给对方打着气,好像要面对的不是家人,而是千万观众。自横跨进一步,不无造作地大声宣布:“爷爷,奶奶,这就是红尘,我把她带回来了!”
屋里正讨论得热火朝天的三个人一齐回过头来,瞪着红尘,仿佛看一个天外来客。
电视主持人虚张声势的聒噪显得格外刺耳:“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现在,‘金陵十二钗’选美大赛的冠亚军名单就在我的手中了,冠军得主是,得主是——我们广告之后见!”
自横和红尘不安地对视。在几经艰难才重新走到一起之后,他们迫切希望,可以得到长辈的祝福。
然而面对这个第一次登门的未来孙媳兼亲孙女儿,周公周婆并未表现出应有的热情和慈爱,虽然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红尘,而且已经验证了他们两人并无兄妹的情份,然而心里到底不安。
尤其周公,凭着他那半瓶醋的相术,一眼便从红尘的脸上读出了灾难的阴影:这个女孩子,眉眼太疏朗,棱角太分明了,不是有福的面相,而且她扑朔迷离的身世,实在带给周公和周婆太深的震撼了。
周公忍不住想起洛秀第一次来到周家的情形,也是这样的狼狈,也是这样的刚毅,眼里燃烧着豁出去的热烈,最终,把自己烧作了一堆灰烬,也带给了周锋二十年的疯狂。
现在,这一切会不会重演?
周婆将红尘安顿在客房里躺下来,说了些“好好休息,只管当自己家里”之类的话,便把孙子拉了出来。
虽然周锋已经说得明白,自横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和周公周婆也并无血缘关系,反而是洛红尘,才是他们的亲孙女儿。
可是在老人的眼中,仍然只觉得阿横才是最亲。这是自己三十年含辛茹苦一手带大的孙子,不管他的血管里是不是流着周家的血,他都是自己的心头肉。眼看着孙子又要走儿子的老路,为情所迷,怎不叫人忧心如焚。
周婆一边声声咳着,一边忧虑地劝诫:“横呀,天下的女孩子那么多,咳咳,为什么一定要和洛家的女儿纠缠不清呢?咳咳,听奶奶的话,还是和她分手,另找一个吧。咳咳,就是梅绮,咳,也挺好呀。”
梅绮自横心上划过一道伤痕,他亏欠梅绮太多了,然而倘使梅绮活着,让他重新选择,他仍然只会同红尘在一起。他惨然一笑,坚定地说:“奶奶,这次我是认真的,我不会再三心二意了。天下女子千万,我只爱红尘一个!我认定了她!”
红尘隔着门听到这句承诺,心里一酸,情不自禁流下泪来。不论为自横经历过什么,如今听到他这一句,一切都值得了。
广告结束,外间电视里传来主持人高声宣布大赛冠军得主的兴奋得变了调的尖叫声——到底是林黛玉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