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纪茗的衣袖,却半途收回了手,“其实我跟馒师傅说过了,要跟你在外面谈谈。咱们去田里走走吧?”
纪茗看着江华的表情,迷惑地眨眨眼,心里揣测不出是什么事情,又不肯以读心术来占他的便宜,心里只是不安,便道:“好啊,那走吧。”
灵种田里的繁花已落尽,只留下小小青绿的果实在梗上,每颗果实都隐约有金丝缠腰,长相着实可爱。放眼望去,尽是绿油油的田野,蓝汪汪的天,只远远的能望见几幢茅舍。这样开阔的视野让纪茗的心情都放松了不少。只是江华一直不声不响地在她前面走着,倒又让她越来越紧张了。
江华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纪茗,我想跟你道个别。”
纪茗的心顿时被狠狠地一撞:“道别?……为什么?”
江华犹豫着道:“我已经决定去参军,明天晚上就动身去大陆。”江华一双狭长的眼睛盯住了纪茗,眼神中杂糅着某种哀伤,恳求和期待,像是期待又害怕着纪茗的某种反应。
纪茗本来已是震惊不已,更被这眼神盯得心也乱了:“可是……为什么?”
江华低下头:“我想去打仗。”
纪茗摇摇头,心头忽然涌起怒火:“你想去打仗?你以为上战场这样的事情是你随随便便就能决定的吗?外面的传言你还没有听够?……你不知道每天都在死人吗?”
江华闭上眼睛:“你觉得我会死吗?”
纪茗哀求般皱起眉头:“我不希望你死。”
江华睁开眼睛,竟淡淡的笑了笑:“我不会死的。我跑得比一般人快,力气也比一般人大得多。”
“现在又不是冷兵器时代了,在战场上光有速度和力气怎么够。”纪茗上前一步,“你就是非要去么?”
江华别过脸,慢吞吞地道:“要说我是对大陆那边有什么感情,一腔热血要去保家卫国那是假的。只是我虽然生在岛上长在岛上,也跳脱不开是中国人,战争中自有我一份责任。我非去不可。”
纪茗深皱起眉:“我不懂。”
“你懂,或是你忘了。你也知道感觉自己一无是处的痛苦,而我这十几年都是这样过的。老实说,杜鹃并非在敏堂最瞧不起我的,也并非表现得最露骨的。你那个好师父近来像是懒得再找我的茬,可是几年前她动过把我赶出敏堂的心思,还动得很明显。我也不是顾子规那种天资过人有本钱的人,可我也自有我的志向。敏堂不容我,战争中自有我建功立业的机会。”江华弯下身,平视纪茗的双眼,“——要连你也不懂我,我就更不指望别人懂了。”
纪茗张了张嘴,却想不出更多话来。她深知已经扭转不了江华的决心,倒不如来支持他,让他走时爽快些,便笑了笑:“我懂了。只是你从来没有去过大陆,我又有好多事情要叮嘱你。我回去整理一下,晚饭的时候再来找你,你一定得等着我。”
纪茗看江华神情放松了些,又点了点头,便最后咧了咧嘴,扭身跑开了。
纪茗一路跑回宿舍,声线颤抖着念出“望峰息心”,还没等飞岛停稳便跳了上去,首先扑在了床上,半天也不愿意起来。
纪茗把头埋在被子里,闻着上个周末刚晒出的阳光的味道,脑海中全是关于江华的念头。她耳边响起众多絮语,眼前闪过许多画面,偏偏声音和画面又对不上号,只是搅得她心烦。她不停地看见一个从未出现过的情景:江华站在一片开花的灵种田间,小麦色的肩膀流下汗水,狭长的眼睛眯起来,露齿而笑。阳光清澈而灿烂,把他一头杂乱的头发也染成了褐色。
纪茗心里越来越乱,终于干脆坐起身来,走到书桌边,决定写一封信。
“江华——”
纪茗顿了笔,又烦躁的把信纸扯烂。这样开头开了近十遍,纪茗渐渐平静下来,也试着写出一些心里话。
“……忽然听说你决定要去参军,我大惊大惑之余,也衷心为你高兴。我知道你必须解开你的心结,也明白你只有真正了解了你能做什么,才能推翻别人对你的质疑。我真心希望,你很快就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我固然不希望你离开。在敏堂一年来,我竟很难得的与你交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只希望你平安。别人对你的看法在我眼中都不重要;对你而言,也只应该是你对自己的看法最重要。”
纪茗斟酌一阵,刚搁下笔,便听见文丹青念口诀的声音,于是连忙把信纸折好藏在袖子里,连信封也来不及找。
文丹青进了门来,提起手中一个袋子对纪茗笑道:“你在就好了。喏,我们在湖边看见有卖杨梅的,给你也捎回了些。”
“我一会儿就吃。”纪茗站起身来,“看你心情不错,龙舟赛很精彩吧?”
“是啊。哎,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这不是快到晚饭时间了吗,”纪茗急匆匆地朝门外走去,心跳得厉害,“我饿得发慌,先去占座位啦!”
“纪茗!”文丹青还没来得及叫住她,纪茗已经一跃下了飞岛,只留下她站在屋里奇怪着,“离晚饭时间不是还有半个小时吗?”
纪茗从来没有跑得这样快过。她忍不住笑,又忍不住想哭。不知为什么,她只觉得自己还有好多话在心里却写不出,说不出。到了别苑门口,她强迫自己停下脚步,慢下心跳,自自然然地走进去。
纪茗远远地望见江华在他后院里的那片空地里站着,却是在和另一个人说话。那人穿着东苑黄阶的校服,身形很是眼熟。纪茗放慢脚步走上去,藏在一棵银杏树后,看清了那人竟是上官知夏。
上官知夏眼中闪着泪光:“可我就是想不通!”
江华背对着银杏树,所以纪茗看不见他的表情:“你用不着想通,反正我是要走。”
“你不能走!就算是,就算是为了我留下来,行不行?”
“为了你?”江华后退一步,“——你想太多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上官知夏也跟着上前一步,“你不愿意么?”
“什么愿意不愿意的,你想太多了。”
“我想太多了?”上官知夏忽然愤怒起来,“假如是我想太多了,那也是你让我这样想的!”
“我什么时候——”
“你就是有!”上官知夏忽然上前,紧紧地抱住了江华的胳膊,“都怪你对我这么好,所以现在你也别想着能随便摆脱我到哪里去了。”
纪茗听得心里一紧又一阵颤,嘴唇发抖,不敢大声喘气,也不愿再看下去。她蹑手蹑脚的绕到江华小屋门口,把信从袖子里掏出,随手塞进门缝里,便逃命一般地跑去了。她嘴里说不出的苦涩,一颗心像是被浸在盐水里一样的酸,却同时庆幸自己没在信里写些更掏心掏肺的话,不然就真觉得丢人现眼了。可是跑到一半,她又忽然后悔。
“我还有什么资格说我同他交心呢?”纪茗一边想着一边撇下嘴角,“他跟上官知夏,哼,好得很。可是他干嘛要瞒住我?他为什么要瞒我?我有什么事,可是从来没有瞒过他……”
纪茗停下脚步,转念一想:“这是我的错。每一次我去找他,都是因为我有困难有麻烦。我从来也没怎么为他考虑过啊。”
纪茗想到这里,后悔得几乎要跑回去。可是她一想到上官知夏在那儿抱着江华的胳膊,心里就又酸又气:“我气什么呢?只是上官知夏小小年纪就这么开放,平白无故去抱人家胳膊。”
纪茗忽然想到这就是江华离开岛上前自己见他的最后一面了。她心里忽然难受得要死,仿佛快要哭出来一样,于是朝路边一棵小树拍了两巴掌,蒙头跑回宿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