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视他,哑声说道:“如果说,这世间真有什么人可以了解你,那必定是我。”
这样的话多虚假,明明知道依她聪明,极有可能又在欺骗他,但就是心头一紧。
这世间有谁了解他?
这些年来他彷佛走在绳索上,心知自己须步步为营,不论往哪方倒去,下场不是被人害死,就是出卖自己的灵魂;他也隐约发现他虽可为天下黎民付出性命,但他心中的残忍无情,却日益加深。
不拿下面具,这个世间永远不会有人懂你
聂五语重心长的警语犹在耳畔,如今却有人未在他卸下面具时,读透他的心。
谭碔砆明知不争气,但手脚就是发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挣扎。
外头忽而飘进杂乱的踏步声。她暗叫不妙,果然马上见到他握紧匕首。
“大哥!一人独走,你迟早有所偏颇;小弟虽不才,好歹也是探花郎,可以随时扶持你、帮助你!我之才华,你亦见过,难道我不能与你共事朝廷吗?”她急促说道。
她是聪明,败就败在她是女儿身。“你留下来,是祸端。”
“是福是祸,大哥只是预料而已!”
“你是外人,要我如何信任你?”
“是家人,大哥就愿信我?”
脚步声愈来愈近,他看着她汗流满脸,随时会晕过去。这样活生生的一条人命,要毁在他手上,确实心有不忍。
“你我身内流的并非同一种血,永远不可能是家人,你就认命吧!”
这次真要失血不少了,不只像方才手指头流血就可以混过去。她注视他,说道:
“什么叫永远?你我是凡人,如何能得知未来?我让你看,世上并无绝对,只有愿不愿意而已。”
忽地,她让自己的手腕用力到过他的匕首,痛感让她的眼皮跳了下,诅咒自己的血光之灾,再趁他一时错愕,她倾向前咬破他的手腕。
顿时,腕间喷出鲜血,她将自己的伤口贴合他的,血从他们彼此的手臂汨汨流出。
她的眼里没了焦距,咬住牙关说道:“大哥,你感觉到我的血在你体内流窜吗?”
他的容颜已是一片模糊,最后看清的是他的愕然。
“你”“我头顶是皇天,后土在我脚下,我谭碔砆以此立誓,与聂沧溟义结金兰!你体内有我,我亦有你,同父同母的兄弟算什么,你我虽非同父母所生,但从此以后你我命相依,你要除恶,我一定相助,为你丢宫,为你赔命,我都甘愿。”
“就是这儿有贼在这儿”众人已到后厢房的拱门外。
他未作声,她也无法辨他的脸色说话,只好撂下话,低喝说道:
“这世上,除了你自己,还有谁能了解你?只有我能明白你在想什么”说情说理加诸威吓,她都试过,管不管用、就得凭运气了。
她在赌,赌他一时的心软。他还有心软可言吗?白雾在眼前环绕,耳畔不再有声音,她双眼一翻,倒向他。
要保命,就不该晕了,但她一向散漫,没有培养精神胜过肉体的能力,只好自己跟自己赌,赌她这一昏头,再张开眼时见到的是地府小表,抑或是他。
前者的机率是大了点,她暗叹。
一人一天之内,好运岂会来两次?
她恐怕是必死无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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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中,总要做几次选择。”
“爷您在说话?”
“叫爹,要我打你屁股吗?”
“爹”
“小堇,你跟在我身边多久?”
“我五岁见爷见爹,如今已有八岁了。”
“哦?自你亲爹去世之后,你跟了我也有三年了吗?”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小堇,你猜猜看,我心里正在想什么?”
“啊?”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问题,但仍照实答道:“小堇看不出,但小堇知道爹的人很好很好。”
“也对。我怎会问你呢?你的年纪这么小,看人不准。”
模糊里,听见这样的对话,谭碔砆唇畔勾起笑来。
“爹公子哥哥在笑呢。”小堇踮起脚尖,将拧吧的毛巾放到谭碔砆额上。
“她该笑,因为她的梦中并无牛头马面。”
“那,公子哥哥的梦里会有谁呢?”她好奇问道。
“她的梦里,只有我。”
“为什么只有爹?”
他轻笑一声,揉了揉小堇的头,叹道:
“你不懂,会懂的只有她。也许,她说得没错,她能了解我。这样了解我的人,该不该留下呢?”眼角瞥到小堇打呵欠,他笑道:“你先去我的房里睡。”
“不,我是爹的护卫,该随侍在侧。”
“你现在不睡,明天也会睡,你想偷懒明日的武课?”
“没,小堇不敢”她懊恼自己太小,无法日夜保护爷。“小堇去睡就是。爹可别乱跑,有事就大声叫,我马上来。”
他含笑点头,目送她依依不舍地离开房间,再回头注视谭碔砆苍白的睡容。
她的眼珠微动了下。他的笑化为诡异,在床沿坐下,双手撑至她二侧,脸庞逼近她的,低声轻斥:“你再睡就不象话了,我怎会相信一个试图再使诈的家人呢?贤弟?”
气息喷到她的脸,谭碔砆连忙张开眼,见到他近在眼前的脸,虚弱笑道:“大哥,我能再见你,真是修了不少福分呀。”
“你以为你一张眼,见的是牛头马面?”他轻柔说道。
她的脸不惧,眼不移,唇是白的,却露出笑颜道:
“大哥视我为弟,表示当我是自己人看待了?那真好,以后小弟有靠山,谁敢欺负我?”好险好险,这回真是死里逃生。
“你这苦肉计用得真好呀。”他忽然说道。
“大哥心如铁石,小小苦肉计怎能动摇大哥?再者,这不是苦肉计,是小弟的真心诚意。小弟也是有格调的人,要当家人,我看不顺眼的还不要呢!”
他注视着她半晌,轻哼一声,离开床沿。
她暗暗低喘了几口气,拭去额上细汗。
“你的性子真今人讨厌。”嫌恶之意,溢于言表。
“唉,能看透人心的总教人讨厌,所以小弟一向懒得用脑子,唯有大哥,让我绞尽脑汁。”
“哦?你老说你能看透我,那么,你说我现在在想什么?”他走到桌前,微笑望她。
她试图翻坐起来好几次,才狼狈地爬坐起来。棉被之下是未脱的官服,束起的长发被放下,凌乱地披在肩上。
她略迟疑一下。心想,不知在他眼里,会不会女态毕露?随即暂拋此念,硬着头皮笑说:
“大哥在想世上只有死人不说话,你有把柄在我手里,难保将来不会私传出来,所以你也要想我不为人知的秘密?”
如今才如被人看透的心情并不好受。聂沧溟微笑,望着她稚气未脱的模样,虽说宜男宜女貌,但确实太偏女相。
“我在等。”等她自己揭露她的女儿身,以表诚心。
“我”谭碔砆沉吟了会。
“我要的是真心,不是要你编织下的谎言,谭碔砆。”
双眸一抹黯色,飘忽不定地注视他,她轻声答道:
“如果我说我这功名是假的,你信不信?”
他信。科举之下重重关卡,除非买通官员,否则不论她是半途顶位或者是女儿身,皆无法应试。
“大哥必定料到我买通官员。是的,我原名谭碔砆,假造三代姓名及谭璇玉之名,一路往上应试,重金买通官员为我假造数据。”见他面露怀疑,她笑道:“你一定在想,既然官员能买通,必是贪财之辈,皇榜上我乃探花,为何这几日未见他们来勒索?大哥,我曾说过我的运好得出奇,听说我上举人之时,那些贪官们,一人心狭症而死,数人食物中毒,这会全死无对证了。我是不知有没有可能旁人也靠他们假造出了问题,而前去杀人灭口,但如今我这个秘密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这算不算我的真心?”
这样就想要得到他的信任?他非要逼问出她的女儿身不可。“你既有才华中探花,为何要以谭璇玉之名来应试?”
“因为谭碔砆本无心应试,用璇玉之名是为圆他人梦。”
“是无心或者不能?”他上前一步。
她一怔,正要答话,外头有轻微敲门声。
“我是元泽。”未经同意,段元泽已推开房门。“沧溟兄,我已让人循线追下去,明日一早要出城之人必会经过盘查”嗅到不对劲的味道,抬起眼这才注视床上的人已起来。
他的嘴微张,目光环视房内,确定无人之后,跳过聂沧溟再望向床上的人儿。
“敢情这位就是探花谭碔砆?”
“下官正是谭碔砆。”她微微一笑道。
“哦哦谭在下左军右都督段元泽,请多指教指教。”他咧开嘴,傻笑道。
谭碔砆抬举双臂,向他拱礼。
好好秀气的男孩!段元泽暗暗咋舌。谭碔砆的脸色苍白,身子在官袍下极为瘦弱,现下这孩子稚气未脱,将来在朝中怕是许多断袖人的最爱。他的眼角悄悄瞥向聂沧溟。
“你下午不是见过她吗?”聂沧溟明白他的眼神,微斥道。
“我下午只见你抱起他,他长什么样,我可没看清楚呀。”他反驳,随即正色说道:“我已将邵元节送往章大人府邸,明日一早章大人邀咱们一块进宫。”
“那有什么问题。”
见他又微笑,段元泽一肚子火,冲口道:“是没有问题!最好这个邵元节真懂长生之道,让君王长命百岁,大明永生不息!”忿恨一掌击向桌面,眼尾猛然瞧见谭碔砆蹙起眉头,想起这孩子是文人,临时将手劲转个方向,打到柱子上头。圆柱上多了掌印,他低声恼道:“吓着你了,碔砆。”
“是呀,我的肚皮吓坏了。”她面不改色说道。
“肚皮?”
“我饿了,好饿好饿。”她坦白说道。可怜兮兮地望向聂沧溟。“大哥,我盘缠用尽,月俸也还没拿到,既然你我是兄弟,就该不分彼此,从此以后小弟是否不必付租、不必付点心钱,就能茶来伸手、饭来张口?”
“兄弟?你们义结金兰?”怒火半降的段元泽吃惊问道。
“你受伤了,那关沧溟兄什么事啊,啊”眼尖瞧见聂沧溟的腕上也绑着绷带。段元泽的嘴大张,久久无法言语。
如果说,他是小道消息集散地,所网罗的消息可以写成一本书,那么无疑的,今天他所见所闻会成为那本书里最大条的震撼消息。
据他所知,聂沧溟虽然脾气极好,却从不跟朝廷大臣结拜。即使是他自己,也是处于自己赖上去的“好朋友”更别提义结金兰啊他瞄瞄谭碔砆清雅秀丽的容貌,忽而道:
“该不会是碔砆受了伤,沧溟兄你舍不得,所以”
“胡说些什么!”聂沧溟轻笑斥道,不以为意。“你有你的正经事要做,如果抓不到那些为非作歹的京师大盗,罪一降下来,你我受不起。”
段元泽哼了一声,看向谭碔砆怔然的表情,说道:“幸亏你没事,那些京师大盗也真够残忍,竟然错伤无辜的你。要不是沧溟兄及时救你,岂不多了一条冤魂?”
将他们对话拼凑一二,可以揣测出聂沧溟对外的说辞。原来,他连段元泽也不信任,这样的男人会留下她的命,实是意料之外。
这可不好,得想个法子得到他的信任才行,不然哪天怎么偷偷被他害死都不知情
“碔砆,你怎么啦?”聂沧溟对上她的眼眸,似在探索她会如何响应。
她连眼也不眨地笑说道:“大哥,我真是吓怕了,幸好有你来救,既然连我的命都救了,不妨连我的肚皮也一块救吧。只要供我吃喝,我这辈子绝对不离心。”
他亦微笑。“你的要求真小。”要求愈小的人,愈不易掌控。
“那是大哥不知我多挑食,能养得起我的人不多。”
所以她找上了他?他的眼神如此询问。
她笑颜漾深,随即苦笑摀肚,拱起身来。
“我好饿”从下午饿到现在,历经死关一回,更耗体力。
“饿?好好,我马上差人去煮。”段元泽最见不得的就是细瘦的孩子挨饿。
“我不吃无料阳春面,不吃无味白馒头,冷食我不要,饭无菜不吃,多谢了,段爵爷。”她叫道。
段元泽错愕了下,脱口道:“你真挑,若是只有一碗白饭,一碗白面,那你岂不饿死?”
她的笑纹明露,叹说道:“那就让我饿死吧。谁教爹娘生了我这样的身体,你瞧,我的弱点多好抓,只要饿上我几顿,我自动见阎王。”
她的眼投向聂沧溟,彷佛在说,她已将所有弱点曝光在他眼下,请他尽管安心。
他仍在笑。笑纹都出来了,仍不愿给她个肯定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