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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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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渊,你别这样”

    “嗯嗯”“这样不好”“呼呼”

    “纪”

    “青衣啊,你就好好地睡觉嘛。”

    狭窄的房间内,纪渊在地板上辛苦铺好棉被,终于忍不住回头打断他。顾忌外头天色,便小声说道:“如果是我给你草席要你去墙角窝着,你可以尽管骂我鸠占鹊巢,表达心中所有的不满;但现在我躺地上,你睡床上,我也只要求一个小小小小睡觉的地方,你这样还有意见啊?你到底是觉得哪里不好了啊?”一屁股坐下,抱胸和他对望着。

    “都很不好。”他横陈于床榻,感觉自己完全任人鱼肉。

    “停停停!好好,我知晓你要说什么,你放在心里想想就好,别再重复地说出来,因为我真的都懂。”她盘腿拍膝,又道:“而我要回应给你的话呢,白天的时候也都已经说过了,所以我也会放在心里想想就好。瞧,多完美,咱们都别浪费力气和口水,赶紧睡个好觉喽!”伸长脖子吹熄烛火,她一头倒进铺好的睡处。

    谤本就是在说皮。司徒青衣只能在黑暗里瞅住她隆起的棉被小山,无可奈何地叹气。

    “青衣,我听人家说,叹一口气会倒楣三年的。”她压低的声音从床下传来。

    “认识你之后,我就一直在叹气。”霉运也许已经累积了好几世。

    “你这是在称赞我吗?”她问。

    他几乎可以想见她故作无辜的表情

    “不是。”无情地回答。

    “好啦,你别生怒嘛。”纪渊爬起身,靠近他道。

    一颗黑色的头颅忽然跑到床边搁着,真是把他给吓了一跳!

    “你要起来的时候说一声。”他紧声低斥,硬生生咽下惊吓。

    “喔,我起来了。”

    她乖巧道,却惹来他一个小小的瞪眼。

    “好嘛,我明儿就帮你解穴,这样你就不会睡得像个僵尸了。”她抬起手臂,拉好盖着他的床被。

    “谢谢你。”他不是很诚恳地道。

    “哇,你表现得实在太明显了。”她嘎嘎干笑几声。“你就不要再挣扎了嘛,你看,既然我一定不会走,如果你答应让我留下不反对,那还可以不必忍受点穴之苦;如果你执意要逞强,那我就会这样点住你。反正不论怎么样,我都会在这里,那你就听话嘛。”多有道理。

    好吧,她的心意,他非常感谢,只是,他不想让自己成为坏人清白的罪魁祸首。

    “你们家的人,都不会管你的吗?”他疲惫地闭眼。

    “哈哈哈,江湖儿女,习武之人,露宿野外都是常有的,哪里会在乎这种小事!”纪渊英爽一笑。自家爹娘只怕她去欺负人,从来不担心她会被欺负的。

    司徒青衣不晓得她说真说假,不过依照他们把纪渊当成男孩来养育的方式,或许的确是有几分真实吧

    “哎呀,你别在意那么多啦,我是女的都觉得无所谓了。”她指指两人间落差的宽缝空隙,再拉拉自己的衣衫,道:“现在又不是睡在一起,咱们衣服也都穿的好好的,很清白很清白啊。”

    “我们是可以坦荡,但是别人可能却不会这么想的。”他提醒着她。

    “别人?没有别人啊,所以你可以放心了。”她嘿嘿笑,说得好轻松。

    “纪渊”虽然明知她总是这样,他仍然相当无奈。

    “喔,好啦,我很有用处的喔,会买东西给你吃,扶你上茅房,如果你伤口痛走不动,还可以用这个将就将就。”她探手从床底掏出一个痰盂。她哈哈解释道:“因为我找不到夜壶啦,所以只好拿这个来代替对了,你若想要净身也没问题,我可以帮你准备热水喔,不会偷看呃,喔,我是说,你可以安心地洗澡,就算有贼来也不会被偷看到。”硬是乱讲。

    司徒青衣望着她手中拿着痰盂,眼眸兴奋地闪烁,他突然问感觉自己身体里的力气一丝不剩地全泄光了。

    “算了。”他好累,不想再和她争持下去。反正无论如何,到最后,他绝对还是拿她没办法的。

    室内暗沉,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听语调也知晓他似乎有些不悦。

    “青衣,我问你喔,你颈子上这个荷包里头装些什么啊?”她指指他平常收挂在衣内,现因躺姿而掉出衣外的小荷包。转移话题,吸引他的注意。

    “是我祖父的遗物。”

    “这我早八百年就知道了啊。我是问你,你晓不晓得里头装什么啊?”她戳戳小荷包,然后把弄于掌心。

    他颈边的系绳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而起伏,有些騒痒。

    “我不晓得。”荷包是完全缝死的,他没有拆开来瞧过。

    “咦?”这可勾起她的好奇心。她贴近他胸前,仔细地审视着小荷包的青色布面,又搓又捏的。“青衣,里面好像有一粒一粒的东西耶。”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侧首相当有趣地道。

    “纪渊,我想睡了。”他告诉自己要平心静气。

    “喔,好嘛”她摸摸鼻子,躺回自己的被窝,没半晌,她用着彼此刚刚好能够听到的声量,慢慢说:“青衣我忽然想起咱们在山里迷路的那一次耶,那时候是晚上,也像现在这么暗,天气还有点冷,你又很怕黑,一直挨在我身边哭哭啼啼的”

    “纪渊!”他狼狈地出声截住。

    “啊啊,你别那么激动,不然肚皮真的会冒血喔。对不住啦,我不是故意提到你爱哭的事情”

    “我真的要睡了。”打定主意不理会她。

    “哎哟,好啦,我拜托你听我说嘛。那个时候呀,我也很害怕啊,四周都黑漆漆的一片,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又搞不清楚东南西北,虽然我嘴巴上说一定会把你平安带回家,但其实压根儿就在想咱们完蛋了,绝对会被野狼吃掉变成枯骨的不过,车好,幸好还有你在。”

    司徒青衣闻言,不觉又睁开眼睛。

    她接着道:“如果只有我自己迷路的话,那就死定啦!是因为你握着我的手,所以我才装强称能的。虽然只是假装啦,但若不是你在,我一定会很惊慌失措,有可能会掉到山谷里头变一堆肉泥。不管怎么说,是我把你带上山的,我有责任啊,就是因为想着要让你回家才可以,我才能够冷静下来的。”

    后来,是她几个兄长找到他们的,由于这个意外,爹娘还要她别再去找他玩,免得害惨了人家呢。

    是啊,当时就是她把自己给强硬拉上山的。不过是什么理由非半夜上去不可?司徒青衣不禁回想着,记忆却有些零碎。

    她合上眸,轻声道:“青衣,我不是一个人,所以,你也不会是一个人喔。”

    “咦?”寂静的室内,除了细细的打呼声外,再没有交谈。

    他不会是一个人。

    好像很久以前,纪渊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

    对了,是他祖父过世的那个时候。

    祖父是他唯一的亲人,祖父仙逝时,他数夜守着棺材未眠,默默缝着寿衣。

    她没有要他节哀顺变,或劝他抑制悲痛,只是跑到他家,像平常那样学书中豪伏拍着胸,大气地说了一句:“青衣,有我在!”

    然后便在他身边待着,从早到晚。直到他将寿衣完成后,抬起头来,第一眼看列的,就是她潇洒慨然的表情

    当时,他忍不住眯起眸子,真的感觉,本来阴暗褊窄的铺子里,彷佛进出一丝锹微的亮光。

    其实,两人的性格是南辕北辙的,她磊落不羁,不修小节;他拘谨规矩,沉静少言,如果不是阴错阳差地结拜,没有理由相识。她老爱胡言乱语,或做出一些今他无法赞同的事情,他一旦恼怒,她就马上道歉,他心软原谅,她又继续再犯。

    牵牵连连,还依依不舍。

    就像他小时候学过的“手经指挂”在编结纱线时,只要稍稍地不注意,就极易纠缠在一起。

    然后重来,再打结,又重来。

    他此生讲过最多次的话,也许,就是“纪渊”两个字。

    彷佛咒语,一再续缘。

    “咳”阵阵恶臭窜入他的呼吸,司徒青衣难受地咳醒过来,视野之内,全是白烟弥漫。

    他的房子烧了吗?

    惊讶地就要坐起身,一个人影排开云雾嚷嚷进来。

    “来了来了,你醒了正好,赶紧趁热喝喔。”纪渊端着碗奇怪的不明黑液到他面前。

    “这咳,这是什么?”他被呛得双目泛湿。

    “啊,你等我一下,我先开窗喔。”两步并三步,将所有门户大开。

    阳光照进房内,形成一片明亮飘渺的反照,盈盈了好一会儿,才顺着清风渐渐地消散逸去。

    司徒青衣惊讶自己居然睡到日上三竿,是因为负伤,太疲倦了吗?

    还是安心的关系?

    又是难闻臭气飘来,他忍不住瞅着桌面两个碗,问道:“那是什么?”好奇怪的味道。

    “喔,这个啊。”纪渊翻起衣袖,擦擦额边的汗。“是一种补身葯材,我从小吃到大喔,虽然好像臭臭的,又有点恶心,但是很有功用啦,你喝一帖下去,包准葯到病除,又强又壮。”举起手臂热情介绍,活像是街边喊卖的贩子。

    盯住那散发馊水味道的诡谲葯汁,他觉得自己衣服里都是冷汗难问:“为什么会有两碗?”

    “因为我陪你一起喝啊。”她搬过椅子,和他面对面坐正。自己手拿一碗,再递一碗给他,笑道:“青衣,咱们是有苦同担”所以不可以不敢喝喔。

    司徒青衣这才看清她的模样。可能是因为煎葯的关系,她的脸容和衣裳皆是一块块黑污,发中沾有灰白,仔细瞧瞧,鼻头还是红的。

    他有瞬间的忡怔。

    他独居多年,向来懂得自己打理自己,日常生活如同制衣过程,几乎都是亲自动手,洗衫、做饭、打扫,无一不会。记不起最后一次让人照料是何时了,不禁有些异样感触。

    望着门外那架在火炉上的陶盅,旁边四散着木材却没有蒲扇。她跪在地上朝炉口风处吹火吗?

    从她手里接过碗,热烫地几近让他全身温暖。

    “有难同当,有苦同担!”她没注意他的停顿,只怕他不愿喝,将自己的碗敲上他的,很快地昂首饮下,但却太烫舌了,她只含了一口在嘴里,脸孔在瞬间变得皱挤扭曲。

    司徒青衣见状一吓,忙问:“你没事吧?”怎么喝那么急呢?

    “我没事。”才怪!好不容易把葯汁吞咽落肚,她拚命地低头呸道:“好苦好苦,好烫!啊!我的嘴巴!”两泡泪堆在眼角,她好辛苦才眨回去。想想下对,又紧急纠正道:“哇,青衣啊,其实、其实一点都不苦啦,你相信我,我刚刚说的是烫,好烫好烫好烫嗯。”苦味不给面子地在喉间散开。

    他看着她因扯谎而大大发汗的脸庞,好半晌,才忽然轻声笑了出来,连自己都有些讶异的,但他没打算收回。

    “纪渊我真是服了你。”甘拜下风。

    “你居然笑你居然笑了呀!”她傻住,觉得轻飘飘地快要飞上天。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对她笑过了。

    自从在山里迷路,被爆竹烧伤,吃草根生病十天好久好久了,久到她几乎都要忘记他笑起来原是这般醉人的模样。

    她用力又贪心地收藏他温润的笑意。下回再看到,又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

    有这么好值得吃惊吗?他不解地望着她愣愣的神情。

    “我笑起来很怪?”他忍不住问。

    她使劲摇头:“很好看啊!青衣,你是我见过笑容最好看的人。”

    没料是这种回答,他一顿,面颊微热。

    “你说什么呢。”

    “哈哈!你害羞啊!你以前真的很可爱喔,又天真又无邪,虽然有些笨笨的,但就是这样才惹人爱。而且,脸小小的,身体也小小的,眼儿却又圆又大,每回盯着我瞧,我都好想抱着疼疼你喔!”

    欸,她那时不晓得手足多指称兄弟,当真是想要姐妹的,没想到却还是拜了个男的。

    她这辈子一定是被诅咒只能有兄弟

    “你就别再提我以前的事了。”最好,连回想都不要。

    她愉悦地眨睫,而后,有些尴尬地道:“你对我笑了,真好。其实我以为你已经讨厌我了呢。”

    “咦?”他不禁望她一眼。

    “因为我很麻烦吧,对不对?你比较喜欢静,可我老吵人,我想你一定常常觉得我烦死了。”这种自知之明,她有的,只是要她改,她真的不会。“可是啊,我希望你能看到的,是一个真实的我,而不是一个装扮过的我。你可以对真实的我皱眉,那我会努力想法子拉开你的眉毛,但你如果对虚伪的我微笑,我却绝对不会高兴起来的。”因为他们是结拜嘛!拔胆都得相照的啊。

    他微讶,不晓得她想的那么多。有时候,他的确是觉得她有些麻烦,但他并没有讨厌她啊。她为人正直爽朗,这些长处,他认识久了自然有所体会

    “我不会讨厌你的。”他温声道。或许他会被她惹恼,但那也只是一时,并无损两人之间长久以来所累积的情谊。

    虽然说不上来什么理由,但他却能够确定。

    纪渊一双有神的眼眸凝望着他,咧开嘴,她笑得好愉快。

    “嗯!”拿起已经有些凉的葯碗,她高举一呼:“太好了,咱们以葯代酒,要干碗喔!”

    “咦?”他为难地瞅着手里乌漆抹黑的葯汁。

    真的要喝?

    他的伤势并无太重,休养约莫半个月之后,已经几乎痊愈。

    在他可以自行下床之后,纪渊也遵守诺言,没有要无赖待着了。不过就是走之前,硬是把那片看起来会很怪的门板给装到后头去,害得他现在出门都会被街坊邻居给多看两眼。

    不过那就随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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