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了,天气慢慢在暖起来。东边升起的太阳照得有此而眼,灰扑的街道在阳光的白花中逐地染了几多颜色。
沈冬生伸手遮了遮眉眼。阳光刺得他眼睛几乎睁不开。车窗外的风景白花花的溶成一片,快速的倒退;北上的自强号车厢里,几乎空了一半。他把长腿伸直,搁在对面的座椅上。坐在对面另一侧的蔡清和看他一眼,说:“不舒服?要不要我跟你换位子?”
沈冬生比个手势,表示不必了。
直到现在,要回到他们拥挤的城市的归途上,他还是不太能相信,他居然真的跟著蔡清和回到他的老家,还住了三天!
自从明白了解所谓的社交辞令语言这回事,他就不把别人的承诺当回事。人与人之间,泰半的寒暄,多只是敷衍;好像西方人爱聊的天气与马屁,只是一种社交,没有必要看得太严重。
而他原也以为蔡清和只是说说了事,没料到他真的当真;而为了不使他对唐荷莉说的那些话变成谎言,想了想,他到底还是点头了。
“你怎么了?一副心事重重。”蔡清和又瞄他一眼。
“没事。”架子上、座位上大包小包的,全是蔡清和老妈硬塞了要他们带走的。不消说,不是补的就是吃的。
“没事才怪。”蔡清和怪声怪气,但也无意追根究柢,说:“这下你也看到了,该知道我的压力有多大了吧?”指他爸妈逼他相亲的事。
那倒是。沈冬生同情地投他一眼。
蔡清和的老爸老妈未免也实在太夸张且太紧张了。三天的行程排得满满不说,且全家出动。不修边幅的蔡清和硬是给逼得理了一个土毙的西装头,外加三件式套装。
“我看那女孩不错,你父母好像也挺中意的,你倒可以考虑。”对方个子小小的,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脸庞两个小酒窝,不语先笑。而且又在小学教书,和蔡清和相对又相称。
蔡清和翻翻眼,摆了摆手,一副“饶了我,休说”的表情。
“那么秀气的女孩,我这种老粗的个性,不成的。”摇头又摇头“好像捧个昂贵精致易碎的水晶,时时怕给摔碎了,一颗心吊得七上八下,紧张个半死,只是活受罪。”
“你都还没尝试,就先下结论,怎么知道不适合?”沈冬生不以认然。
蔡清和相亲的女孩说秀气是秀气,但还不至于如他说的那般夸张。事实上,那种易碎的水晶制女孩,这种时代已经不多见了,甚至几乎绝种。现在的女孩,绝大部份都挺强悍的,她们只是擅于伪装。
像唐荷莉那样。
啊怎么下意识里,他是那样看待唐荷莉的吗?
他对唐荷莉究是怎么想的?他跟她在一起,究竟在求什么?越想他越糊涂了。
“不行啦!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蔡清和直挥手,根本是避之唯恐不及。
沈冬生耸个肩。“好吧,你说不行就是不行。”反正他又不是他老爹老妈,没理由跟著穷着急。
“不过,”但是,他还是觉得“不过”“你年纪也不小了,难怪你爸妈着急。再说,他们也不是急疯了,替你乱挑对象。你真的那么不想结婚?”
“也不是。就是唉,怎么说!总之,还不是时候就是了。”
什么叫“还不是时候”?沈冬生狐疑的看着他。
“你该不会心里还念著以前那个吧?”
“当然不是。”蔡清和很乾脆的摇头“我只是提不起劲。反正,这种事顺其自然嘛,时候到了,就到了。我老头老妈不懂这道理,一劲儿焦急,搞得我也神经紧张。真是!”他从袋子里摸出一粒橘子,自顾自吃起来。“算了,别再说这个。你呢?”
“我?”沈冬生错愕一下。
“对啊。你为什么走一行?”气质不像。
“为什么?”沈冬生喃喃反覆,还以为问的是他的感情事。
为什么其实不用太仔细想。教书这工作,好混钱多又有大把的假期。但总不能真的这样回答吧?
“你呢?”他反问。
“我?”蔡清和把剩下几办橘子塞进嘴巴,拍拍双手,说:“反正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工作,就这么耽搁下来。”
原来他们都差不多,都不是什么有大理想、热血热情的尽职尽责教师,只是糊口的工作。
沈冬生微笑起来。这样也罢,了解自己的真实内里,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神圣性的自我陶醉。
“我跟你差不多。就是这么凑合。”就是这样,就只是生活,他才没有发笑的热情吧?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师者,有救无类
他们都把这个职业、这个工作推得太崇高深远了,高得他站在上头都有些寒颤忐忑。
其实他只是很平凡的一个人,一个男人。就像他那些同事,其实也只是很平凡的一些人,的一些男男女女。
徐、夏、生她那双空洞、不笑的眼,原来,其实是这样看他的吧?
透彻的,直接的,看进他的血肉,看进他的筋骨。
他原来就只是那样一个平凡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看电视读读书作作画。烦恼的话,都是形而上的,比如地球几时爆炸,人类几时会绝种毁灭;形而下的,比如吃穿喝用什么的,因为收入稳定,倒没什么可虑。
他就是那样一个平凡至极的人,从来也没有去想、去希望地球为他旋转。
“你也挺老实的嘛。”蔡清和意会的笑笑。
很多事情需要一些名目、形式,太直接、太赤裸了,便失去神圣性。由此,在许多事件关系中,诚实是一种忌讳。
沈冬生扯扯嘴角,算回他的笑,说:“这次谢了。”
“没什么。你要是不怕累,可以多来几次,我老头老妈很欢迎的。”
岂止欢迎!险些连他都给拖去相亲、硬塞个对象了。
这算是幽他一默。沈冬生又微微一笑,说:“说真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看夜空、感受夜晚的气息了。原来第一次发现,夜晚是有深度的,黑暗的颜色有层次。以前值夜时,哪注意到那些,撑了一整晚,我也只关在办公室里。现在才体会到,一个人站在黑夜里,黑暗由四面八方包围而来,既温柔又傲燥,体贴,却像在嘲讽什么,所有的感觉拥挤地凑在一块,感觉好像流放到西伯利亚”
“作诗啊你?”蔡清和一双眼张得大大的,张大嘴巴,不敢置信的摇头。
三十多岁的老头了,还这么浪漫!他摇头又摇头。学艺术的就是这样,浪漫得天花乱坠白话一点的说,不切实际。
沈冬生抿抿嘴,无声地笑了笑。他哪里是在作诗,他根本没那个细胞。他只是,在那几天深重的夜里,突然发现夜的深度,想起那夸父追日的荒诞,那不再回来的幽淡的岁月罢了。
“哪。”他递给蔡清和一张纸条。
“这什么?”
“那女孩的电话。她任教的学校就在东区,都在同一个城市。你妈要我把电话交给你,还交代说,一定要监督你打电话给她。”
“拜托!”蔡清和挤眉蹙额,简直受不了,相当不情愿的把纸条随便塞进袋子里。
“记得一定要打电话。”沈冬生看着他那无奈的模样,不禁呵呵轻笑起来。
蔡清和狠狠瞪他一眼,瞪他的幸灾乐祸。
车厢广播声响起,嘈嘈杂杂的,火车轻轻进站了。
沈冬生一边笑一边从架上取下东西,一边说:“打个电话要不了你一块肉,给自己一个机会,别表现得像个寒酸没人要的老头。”
“本来就已经是老头了,你以为你还年轻啊?”蔡清和跟著起身帮忙从架子上取下东西,咕哝著。
沈冬生停下来,双手还搁在架子上,歪头对蔡清和说:“所以喽,要珍惜上天给你的机会,要不然”
他忽然停下,像被什么掐住,目光惊住了。
车窗外忽忽飘过一抹蓝颜色,夹在下车的人群潮流中,极突然的教他心头一悸,突起一处不明所以的疙瘩。
那种既熟悉,又陌生遥远的感觉那印象
他丢下东西,匆匆说:“我有事得先走,我的东西麻烦你先帮我带著”转身急匆匆跑起来。
“嘿!”蔡清和傻眼,哇哇叫起来:“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怎么拿!”
“我再打电话给你!”沈冬生身形急得,根本来不及回头,匆匆追下了车。
他心脏咚咚的狂跳,穿过人群,越过栏栅,跑过阶梯,着急的寻找那抹匆匆飘过他眼帘的微微蓝颜色。
他实在是不相信命运这回事。会有这样的偶然吗?
徐夏生啊可能是她吗?可能会有这样不期然的相逢吗?
他跑上车站大厅,四处张望;东西南北望过去,一点一点全是窜动的人潮。他跑出去,跑到街道,白花的阳光刷一下的刺进他的双眼,顿时教他盲了方向。
什么都变成白花花的一片了。白花花的一片。
什么都在氤氲的热气中,蒸发掉了
他看不清方向。
当某个意念、某个影像,突忽的闯进你的心里,跑进你的眼里,印象深刻鲜明,往往就此烙在你意识中的某个角落,怎么再也挥却不去。你的心里、意识里,从此存在了这个意念或印象,变成了你的一部份。
整个春假剩馀的后半个星期,沈冬生哪里也不去,关在他一个人的公寓里,时时盯著徐夏生寄给他的那颗浮在暗蓝夜空中的星球。
多深邃的蓝
便这般,他越发忘不了惊鸿一遇的那抹日光下的微蓝,甚至耿耿于心。
他走到厨房烧开水,一边找茶叶,手边拿著那颗飘浮的星球,一边看着。虽然喝咖啡,有时他却受不了那种浓烈的刺鼻味道;他也不喝红茶,不爱那种藥水似的滋味感,与咖啡一式的浓烈。绿茶清香,但甚至他也不爱太浓太稠厚的茶香。他要淡。清清淡淡的,接近白开水般的淡。
如果他记得没错,小王子所在的那颗星球,应该是编号b612的小行星;只比他住的这间公寓大不了多少吧。
b612他喃喃著。
那颗星球上有一朵玫瑰;他拿起她夹在信里的那朵枯萎的玫瑰。
他说她像玫瑰,蓝色的玫瑰。她也许还记得。却寄给他一朵枯萎的玫瑰。她究竟想对他说什么?
徐夏生啊半年了,她没再捎给他任何消息。她会是在哪里?
电话刺耳的响起来,他让答录机去应付。回来后,他没有打电话给蔡清和,甚至也没跟唐荷莉联络。
“沈冬生啊,你到底在干什么?”他喃喃自语。
水开了。他提起滚烫的水冲进倒好茶叶的杯子里。在滚滚的茶叶来得及将全部的滋味释放殆尽前,便将可怜的茶叶过滤掉,然后丢弃。
然后,他端了茶躲进他小小的画室,躲开从电话那端传来的,唐荷莉甜美的声音,软软的抱怨。
他在画室里待了一整天,凭著记忆中的印象,画下那模糊的轮廓。那时她十八岁。在他记忆中,她一直是十八岁。
而今的徐夏生,变成什么模样了?也许不会改变多少,他想。他在空白处画满了玫瑰,一朵朵的,全是蓝颜色的玫瑰,淡淡的,带点微抹惆怅的、夏日天空的那种蓝。
如果他能再遇见她,如果他决定,他一定,一定要带她去看夕阳。
在小王子那小小的、寂寞的,编号b612的星球上,随时可以看到夕阳。他悲伤的时候便看夕阳。一个人,那么寂寞。
而他,三十四了,老头一个了。一个人看夕阳太寂寞,玫瑰才会太沉默。如果如果能再见到她,他要和她一起看夕阳。
他丢下画笔,无法再思考了。
“你到底在发什么神经?丢下我一个人就跑了,也不回我的电话。你知道我一个人扛那些东西扛得有多辛苦吗?”
一大早,其实也不早了,快十点半了蔡清和便跑到美术教室逮人抱怨,罗罗嗦嗦的,唠叨得教人头痛。
“你没课?”沈冬生按按太阳穴,一边冲泡咖啡。天快亮了他才睡,这时刻意识还不太清晰,而且头痛。
“我让她们自习,最后十分钟小考。”
“这样好吗?”会不会太混了?
“没什么好不好,高三这时候课程差不多都结束了,也没什么好教,只是复习一些东西,让她们自己去念倒省事。”蔡清和挥挥手,一副没什么大不了。
他那个挥手的动作,像是种习惯,透露他这个人的某些轻率、粗线条。
“哦。”沈冬生哦一声,将咖啡倒尽洗笔筒里,啜了一口。
“那什么?”
“咖啡。要来一点吗?”
“咖啡?”蔡清和凑近一瞧,瞪大眼,像看疯子一样,说:“你把咖啡倒在洗笔筒里喝?”他原还以为那是洗颜料的水。
“啊,这个我洗过了,很乾净的。要不然”翻著橱柜,翻出一只缺了一角的杯子。“这个可以吗?”
“不了。”蔡清和摇头“一大早就喝这个,我会消化不良兼胃痛。”拉把椅子,椅背向前,跨坐在上头,问说:“那天到底怎么回事?我看你像突然发疯一样,也找不到你的人。究竟怎么了?”
懊怎么说?沈冬生苦笑一下。
“我好像看到她了。”说到那个“她”他舔舔舌尖,沾著咖啡的渍,滋味苦苦的。
“她?”蔡清和一时没意会,随即恍悟,说:“哦,她。你遇到她了?”
沈冬生摇头。“我以恕我好像看到她了,起码很像;你知道,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到她。可是”又摇头“我一直追到车站外,什么也没有。大概是看错了吧。”
这些话有些修辞上的毛病,极别扭,听起来就是教人难过的累赘、杂冗。
“既然是看错了,那你这几天到底躲到哪里去了?”
“哪儿也没去,我在家。”沈冬生走到窗边,一口一口酗著咖啡,像酗酒那样。
“在家?我找了你起码一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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