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了你太多太多。”他低声承认“我欠你的,无论再过几世,我都还不清。”
不放心他俩,一直徘徊在这附近的藏冬,靠在屋外的墙上仰首看着满天灿烂的繁星,而后叹了口气。
几世?这小子哪有什么几世呀?
他待在人间的时间,就只剩这么一世了。
“你说什么?”燕吹笛不满地拉大了嗓门“找错人?”
受神之托,得去找出叫无相修罗的某两位师兄弟,此刻正站在一座绿荫处处的林子里,眼对眼、鼻对鼻地互瞪著对方,而在他们身后远处,一名身著灰袍、名唤无色的修罗,正无言地看着他们师兄弟俩起内哄。
“是找错修罗。”轩辕岳一脸不快地更正。
燕吹笛幸幸然地哼了口气。
“也不知晴空的灯都灭了几盏,你还找错?”辛辛苦苦地翻山越岭,也不知找了几个月,结果咧,当初夸下海口的这小子居然让他白忙一场!
“有本事就换你来呀。”哼,六个修罗统统都是行踪不定,能找到就该偷笑了,谁像他一样最多只能找到个皇甫迟?
他一手指著身后的无色“找不到无相那倒也罢了,哪,你没事找这只来做什么?”
隐忍著怒气的轩辕岳,冷声地解释。
“这只是自动自发跳出来给咱们堵上的”
天生脾气一热一冷的两人,在互瞪对方许久后,他们突然动作一致地转身瞧了瞧身后两手环著胸看戏的无色,半晌,他俩交视一眼,速速做出一致的结论。
“走吧。”他俩的脚跟同时往身后一转。
遭人晾在一旁不说,还被他们给看轻的无色,在他们打算就这样走人之时,火冒三丈地对著他们的背影大吼。“给我站住!”
“叫你呢。”燕吹笛边走边以肘蹭蹭身旁的师弟。
“是叫你吧。”轩辕岳也一拐子顶回去。
“你们两个都给我站住!”无色伸出两指,各指著推拖的他们。
眉心隐隐抽搐的燕吹笛,听了当下不耐烦地回首开骂。
“鬼叫鬼叫什么?比喉咙大呀?没见著我们师兄弟还有事急著去办吗?你还瞪?再瞪当心我捅爆你的眼珠子!”
轩辕岳一手掩著脸,不愿去看家丑外扬。
“难怪你会到处树敌”很明显的,这位轩辕弟弟忘了自己也是半斤八两。
无色的两眼不断徘徊在他们的身上。
“你们是皇甫迟的徒弟?”自听无酒说过皇甫迟之事后,他早就想会一会这两个曾拿过神之器,并拥有圣徒资格的两人了。
燕吹笛咋舌地问:“这你都闻得出来?”这家伙有狗鼻子不成?
“别跟他罗唆了,咱们要找的不是他。”为了避免这个天生长舌的师兄,待会可能会像个三姑六婆地同无色闲聊,轩辕岳拉著他的衣袖就想走。
无色飞快地拦在他们面前。
“还有事?”轩辕岳冷冷地问。
“佛界有圣徒晴空,人间亦有圣徒一名。”无色的两眼写满杀意“说,你们哪个是人间的圣徒?”无论是佛界或是人间的圣徒,都对他们修罗存有一定的威胁,既然眼前这两个看起来都气候未成,那么他就乘机消灭他们,免得他们在日后造成大害。
“圣徒?”轩辕岳歪著眉看向燕吹笛“师兄,你听过吗?”
燕吹笛也是一头雾水“圣僧是听过几个,但圣僧的徒弟就没听说过了。”
“还装蒜?”无色说著说著便纵身往后一跃,在他腕间的衣袖忽地拉长成为簌簌不断飞舞的水袖。
燕吹笛忙伸出一掌拦住欲接下战帖的轩辕岳。
“咱们要找的是无相,不是这个顶替的。”谁有空理他这个甩布条的啊?
“所以?”轩辕岳静候下文。
他叽叽呱呱地开讲“既然顶替无相的无色挡住了顶替晴空的咱们,那咱们就再找个顶替的来顶替!”
“那个顶替的在哪?”听得脑袋直打结的轩辕岳皱著眉,两眼四下瞧着还有何人可来顶替。
燕吹笛不疾不徐地伸出两掌朝身后拍了拍。
“老头!”一天到晚躲在后头跟著他,现下总算是派上用场了。
“在在在”谄媚到极点的某人老爹速速现身。
燕吹笛对他扬高了下巴“想不想认儿子?”
“想!”两眼绽出精光的申屠令,忙不迭地朝他点头。
“那就摆平他先。”燕家仁兄将手往碍路者一指。
申屠令兴高彩烈地搓著两掌“只要我摆平了他,你就会认祖归宗?”
“再考虑。”他撇撇嘴,一副有得商量的模样。
“行,包在我身上!”申屠令雀跃得只差没放鞭炮。
“这么利用他,不觉得过分了些吗?”轩辕岳在同情那个为认子啥事都愿做的申屠令之余,不忘瞪向这个利用亲爹也太彻底了点的师兄。
“反正那老头很能乐在其中就行。”燕吹笛无所谓地耸耸肩,拉著他远离即将开打的战线“咱们走。”
可是身后窜出的冷意,却让轩辕岳止住脚步不敢妄动。
“师兄。”他轻声提醒同样也察觉另一名不速之客的燕吹笛。
“确定是身后的这个?”燕吹笛边分辨著来者的杀气,边往后头偷瞄了一眼。
“嗯。”若他没弄错,他们找到无相了,问题是,这个无相
燕吹笛忙不迭地凑近身子跟轩辕岳咬耳朵。
“喂,咱们有没有一丝丝可能打得过这家伙?”有没有搞错,藏冬竟然叫他们这两只小猫来找头大老虎?早知道他就把藏冬砍成十八块先。
“不可能。”轩辕岳的额间开始沁出冷汗。
“那你还等什么?”燕吹笛说完马上拉著他拔腿就跑。
“追来了!”轩辕岳回首一看,心惊地看着脚程飞快的无相就快赶至。
燕吹笛当下将身子一转,脚步骤停之时将已在指尖的八张黄符朝无相射去,并转首朝轩辕岳大吼。“这里由我顶著,你去找藏冬!”
“你是嫌你的命太长吗?”轩辕岳跟著使出一记金刚印,才不欣赏他的舍命。“要走就一块走!”
与无色打了一半,却惊见自家臭小子有难,申屠令硬是扔下与他纠缠的无色,一骨碌地冲向他们之后,毫不犹豫地挡在他们的身前。
“两个都给我一起走!”
“你行吗?”某对师兄弟很不给面子地齐问。
好心好意救他们,居然把他看得扁扁扁
“老狐狸,你还不出来?”兀自在腹里气翻一回的申屠令,迁怒地朝林子的一隅大吼。在自家地盘附近闲逛的狐王龙沼,板著一张臭脸自一棵树后走出。
“我就不能只是待在一边看戏?”关他什么事啊?
申屠令恨恨地将两眼扫向他“在你家儿子把我家儿子整得那么惨后,你说行吗?”
回想起自家不肖子黄泉干过啥事后,龙沼识相地摸摸鼻尖。
“好吧。”反正他也很久没有动动手脚了。
得到了龙沼的“敌”情赞助,申屠令马上以手中之扇划出一道魔界通路,并自里头拎出了个不情不愿的影魔昼月。
“臭老头,你又拎我出来干嘛?”还被罚在魔界蹲苦牢的她,莫名其妙地瞧着这个老是拎她出大牢四处办事的申屠令。
“在我动手时,想办法把那家伙的魂给我偷来。”申屠令冷著脸,一手指向无色,没得商量地对她下令。
而在另一头,被迫得面对棘手人物的龙沼,相当无奈地看了法力高强的无相一会,而后也自怀中掏出面铜镜子,低首对它轻唤。
“碧落。”
“找我?”一缕娇俏的身影立即出现在镜外。
龙沼指向无相“待会在我对付他时,你能不能乘机将他困在镜中一阵子?”
“我试试。”她没什么把握。
风儿吹过林梢,宪牵的音韵中,三组不同界域的众生各据林间一角,皆屏住了气息蓄势待发,只是,这三组人马似乎都遗忘了一件事。
那个元凶呢?
被远远逐出在战局之外的轩辕岳,微张著嘴,怔看着眼前三组突然跑出来插花的众生。
“原来都有援兵”今天是各界众生大会串的好日子吗?
“你还愣著做什么?”急著逃命去的燕吹笛,见他还杵在原地发呆,忙一手勾住他的臂膀拖著他落跑“不趁这机会开溜,你想留在这当炮灰吗?”
不过多久,林间战场果然轰轰烈烈地开打,被拉著跑的轩辕岳,边逃命边感触良多地叹了口气。
“师兄,在晴空这事结束后,记得提醒我离你远一点。”
“为什么?”忙里分心的燕吹笛,面色惨白地问。
“这样麻烦也会离我远一点。”他再也不要同这些众生穷搅和了。
成熟的果实掉落在地上的声音,自屋外的园子里传来,提醒著晴空日子在他的思索中已过了好一段时间。
他坐在廊上侧首看向外头一片绿意的园子,远处站在日光下的晚照,身上的伤已康复,正挽著竹篮在园子里摘桃,打算将它们和那株梅树的果实都酿成他喜欢喝的酒。
自宿鸟来过这后,他不敢再离家一步,这些日子来,他就只是待在宅子里守著晚照,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向晚照解释过什么,而晚照,也体贴的从不过问。
我得还她
那夜他对宿鸟说过的话,反覆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不知那时为何会将这句话脱口而出,或许在下意识里,除了“还”这一字外,他找不到任何能够补偿晚照的字眼。
可他该怎么还?
座上的佛与他的心,都在问他这个问题。
披挂在艳阳下晒日的黄衫,将光线射至他的面上,在这片宛如金黄袈裟的光影里,他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他是佛界的圣徒,但他的心,始终无法彻底皈依。
因佛无魔不成,故此他选择转世于人间历劫,期待六欲、尘心,皆消失在他历劫沥血之后。
来到人间转世多回,他仍是跟在佛界时一般,在他眼中,是非功过、爱恨情仇,仅是人间短暂尘缘,只是个宿命中的常态,一如落叶将归秋,总是站在人间角落的他,无感亦无痛,他甚至认为,来人间历劫,不过是个形式上的作为,它并不能为他带来什么,更不能劝他在佛界更上一层楼。
但自听闻神之器的传说之后,他开始感到害怕。
自古以来,佛界流传著一则传说。当神之器毁灭,佛将以人身降临人间,一个怀有七情六欲,懂得心痛为何物的佛。
虽然佛界并没有点明,这传说中的佛指的是哪位,但自四方关爱的眼神中他可明白,那则传说指的就是他。
他怎会愿意让那则传说成真?
转世人间四十八回,他已历经四十八劫,只要渡过最后一劫即可功德圆满,若那传说是真的,他岂不是将功亏一篑?因此当他知道双双被封的神之器遭释放出后,原本始终对众界保持袖手旁观的他,终于主动出面干预这事,只因他不愿神之器毁灭,他更不想因此而懂得心痛,他怕,他之前所历之劫、所受之苦,将会在他明白心痛之后化为乌有。
可神之器最终还是毁灭了,亦让他明白了何谓心痛。
为神之器,他已破了杀戒,而现在晚照亦再次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必须面对他的最后一劫,他得面对他的七情六欲,此劫若是渡得了,他将回到佛界成佛,若是渡不了
若是
“这颗给你,”晚照将一颗桃子放在发呆的他手中,再转身挽著竹篮走向厨房,没打搅他继续沉思。
晴空怔看着掌中之物。掌心中,晒饱了阳光已成熟的桃果,香气四溢,这是神之器雷颐与弯月血泪之后的果实,一种被他称为幸福的果实。
弯月挥扬著大刀与他对垒的模样,雷颐抬首望向天边新月的模样,一一走回他的眼前,他们的双眼,像面明镜,让他在镜中看见了真正的自己,也令他总算明白了一事。
他与晚照,就和雷颐他们一般,都只是血肉之躯,会笑,会流泪,都是脆弱的,也都是自私的,而在人生的路途上,本就是该跌倒、该受伤的,若不如此,怎会明白什么是幸福?
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他都不能参透?一味站在远处观望,不愿沾染任何尘与灰,怎么会明白置身其中的痛快?既然他特意来人间历经匆匆数十载的生命,为何不就照藏冬所说,用力下水去搅和一回?无论是快乐一生、悲哀一生,哪怕风风雨雨、心碎痛苦,那都是真实人生,都是他来人间真正想体悟的种种。
在心与佛的拉扯与两难问,他想,他已做出了选择,不顾一切的,抛开他已拥有的旧我,去拥抱另一个真正的晴空。
不顾一切,这四字,在众界众生的眼中看来,都是种不负责任的愚勇吧,但自仙海孤山归来后,他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雷颐与弯月不顾一切往火里一跃同归于尽。他浪费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去明白所谓的爱恨,却不知他的爱恨早在第一世里就已深入他的灵魂之中,在将它们忆起后,满心的歉疚与爱恨,促使著他迫不及待地想重新将它们找回他的生命里。
在佛界眼中,这的确是种沉沦与堕落,但他却想就这么清醒地堕落下去,于是堕落的速度愈来愈快,沉沦得愈来愈深无法自拔,佛界根本就不明白,其实,爱恨并不是一种不可赦的罪愆,那是一种人生的畅快,一种成全了己私己欲之后的沉溺。
一种,无论是神是佛,都无法体悟到的快乐。
数千年来,他一直都是活在他人眼中的圣徒,可他却从来不是个完整的“我”从不是真正只属于自己的“我”但自他不再冷眼旁观,彻底加入这座红尘之后,他觉得自己从不曾像现在活得这么真实过。
一切都已无法回头了,就在他心动之后。
远处微暗的禅堂里,在已灭的五盏灯畔,名唤欲的那盏灯,仿佛呼应著晴空此时的心衷般,如他所愿地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