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举,大婶,你当家的残废有年喽。”
脸上五官骤而扭曲,赵五莲倒抽着气:
“他,他残废了?怎么会变残废的?人还能不能动弹?须不须要服侍?”
仟霜白缓缓的道:
“大婶?你既知道他身为江湖中人,当该明白江湖道上的凶险酷厉,风云莫测,水里火里,追魂夺命乃是常事;你当家的弄到今天这步田地,亦无非属于道上恩怨,名利之争,你无须了解太多,他能活到现在,已算不幸中的大幸了。”
赵玉莲惶惶然道:
“请你告诉我,他身子哪儿不妥?要不要人照护?”
任霜白道:
“他是下半身瘫痪,不过?由于尚有武功在,靠双手的帮助,仍可勉强移动,日常生活,亦可自行料理,没人侍候,-样能够活下去。”
赵玉莲又央求着:
“不管他如今变成什么模样,他仍是我的丈夫,是小慈的亲爹,我不嫌他,大叔,我要去接他回来,好生服侍他下半辈子”
不自觉的叹息一声,任霜白道:
“难为你们然记挂着这份夫妻之情,有恁般深长的爱心大婶,只怕屈寂的观念有异,和你的看法南辕北辙?大相径庭”
赵玉莲形色间一片茫然?她呐呐的道:
“我,我不懂你的意思。”
干咳-声,任霜白尽量把措词放得婉转:
“他不会见你们母女的?大婶,因为他心态异常,或者说,经常会兴起-种妄想,他刚惯自用,自以为是,加上疑心病重,往往就越陷越深,难以自拔,某些可能荒谬的事,在他的妄想揣测下,就认定是铁的事实了”
赵玉莲仍然满头雾水的道:
“大叔,我还是不懂你在说什么,这些,和我们全家团聚又有什么关系?屈寂再叫古怪,再怎么胡猜瞎想,也不能不认老婆、下认女儿啊!”咽了口唾沫,任霜白搓着手道:
“唉,我实在不愿把事情揭得太明白,大婶,看光景,你似乎受了冤枉,可是屈寂硬要把这口黑锅朝你身上扣,又叫我怎么适从!”
赵玉莲已多少听出任霜白的隐喻暗示,她神色一凛,挺起腰脊:
“大叔,是不是屈寂对我有什么误解,有什么不满?你明说了吧,我若做错了事,我承担,可我没有做的,也不能含血喷人,硬拿顶帽子给我戴!”
任霜白犹豫了-会,才轻声道:
“小孩子不方便听吧?”
赵玉莲强持平静,却免不了那样的艰涩:
“不要紧,大叔,我在孩子面前?没有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话,你照直说就是。”
任霜白坐直身子,形容凝重:
“大婶,你还记不记得,屈寂是什么时候不告而别的?”
赵玉莲对那个日子记忆得十分深刻,她毫不思忖的道:
“记得?就在我怀了小慈两个门的当口,我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我直到那-天才确定有了身孕,才敢把这个喜讯告诉他。”
任霜白道:
“这就是关键所在了,大婶,你认为这是个喜讯,但对屈寂而言?却不啻晴天霹雷,如遭雷殛,当成了无可忍受的羞辱!”
赵玉莲呼吸急促起来:
“我们是夫妻,我怀了他的种,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算是‘羞辱’?”
用力搓揉着面颊,任霜白也觉得措词不易:
“原是这么回事,不过,据屈寂说,当年他因为酗酒太甚,加以情绪欠佳,对房事问题,已经有心无力,他说,在你怀有令嫒之前,已有半年之久不曾与你相好”原来苍白的脸庞猛孤丁胀得一片赤红,赵玉莲全身颤抖,声如裂帛:
“他,他是这么说的?”
任霜白无奈的道:
“大婶,这等涉人隐私与名节的话,除开当事者,怎好瞎编?”
赵玉莲的泪水夺眶而出,频频捶胸顿足,泣不成声:
“老天无眼啊,我这十多年的活寡是白守了,十多年的辛苦也叫白吃了人家有老婆不规矩的,汉子还多方遮拦,就是怕家丑外扬,有辱门风,那没良心的倒好,愣拿一顶绿头巾往脑瓜上戴,犹无证无由的冤枉他老婆,起些莫须有疑窦,他不止是羞辱自己,更连两家人的名声都抹黑了”
屈慰慈在一旁也跟着哭将起来,一面扯动母亲衣角,边抽噎着叫:
“娘,你莫哭啊,娘”
任霜白只有先加劝慰:
“大婶,冷静点,这不是激动的时候,且沉住气,有道是真金不怕火炼,只要确信无愧于心,无损于行,终归要还你-个清白。”
抹去颊间的眼泪,泪水却又淌落下来,赵玉莲吸着气咽泣:
“想起来我好恨大叔,我虽说是个寻常妇道,却也懂得什么叫三从四德,什么叫三贞九烈,明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的道理;打从我跟了那屈寂,除了辛辛苦苦,把整个心力放在这个家上,就没朝歪处沾上丁点儿,姓屈的脾气坏、性情暴,动粗动手是家常便饭,又没有个正经营生,日子好一阵、歹一阵的这么过,我都不曾发过一句怨言,我做梦也想不到,他竟然把如此丧天害理、杀人不见血的一个冤屈丢在我身上”
任霜白低声道: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大婶,犯不上气恨。”
赵玉莲仍在哽咽:
“这杀千刀的,亏他怎么想得出这个名目来糟塌我”
任霜白道;
“莫不成,大婶,他就不曾亲口问过你?”
赵玉莲咬着牙道:
“他要是亲口问我,倒也好了,他从来就没有提过一个字,不声不响就丢下我走了,如果今日你不来,我直到死的那天,仍是个含冤莫白的糊涂鬼”
任霜白默然片刻,沉声问:
“大婶,你的确清白无瑕,屈慰慈也的确是屈寂的嫡亲骨肉?”
赵玉莲斩钉截铁的道:
“一点不错;这死鬼忘了有天晚上他喝醉了酒,摸到我床上纠缠我的事了,那晚上还是满月初十六或十七吧,小慈就是那次怀的”
任霜白道:
“孩子的名字,也是他取的?”
点点头,赵玉莲若有所思的道:
“是了,当我告诉他怀了身孕,要他替孩子先起个名字的时候,他起初支支吾吾?不大情愿,后来才颇不耐烦的随口说山叫‘慰慈’好了,我问他这个名字是给男孩取的还是给女孩取的?他当时脸-沉,凶巴巴的冲着我吼:男女都-样用,反正亲了孩子娘便成!大叔,现下回思,这没良心的可不早就在疑神疑鬼了?”
任霜白叹了口气:
“这段期间,他回来过,知道你生的是个女娃,也知道你一直住在原地没搬。”
赵玉莲睁大泪痕犹湿的双眼,嘶嘶的道:
“你说,在他离家的这段日子里,他曾经回来过?”
任霜山道:
“否则,他怎么如此肯定的要我来这里找你?”
又一咬牙,赵玉莲恨声道:
“狠哪,他可真狠得下这条心,分离多少年月,赶到下门口,还不曾与我母女照上一面”
任霜白苦笑道:
“话分两头讲,对你母女而言,和屈寂不朝面的好,然则对我来说,那时你们若照上面,说下定已见事情分晓,我便不致于跑这一道,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况了!”
咀嚼着任霜白言语中的含意,赵玉莲惊疑不定的问:
“大叔,这杀千刀的自己不来,偏偏使唤你来见我母女,可有什么用意?”
任霜山感喟的道:
“你真想不到?大婶?”
赵玉莲心里有所触应,口舌便不觉僵硬了:
“只怕只怕他居心不善吧?”
任霜白直言道:
“简单明确的说吧,大婶,他不要-个他认为失贞的妻子及一个不属于屈姓骨血的后代,他要我来的目的,是将你母女一并除掉!”
惊骇过度的赵玉莲,禁不住用手捂住自己嘴巴,这样,她才不致嚎叫出声,而泪水又已不受控制的汩汩流淌,她的躯体在不住抽搐,强行抑压的哽咽声合着急剧的喘息?传入人耳,几能锥心断肠:
屈慰慈抱着母亲腰际,哀哀泣唤:
“娘?娘”
任霜白从椅子上起上,背负双手,紧拧着一双眉头,来回在屋单蹀踱,看得出他的烦躁、他的苦恼,他那难以决断的闲扰,惧是如何伤神忧魄!
屋里的气势极其僵凝,且隐溢着肃煞的阴森,只任霜白的步履声轻轻响动,渗合着赵玉莲窒噎般的呼吸,连屈慰慈的哭泣声都噤住了。
良久,赵玉莲拭干泪痕,一扬脸,是一种豁出去的形色:
“大叔,我不知道你和我当家的是什么交情,但你既然能答应他来办这桩事,渊源必定不浅,你用不着难为,就照,他的嘱咐下手吧——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饶过我的女儿,大叔,无论孩子是我替谁生的,孩子本身并没有罪,她来到这个人间世,原奉便没有选择的余地啊”任霜白摆摆手:
“不要说了,大婶,你又何尝有罪?有罪的是那个素性多疑猜忌,走火入魔的老家伙!”
赵玉莲怔呵呵的瞪着任霜白,一时倒不知怎么接词——这不像个受命行刑的杀手口吻呀。站定脚步,任霜白又道:
“离开此地,你母女俩可有去处?”
赵玉莲忐忑的道:
“你的意思,呃,大叔,是要放过我娘俩?”
任霜白道:
“正是。”
赵玉莲犹有恁般的妇人之仁,她哑着声道:
“这样一来,大叔,岂不是连累了你?”
干笑几声,任霜白道:
“这是我个人的事,你就不必为我操心了,我怎么去做,自有担当,倒是你母女二人,-定得离开‘三连埠’,躲得越远越好,否则,今天屈寂可以找我来杀人,难保他明天不会再寻别人!”
赵玉莲想了想,道:
“离此六十里路,我还有门远房亲戚能以投靠,另外,只有回娘家去”
任霜白摇头道:
“你娘家决不可回,这是一条找死的路;大婶,至于你那门远房亲戚,屈寂知不知道有这层关系?”
赵玉莲抹着眼角道:
“我告诉过他,亲戚也来走动过”
任霜白道:
“如此,亦不用去投靠了,姓屈的迟早也会找到那里。”
赵玉莲悲愤的道:
“他真会一点不念夫妻骨血之情,这样赶尽杀绝?”
任霜白低喟道:
“大婶,你那当家的,在江湖上有个称号,叫做“九心绝屠”九心者,心眼多、心思活,同样亦就善疑多忌了?所谓‘绝屠’,四个字即可解释——便乃你方才所言的‘赶尽杀绝’,他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你和他虽则夫妻-场,恐怕没有我的了解来得深,他那等阴毒法,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脸色如同白蜡,赵玉莲嘴唇哆嗦着:
“我们走?走得远远的就是,再也不回这里来”
任霜白伸手入怀,摸出一张银票,递到赵玉莲面前:
“这是张二百两银子的庄票,可以十足兑换现银,大婶,你请收下,算是聊壮行色吧。”
后退一步?赵玉莲忙道:
“不,大叔,我不能收你的钱,为了我母女俩,你已付出太多!”
顾不得避嫌,任霜白一把将银票塞入赵玉莲手里,边再三叮咛:
“赶快离开,越远越好。”
赵玉莲握住银票,含泪拉过身侧的女儿,母女俩朝着任霜自双双跪下,做母亲的哽咽不能出声,小女儿却也懂事的只在默默啜泣,娘儿俩已同时一个响头叩落。
等她们仰脸望去,于瞳仁间蒙胧的水雾中,却哪里还有任霜白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