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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每逢邻居死了人,便是我最兴致勃勃的时候——又可以有花圈看了。多美丽的纸花,薄如蝉翼。中间一个硕大的“奠”字,魏碑,很是肃穆大气。大字两侧垂着一对白色的字符,静止时静止,风来时,黑色的书法在风中,簌簌地抖着。
我总是小小的身躯矗立着,然后移动,然后矗立;一幅接一幅的字符看下去,比较比较哪一幅的字最漂亮。趁着大人不注意的时候,轻轻去摸一摸那些摇曳而娇柔的纸花儿,想通过触觉和视觉摸索到她们制造的机关,却又怕被大人骂晦气。
曾经有那些阴暗小巷,房屋很老,阳光不足。古青色的墙壁里凹进去一张门,眼光跨过高高的木头门槛,可以看见一屋子的花圈,门口坐着两个不认识的人,正埋头细细编着纸花。——每逢路过,总是投以好奇的眼神——心中俨然一座艺术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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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也是美丽的地方。左右各用纸开一个门,上面写着美丽的书法和国画。正中一张八仙桌,供着逝者的黑白画像,先考某某;先妣某某。八仙桌下垂着巨幅的国画,至今我认为最美丽的还是在外公的灵堂上舅舅画的仙鹤松柏,潇洒大气。两支巨大的红烛扑闪着壮烈的燃烧,烛油一滴滴淌下来,很快就流了一桌。盘子里放着最大的苹果橘子等供品,和桌子一起沾满香灰的味道。时而从左边或者右边的纸门钻出来一个死者亲属,凌乱的头发和红肿的眼睛,臂上缠着一条陈旧的黑纱,瞥见用毛笔和白色颜料写的隶书“孝” 3
最喜欢的看的,是那烧纸屋的悲壮场景。每逢那庞大的纸屋被抬到灵堂,再忙我也跑去凑热闹。
没人注意的时候,我偷偷把那比我还高的纸屋的小门打开,看里面有沙发、电视、录音机、茶几、每个房间设置还不一样,很是精致。
然后,亲属们举着白色的悼幅列队陆续莅临,纸屋被抬到一片空地,一个便衣道士拿着类似芙蓉女儿诔之类的祭文,半哭半哼唱地歌颂着死者的生平岁月。随后,熊熊大火,直冲无垠天际,黑色的纸屑灰烬飘洒在浓烟中,绝望地起舞。火光映着一片死寂的亲属们,他们肃然跪卧,深埋着头,双手反扣在杂草和岩石黄土之间,齐刷刷一片白色是头上统一戴着的白色麻袋。
记得当年,小小的我和小小的姐姐们跪在那片空地上泪滴了个稀里哗啦。
最后轰然一声,纸屋的支架终于在熊熊烈焰中倒塌,道士便欣慰:送到了。
每逢烧纸屋,总有一大堆无关系的人看热闹。只有我一人,夹在一群大人中间,默默为这美丽的纸屋感到遗憾。多少天的细细制作,多美的艺术品,一把火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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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周放的音乐,都是葬礼进行曲。记得那盘磁带,共有四首,两首中国的,作曲家忘了,只记得最后一首隐约是肖邦。很庄严肃穆的音乐,大喇叭响彻天际,算给这社区唯一的一点高雅音乐会。后来看肖申克的救赎,肖申克让那个意大利女高音的音乐穿透云霄,一整个操场的囚犯肃穆以立,仿佛灵魂超度。肖申克带着满足的微笑,静静陶醉在一张铺满阳光的书桌和那个破旧的留声机。
出殡前的一天,唱到整晚。颇有当时免费演唱会的味道。首先上的是管乐团,他们用很喧嚣的嗓子唱着很流行的流行歌曲,与悲愤的气氛大不兼容。有时候隐隐飘到当时在写着作业的我的耳中,便摇一摇头。
等到大半夜管乐团散了,戏班子开唱。我已经躺上床睡觉了,却仍忍不住睁着眼听到大半夜。她们的嗓子真好,可惜这民间艺术、永远只能流落民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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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这热闹了一周的葬礼,终于划上沉默。
所有的花圈被抬到坟头,摆成美丽而壮观的造型,犹如坟头一夜长出的千万把白色花朵,硕大而娇弱,在鞭炮声中、萧瑟惶恐。然而它们没有花朵的生命,它们随后在风吹日晒中,渐渐回归泥土的属性。
灵堂拆下,亲戚散去,她们拖着夜夜守灵疲惫的眼眶和身躯默默打扫着一地的香灰和爆竹。各单元间、和同楼其他户人家门口贴着的红纸也被扯去,留下一点红色胶水的印痕。
一切重新划归宁静,那扫帚的刷刷声中,却隐隐听到一丝萧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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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都是遥远的回忆。后来去世的爷爷奶奶都开明地毫不犹豫选择骨灰,他们去世的时候花圈也没有一个。
看相的在山坡上选择了一块风水宝地,那些年的冬天我气喘吁吁地从泥泞而蜿蜒的无人小道去看望爷爷奶奶。刚化雪后的土地很滑,我差点滚下去。
终于停步,风吹摇曳的冬日残枝间,小河对面是熟悉的景色。
纸花和灵堂,纸屋和孝帽,书法和国画,肖邦和戏班,也都那般被记忆和时代,灰飞烟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