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阳光照在相思的眼睛上,她慵懒坐了起来,让思维渐渐在这潮湿的气息中清醒。
她并没有回华音阁,便倚在这个简陋的湖边小屋里,倚在卓王孙亲手做的镜台前,睡着了。她的脸上挂了一夜甜甜的微笑,因为这湖边实在太恬静,绝没有人来打搅,可以让她尽情的沉沉睡去。
缓缓地,她迎着阳光睁开了眼睛。金色的阳光宛如一屏半透明的翠羽,静静的盛开着,立即让相思的心情愉悦起来。她起身慢慢向湖边走去。
满湖飘荡的睡莲在浓冽的阳光下显得如水晶般通透,虽然有些已残,但仍掩不住这千朵万朵星罗棋布成的娇艳。相思掬起一捧水,仔细梳洗着自己长长的秀发。
青丝在湖水中散开,宛如一朵墨色的花,这湖水中仿佛也带了睡莲的清香,照出她莲花一般的笑颜。
沉浸在温暖阳光中的她,并没有注意到,远处一双眼睛深深望着她。
杨逸之的眼神里有一丝忧愁,因为他从未见相思如此幸福过。他真心希望她能一直幸福下去,哪怕是和卓王孙在一起。但想到昨日那飙飞的剑气,让他无法相信,她现在的幸福是真实的。
他静静地看着相思,沉思着。但湖水那么清,阳光那么明媚,实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除了卓王孙一直没有来。
相思却并不担心,她早已将这湖边当作是私地,她与卓王孙的私地,只要在这湖边,她就能感受到卓王孙那握住的温暖的手,她这温暖的幸福就不会变。
他正在那里做阁主吧,总会有很多事要忙的。相思决定自己也要为这个小木屋做些东西。一些小小的花篮,小小的装饰。
如同两只双宿双栖的鸟儿,他把这座亲手搭建的小巢交给了她,于是轮到她去衔来一片片羽毛,一块块苔藓,装饰在小巢中,才会让它更加温暖。
她立即动手。
卓王孙静静地坐在高案之后,看着满地的金珠绫罗。这些都是永乐公主的嫁妆,皇家气象,当然与众不同,几乎将丹书阁堆满。嘉靖皇帝怕女儿没人伺候,所以又遣了一百名宫女过来,此时都已到达华音阁。这个沉寂已久的江湖禁地,此时前所未有地热闹了起来。
但卓王孙的脸却沉了下来。他实在不喜欢这样,非常非常不喜欢。
但他已答应了尚公主。
华音阁戒律森严,首重名份,就连身为阁主的卓王孙,也不能肆意违背,是以他只有稍稍按捺自己的性子,静静、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严道明知道卓王孙的不耐烦,所以他一直在努力地想将这一切尽早处理完。但偏生皇室的规矩极多,一件又有一件,好不容易等处理完之后,突然守阵之人传来消息,说是天下英雄齐来道贺。
卓王孙的脸更沉,自他就任以来,雷厉风行,华音阁如日中天,悬在江湖之上,谁不谈之色变?华音阁向被当作武林禁地,绝没人敢无故踏入其中,现在这些规矩看来都废了,难道到域外走了一趟,这些人全都健忘了不成?
卓王孙心中杀气陡生,那尚在絮絮解说宫中规矩的黄门突然脸上变色,竟被卓王孙体内散发出的冷冽寒气刺得心胆俱裂,两股战战,几乎倒地。严道明叹了口气,伸手扶住黄门,一道内力透了过去,将他的心神镇住,对卓王孙道:“阁主有事请便,属下自然会处理得妥妥帖帖的。”
卓王孙点了点头,起身出了丹书阁。这些俗事烦嚣,让他心情极为烦恶,一时也想不出该做什么。他信步而行,猛然抬头,却见自己已到了华音阁东门,那片湖就在前面。看着那清澈幽静的湖水,他的心情不由也缓疏下来,烦嚣似乎被这带着莲花香气的风吹走了,永远不会再来。
卓王孙的心不由自主地震了震,他的脸色变了!
他皱着眉,看着自己的心。
难道我竟然也将这里当成了避风的港湾么?难道我竟也需要一个躲避的地方?
他的目光又开始冰冷起来,这冰冷是缘自对自己的愤怒。这愤怒又是缘自自己内心的软弱!
我心如铁,又怎会有这样一片软弱之处?卓王孙的目光宛如利剑,刺的却是自己!
难道难道我真的爱上了她么?
他立即对自己说,不!那不可能!
但有个微弱的声音从心底探出头,轻声笑着地对他道:“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点喜欢她?”
卓王孙沉默了。
长久以来,他习惯用剑来解决问题,无论多强悍的敌人,都一一倒在了他的剑下,于是他无敌,他君临天下。但现在,他却再也无法因循旧例,因为他面对的是他自己。
只有自己是无法用剑解决的,绝不能。
那我是爱上她了么?
要不为什么我的心会如此不得安宁?卓王孙忽然有些心烦意乱。
但他随即就摆脱了这一切,一步跨了出去:“不,这一切全都无法拘束我,因为我是王者!”
他甩开所有的思绪,孤独地走向湖边。他已经习惯了将天地都漠视。
当卓王孙站在湖边的时候,他抬起头,就发觉天上已升起了一轮明月。
清辉如玉,遍洒人间。这是一轮皎洁的明月,连卓王孙都不禁为它的美而眩然。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是该让音符再击重一点,来宣示这注定要结束的乐章了。
他注视着空中月轮:
就让一场月中的最后之舞,舞落满空烟花。
相思静静坐在小木屋中,并没有在想什么。在他身边,她已经习惯了让自己过得简单,有事的时候才思索,没有事的时候,就什么都不想。她很喜欢坐在高处,赤裸的纤足垂在空中,让柔和的风从脚面上吹过,感受那习习的清凉。
笼鞋浅着鸦头袜,知是凌波缥缈身。
这是相思最惬意的时候,但就在这一时,湖中碧波突然涌起,然后化作连番汹涌的怒潮,轰然向岸边怒卷了过来。
相思吃了一惊,她急忙坐了起来,就见那潮水越涨越高,已经漫过了木屋地基,向屋中漾了过来。她着急万分,急忙用身子挡住屋门。
但她那柔弱的身子,又能挡得了什么?
奇怪的是,漫漫惊波,到了她身前,就似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上一般,再也不能前进半分。
粼粼的波芒映得月华空明如雪,几乎刺了相思的眼,但她来不及欣喜,因为湖中鼓涌的水势越来越大,越来越强!
湖波浪溅,中间夹杂着闷雷一般的轰嗵之声,宛如天神激战一般。相思的脸色也因恐惧而变得苍白,但她绝没有离开的意思——小屋已是她的全部,休说一点点湖波,哪怕天地重入洪荒,她也绝不会离开。
良久,随着湖水最猛烈地一次迸发,这一轮天地崩裂一般的怒潮,才渐渐息了下去。湖水成壑,迅速地回流着。
相思惊讶地发现,湖已变了。
湖波平静下来,宛如在月光下铺开了一块蓝色琉璃。
原本空旷的湖心处不知何时多了一座高台,静静耸立在湖心处。高台被月光拖出长长的影子,仿佛一株破波而出的古树,一直要生长到月宫中去。
那高台用粗壮的橡木搭成的,数十株长长的树干随意地垒砌在一起,未加半点修饰,却恰好被氤氲的月色衬出昂然的古意。
树干层层叠起,昂然挺向着夜空,宛如传说中月宫中的古老桂树,不知何年何月被天神伐下,落入眼前这方美丽的湖泊中。
水纹澹荡,在月下腾起一阵阵幽蓝的光影。桂树的最顶端,遥遥站着一个人影。
相思的心突然一热,那君临天下的姿态,那高绝的冷傲难道除了卓王孙,天下还会有另外一个这样的人么?
月华清冷,他就以青天为背影!
恍惚中,他的手张开,立时万千幽蓝蝶影从他手中蹁跹飞出,向着这湖波中袅袅飞舞着。它们就宛如古树绽放的花朵,层层叠叠盛开着,然后缀满整个月空。
相思如在梦境,禁不住轻轻仰起了头。月色宛如渗入蜜的牛奶,甚至可以嗅出微微的甜香。
突然,满天的星光似乎被荡漾的湖波感染,微微动了动。
卓王孙的身影轻轻飘了起来,蝶影宛如散开满天幽蓝的花雨,在空中交划着凄美的弧线,将他的身影衬得亦幻亦真,仿佛真是从月宫中走出的远古神祗,偶然降临在凡尘中仰望他的少女面前。
他衣带纷飞,向相思飞舞而下。
相思就觉得自己的手被轻轻执起,身子宛如轻扬的片羽,也跟着翩翩飘起。
小木屋,莲花,湖波,都渐渐变小,在清冷的月光下,模糊成一团荡漾的梦影,在相思的心底浑蒙着,她渐渐相信,这就是一场期待已久的梦境,她不需要挣扎,也不需要忧虑,只要在这双手的牵引下,飞到那早就等候已久的梦境。
她的身子轻如片羽,她的呼吸细如春雨,她的心绪净如冰雪,在这如此幽洁的月华中,她就仿佛沉睡千年的莲子,终于盛开。
那萋萋的花瓣,不能盛放便是痛苦地期待着;那幽幽的眼神,不能言说便是痛苦地期待着。
高台上光影错落,他们落在了古树的顶端。相思的眸子却已融化在这幽美的夜色中,再也无法凝聚。
这夜色中,缓缓飞翔着羽翼缓召的幽冥之蝶,点点蓝芒从它们的生命中脱落,再被月华点亮,在这片只属于月光的湖面上寂静地燃烧着。
每只冥蝶,都是一双眼睛,悠悠叹息着夜色之美的眼睛;每一只冥蝶,都是一颗星辰,一颗因俗尘之爱放弃了昊茫天河的星辰。
卓王孙轻轻放手,一袭淡然的香气从他的手中缓缓溢开,向湖波中飘去。那是龙涎之香,也是冥蝶最爱之物。
这些优雅的夜之精灵立时联翩飞舞,争着向龙涎香扑去。蝶衣纷飞,蓝羽叠辉,莲蕊时隐,月华清冷,这片幽静的琉璃世界,刹那间成了香舞缤纷的王国。
就连卓王孙的声音,也轻柔了起来:“此湖可名相思湖。”
龙涎香从他袖中点点洒下,宛如飘下一朵幽蓝的云。
卓王孙凝视着相思的眼睛:“我飞鸽传书,让千利紫石从幽冥岛上送来千只冥蝶,便是想让这蝶衣与月色,交织出与你的最好的礼物来。你可喜欢么?”
相思盈盈的目光抬起,凝视着他的眼睛。那目光似乎也被月华照耀着,满是冥蝶那幽幽的蓝辉。
卓王孙心不由微微一震。
相思痴痴地凝望着他。在这孤悬天地的高台上,在这万千蝶衣的围舞下,在这龙涎芬芳的环沁,在这月色的敫僚下,他们两人竟突然如此的孤独。
这孤独将他们重重包围住,他们忽然一齐发现,他们同时被这盛极的月华照得透亮,再没有一丝杂质。
而这一瞬,他们毫无纤尘的心竟然贴得如此近,前所未有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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