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多年后重逢,当她再次靠近他、看着他、听他说话,会是怎样的场景?
他的心会以何种方式跳动?思绪是如何起伏?血液会变得多么滚烫、冲动?
他会说些什么?
而她,又将怎么回应?
陆克鹏想过又想,特别是午夜不能成眠、独醒着面对整个世界时,他大脑里总会转着那些事,孵出许许多多的情况和对话,但所有的设想中,从没有一个像现在这样
他全身虚脱,躺在一张能简单折叠收纳的病床上,右手吊着点滴,身上穿着有五星级饭店图印的睡袍,急诊室外的走道上一直有人来来去去,吵得他太阳穴隐隐作痛,他的喉咙则因太过频繁的呕吐而感到疼痛。
然后,她就坐在病床边。
不知道是他视力模糊,抑或是医院走道的灯光亮度有待加强,她的脸看起来朦朦胧胧的,眉心不明所以地轻蹙,眸底的幽光静谧柔软。
又然后,他所有的不舒服因她的出现变得很可以忍受。
“好些了吗?”瑰唇掀动,袁静菱上半身轻倾,长发虽然绑成麻花辫了,仍有几绺没梳紧的青丝垂在腮畔,把她的瓜子脸蛋衬托得秀气却又风流。
怔怔看着她,看得有些忘我,他忘记要眨眼,忘记身体正在大不适中,忘记周遭的吵杂和难闻的消毒水气味,只记得一件事
“陆天茉那个小表”
“天茉很好,我请星亚先带她去我妈妈那儿了,星亚就是你今天在店里看到的那位孕妇,是coolme的二老板,人很好的。还有,你也晓得我妈妈和明祈叔,他们很好客又喜欢照顾人,你不用担心天茉她”
“她不是我生的!”
咦?!
袁静菱忽地顿住,看着他略嫌惨青的唇瓣奋力掀启,不知是气恼还是悲愤,即便气息不稳,一字字仍挤得好卖力。
“我没结婚,也没有小孩。那小表不是我女儿,我还没倒楣到那种地步!她是陆适义和何庆茹那女人生的,不是我的!”
是与他同父异母、年纪相差二十多岁的妹妹?掌救缢堪慵方擦獾谋乔缓头卫铮跗惶愎涣耍蝗怀榱丝谄獠磐耆毓窭础?br>
“那那很好啊,有一个年纪好小的妹妹,感觉挺奇妙的吧?”
微微笑,她偷偷调整呼吸,侧开小脸检查着点滴注射的速度,某种热热的情感也一滴滴落在心湖,无声地荡开涟漪。
“天茉年纪虽然小,但感觉很懂事了。你得的是急性病毒性肠胃炎,医生说,应该是吃到不干净的食物,又或者饮用水里有细菌,才会突然呕吐又拉肚子,身体里的水分大量流失,严重脱水到肌肉已开始不自觉抽搐天茉打电话来店里找我时,语气担心得都快哭了,要我赶紧去你们下榻的饭店救人。”
“她怎么有你的电话”该死!他的胃肠竟然虚过那只小表,一根凤梨串和几条青芒果就把他ko了!
“她从coolme离开时,顺手拿了店里的名片。”
接到那通电话,听明白发生什么事后,她先安抚了小女孩,问清楚饭店和房间号码,随即打电话联络饭店柜台,请服务人员先帮忙处理,自己则和星亚赶紧开车过去。幸好当时已过了交通尖峰时间,仅花二十多分钟就到了机场路的饭店。
抵达时,饭店方面安排的救护车已在门口外等待,陆克鹏一脸惨白、瘫死在担架上被医护人员扛出电梯。想也没想地,她就跟着跳上救护车,把自己的车钥匙交给谭星亚,请她载小女孩到母亲那里过夜。
就算多年不见,当年“分手”的场面也不太愉快,到底算得上朋友吧?朋友之间本来就该相互帮助,更何况他现在身处国外,而她好歹是“地头蛇”一尾,所以跟着爬上救护车,还一路跟进医院、随侍在侧,这是朋友间的道义。她如此告诉自己。
“你跟天茉很要好啊?”星眸不自觉闪着笑意。
“我们不要好。我和她不熟。”陆克鹏皱着眉,就算体弱气虚也要快快撇清。“她爸和她妈发神经,一个礼拜前把小孩丢在台湾给保母和佣人照顾,夫妻俩飞到国外二度蜜月。管家说她在家里大吵大闹,问我能不能回山上大宅一趟,我回去了,她就开始巴着我不放,连我过来河内处理事情,她也要跟,很烦人!”
依他以往的脾气,霸道、蛮不讲理、我行我素,如果他当真不爽,懒得理谁,任凭别人好说歹说、千求万求,也休想他会心软回头。要不是挺喜欢那个小女孩,他不会出国还拎着她一块儿。袁静菱幽幽思索,没想戳破他的说词,偏偏她恬淡神情与他急躁的内心形成强烈对比,惹得他先自乱阵脚。
撇撇嘴,陆克鹏哑着声补充说明。“我我确实是嫌那只小表麻烦,吵得要命,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她跟着我混,肯定能让她家的老头子气得跳脚,所以我才勉为其难让她跟在身边,连一个月的基本学杂费就要价五万块的数位双语幼稚园,我也要保母打电话过去请假。哼,偏不让她上课!”以努力带坏小表为最高原则。
袁静菱微乎其微地挑眉,嗅到浓浓的“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小女孩家的“老头子”也是他的“老头子”啊!不晓得这几年来,他和自己父亲之间的情况有没有改善?还会如年少时那般的愤恨和易生冲突吗?
她没问,也问不出口,时间与空间的距离改变了许多人,当然,他们也逃不开变化,再也回不去许久前的那一段。
“喝水。把嘴巴张开。”打开矿泉水,她把吸管凑近他略干的唇。
陆克鹏听话得不得了,乖乖含住吸管,一方面是口渴了,另一方面则是抵挡不住她近似诱哄的语气。
边喝着,他目光在她温驯的眉眸间穿梭,模糊想着,或许犯“小人”、犯得上吐下泻,还很丢脸地被抬进医院,也不是多糟糕的事。塞翁失马,焉知不是福?她坐在身旁喂他水喝,光为这一点,他愿意再狂吐猛泻下去。
看他不知节制,一直喝个没完,好像她喂多少,他就灌多少似的,袁静菱怕他被水撑得胃胀痛,赶紧把吸管拔出来。
“别一口气喝这么多,等一下再喝。”心里叹气,她用手帕压了压他湿掉的下颚,动作自然且温柔,仿佛与他是知交多年的老朋友,不曾长时间分离。“医院里因为病房不够,你只能躺在走道上吊点滴,医生说得连打两瓶,再看看恢复得怎么样?除了多喝水外,暂时不能进食,免得又刺激了胃部。觉得累就闭起眼睛睡一会儿,我”
“你回去吧。”他突然说。
“回去”她表情有几分迷惘,像是不知道回去要干什么?
“我一个人没问题的,你忙一整天,该回去休息了,不要待在这里。我如果感觉好些就会自己出院,但那只小表呃,我是说陆天茉,要请你妈妈帮忙照顾一晚。”
他语气懒懒的,眼尾、眉间与嘴角都有淡淡的细纹,看得出相当疲惫,不知为何却不肯合眼睡觉。
袁静菱抿唇静了几秒,眸光幽静。
“我留下陪你。”
他嘴角的纹路深了深。“你那时不肯留在我身边,说走就走,现在愿意了?”
病人和医护人员在身旁走动,病童哭闹声、家属促急的询问声、广播声、急诊室内传出的呻吟声无数的杂音构成混乱的空间,而他正用一种相当随兴的调调儿,虚弱地勾着唇,极平静地谈起那一年的事。
当时的“走”和现在的“留”两者根本不能混为一谈,他们俩都心知肚明,但袁静菱却不想反驳些什么。
这一刻,她再次想起六条通内旧家的小巷,想起他在昏黄路灯下抽烟的模样,想起她提说要跟母亲回越南的那一晚,他狂乱的眼神。
他情绪失控地痛揍那个陌生男人,咆哮、嚎叫、咒骂,一拳重过一拳,俱乐部小姐吓得双腿发软,而她心很痛,痛得泪流满面。
那一次,她没有试图上前阻止,不知谁报了警,警车和救护车很快赶到,她掉着泪、不发一语地看着满头是血的陌生男人被抬进救护车内,看着两名警察把他强压住、铐上手铐,押进警车后座。
都多久以前的旧事了,为何每每想起,她还是心痛得无以复加?
“小菱”那声低唤从男人苍白的唇间逸出。
她呼吸一紧,记起在梦中听过同样的声音,于是,脸蛋红了,心口热烫,她被他的目光紧紧吸引,喉咙被无形的块垒堵住,不能成声。
陆克鹏再也按捺不住,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忽然覆上她略凉的柔荑,收拢五指握牢。他左胸掀起难以言喻的激荡,气息促热,失而复得的感动让他嗓音更加沙哑。
“那时候是我不好,一切的错都在我。”
而这一次,他会用尽所有可能的方法,修正一切的错误,然后得到她。
真正的得到。
圣诞节将近,河内这儿走到一个相当舒适的时节,不燥不热,诱惑着人们往户外活动,四处走走逛逛,就只是早晚的温差大了些,得多加一件薄外套。
今天是袁静菱的轮休日“coolme”那里交给谭星亚坐镇,她很放心,更何况星亚有她的手机号码,店里如果临时有急事,很容易联络到她。
早上七点刚过,她走出自己的住所。
她住的地方就位在“coolme”后面的巷内,是一栋两层楼的小建物,前面留着一小块院子,目前已被她摆下二十来个大小不一的盆栽,八成是“家庭教育”在血液里生根,盆栽里种的东西仍以实用为主,辣椒、罗勒、青葱和韭菜是必种之物,另外还有小番茄、金桔、秋葵等等。
住的地方和店面是向同一位屋主租用的。
三年前她筹备开店,四处寻找地方,主要是想找一个好店面即可,但屋主当时表明店面后头的两层楼和小院子皆可出租,而且租金便宜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让她认真考虑起独居的生活。
说是“独居”其实不尽然,妈妈和明祈叔住的地方离她才隔几条街而已,坐人力脚踏车十分钟不到,走路二十分钟刚刚好,她还时常过去搭伙,吃免钱饭。只不过搬出来住了,她比较有自己的空间,妈妈和明祈叔也较能享受两人世界,一切都挺好的。
从仅能容两人擦身通过的小巷弄走出来,沿着街道往位在市中心的“还剑湖”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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